第2章 成长的仪式(2)

红狗把手电筒打亮，朝左边照照，右边照照，右边和左边几乎是一模一样。红狗对自己说，你一定要冷静啊红狗，父亲也在看着你呢。想到父亲，红狗想起了，有一次父亲背着他上学，那是一个没有月光的夜晚，红狗趴在父亲的背上，父亲的背上下起伏，红狗感觉自己像是坐在船上一样，随着波浪在一起一伏。父亲说，红狗，你睡着了吗？红狗没有回答父亲的话，父亲知道红狗没有睡着。父亲于是说，孩子，你知道那条路是往什么地方去的吗？那条路是通向水库的。你知道这个水库有多长啊，听说划船要划上三天三夜呢。你知道水库有多深吗？听说是没有底的，水库的底下直通东海龙王的龙宫呢。父亲告诉红狗，据说水库里有一条巨大的鱼，那条鱼只在阴天快要下雨之前才出现，那条鱼出现的时候，整个水库中间就像被一条黑黑的深沟分成了两半。也没有人想到那黑黑的深沟会是一条鱼的脊背，怎么会有那么大的鱼呢，真的是不可思议啊。没有人看见过哪一边是它的头，哪一边是它的尾。可是有一天，人们发现那条深深的沟缓缓地在摆动，一下子朝左边摆动，一下子又朝右边摆动，水面上就开始泛起了波浪。开始只是有一些波纹的，那波纹慢慢地隆起，越来越高，一波接着一波。波浪很快就到了岸边，岸边的水一下子就涨了好几尺，当时站在山顶上的八爷看清了，原来是一条大鱼呀。八爷吓得不轻，一屁股就软在了地上。后来就开始打雷，下雨。暴雨下得可真大呀，水库里的浪花和雨水混为了一体，像开了锅一样。八爷后来回到村里，对大家说起那条大鱼，大家都说八爷是胡说八道呢。后来再也没有人看见过那条大鱼了。父亲说，儿子，你相信八爷的话吗。红狗对父亲说，他相信八爷的话。父亲问红狗，想不想去看那条大鱼，红狗兴奋地说当然想。父亲说那哪天下雨的时候，他就带着红狗去山顶上去看大鱼。父亲还没来得急去看那条大鱼呢，就突然间离开了。

红狗想起来了，当时父亲背着他，指着左边的那条路说着大鱼的故事，那么，去学校的路该是往右边走了。红狗于是朝右边走去。月亮这时已渐渐落到了西边，光亮变得微不足道了。红狗拿电筒照着路，走得飞快。草丛里一些不知名的虫子被红狗的脚步声惊醒了，不知东西南北的乱撞，撞在红狗的脚上，身上。红狗也顾不上了这些。红狗越走越快，走到后来，不知为什么就跑了起来，他总是感觉到背后有一个什么东西在跟踪着他。红狗越跑越快，脚下踢到了一根凸起的树根，扑地一下扑在了地上，手电筒也跌落在草丛里，一柱光亮斜斜地射向了天空。红狗一声不吭地爬了起来，捡起手电筒又跑。红狗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实在是跑不动了，就扶着一棵树，弯着腰哈气。呼吸平息了下来，红狗也渐渐从慌乱中平静了下来。红狗觉得不对劲了。他感觉自己是走错路了，于是掉转了身往回走。这一次他没有再跑，他感觉到心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地攥着，那只大手越攥越紧，只要再用一点力，就会把他的心脏像摘瓜一样揪下来。红狗感到了恐慌和害怕。他想起了父亲对他说过的话。走夜路的时候，一定不能慌张，越是迷了路越是不能慌张。如果实在害怕了你就大声唱歌吧，唱歌可以帮你赶走恐惧。红狗于是放声唱歌，可是红狗发现情况不妙，他的声音一下子失踪了，他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了。他张开嘴唱了两声，都没有唱出声音来。这让红狗一下子感到了无边的恐惧。他捏着自己的嗓子，“嗯嗯嗯”地试图发出一些声音来，喉咙深入传来了一些轻微的像是砂布擦在木头上的声音。红就感到口渴得要命，他想喝点水，可是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于是拼命地往里咽口水，可是嗓子眼仿佛被沙子堵住了一下，干干的，连口水也无法通过。丢失了声音，这让红狗觉得很无助，他于是折断了一根小树枝，树枝在手中挥舞着，一路走一路朝路两边的草丛和树干上击打。挥舞树枝的动作给了红狗一些安慰和勇气。他想起了父亲说过的，人有三分怕鬼，鬼有七分怕人。红狗于是大步往前走，手中的树枝不停将两边草尖上的露水打得四处飞溅。树林子上空传来了一阵扑扑啦啦的鸟羽击打空气的声音。一只猫头鹰停在树枝上，看着挥舞着树枝的红狗，忽然发出了一声怪怪的笑。一振翅膀，无声地隐没在黑暗之中。

往回跑了没一会，红狗就回到了三岔路口。他选择了另外的一条道路。手电筒的光柱时高时低，在路两边的树木，草丛，天空，墓碑上晃动。红狗高一脚低一脚，这一次他没有低头看路，也没有惊慌失措地狂奔，他在仔细辨认着路两边的这些树木，草丛，墓碑。他希望能从这些东西上面找到熟悉的影子。对了，红狗这样一想就兴奋了起来。通往学校的路边上，有两个他最熟悉的路标，一个是那有着高大碑子的进士墓，还有一个，就是埋着红狗的小伙伴的那个小小的坟堆。只要找到这两个路标，那么就一定是通往学校的路了。

想到了小伙伴，红狗的心里又紧张了起来。他想起了那天看见的白衣人。月光下。白衣人。红狗记不清当时是真的看见了白衣人，还是故意说谎了来骗父亲的。红狗想起了，当他告诉父亲，他看见在小伙伴的坟头看见有一个穿白衣的小孩子朝他招手时，父亲握着他的手一下子就紧了许多。父亲没有看见白衣人，于是问红狗是不是在骗他。红狗说没有骗他，他是看得真真的，一个白衣人，透明的样子，在对他招手，对他笑。后来红狗的父亲把红狗看见白衣人的事在村子里宣扬了出去，于是村子里的人都知道，黑林子里有一个白衣的小鬼，半夜里微笑着对人招手。后来传说越传越奇了，说是那个白衣的小鬼就是那个淹死的小孩，他现在在那边孤单寂寞了，想找一个小朋友去那边一起玩呢。现在，红狗自己也忘了，当时是否真正的看见过一个白衣人。想到白衣人，红狗的头皮好一阵发麻，他感觉到身上的力量在渐渐的消逝，就像他那消逝了的声音一样。他感到两条腿有些发软。红狗不敢把目光投向路两边的树林，草丛，碑子。他害怕那个虚构的白衣人真实地出现在他的面前，对他招手微笑。可是红狗必须要仔细辨认路两边的这些树林，草丛和碑子。只有这样，他才能确定自己所走的路到底是正确还是错误。

可是，白衣的小鬼。红狗无法挥去心头那个虚幻的影子。红狗在心里喊了一声父亲。又喊了一声父亲。红狗对自己说，要是人死了真的是鬼，那么父亲现在肯定在看着自己，在保护着自己。红狗在心里说，父亲，您告诉儿子，哪条路是通往学校的路。可是红狗没有听见父亲的回答，回答他的只有吹过树梢的风。月亮这时已完全的沉没了。亮前最黑暗的那一段时间到了。黑林子里像漆一样。只有红狗的手电筒的光在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只有红狗的脚步声，露水的沙沙声，虫子的鸣唱声。还有，红狗突然听见了脚步声，红狗停下来，那脚步声也停了下来，红狗往前走，那脚步声也响了起来。红狗不敢往回看，他硬着头皮往前走。可是越走红狗的心越虚。现在他并不是害怕鬼怪了，走了这么久，他并没有看见什么鬼怪，可是红狗发觉他现在走的这条路也不对。他记得，走过三岔路口，用不了十分钟，就应该可以看见那高大的进士墓碑的，红狗想起了他和父亲在那里撒过尿。红狗于是想尿了。他将手电筒摁灭了，撒了一泡尿，这一次他尿得很顺畅。撒完了一泡尿，红狗觉得轻松了很多，发干的嗓子眼里似乎有了一些润润的东西，他试着又“嗯嗯”了两声，他听见了自己细微的声音。他知道自己真是太紧张了，他感觉到背后是湿湿的，于是把手从衣服的后面伸进去，背后果然汗湿了一片，他把衣服揭了起来，风进入了衣服里面，红狗打了一个冷颤，脑子里也清醒了很多。他继续往前走，他对自己说，再往前走一千步，如果还没有走到进士墓，那么就是走错了。红狗开始在心里默默地数着。1。2。3。4……98。99。100。红狗数到一百，便曲起一根指头，又开始从一数起。1。2。3。4……99。100。数完一百。红狗再曲起一根手指。红狗把左手都握成拳头了，还没有看见进士墓……红狗的右手又曲起了三根手指，还没有看见进士墓……97。98。99。100。终于，红狗的右手也握成了拳头，拳头里盈满了汗水。进士墓并没出现。红狗再也走不动了，泪水哗地就下来了。红狗很伤心，红狗想父亲了，想母亲了。红狗觉得自己很可怜。红狗觉得很委屈，泪水于是就止不住地往下流。红狗转身往回走，这一次他也没有开手电筒了，也不看路两边的树木了，他什么也不看了，什么也不想了，他只是默默地流着泪，泪水顺着脸流进了嘴里，红狗用舌头舔了舔泪水，咸咸的，涩涩的。红狗哭一路走一路。红狗很快又走回到了三岔路口了。红狗站在了三岔路口，他想回家，他想回到母亲的身边放开嗓子大哭一场。红狗于是往回走，他还是走一路哭一路。走了有二三百步了，他停了下来。红狗回到了父亲的坟墓前。红狗有一肚子的委屈想对父亲哭诉。泪流得更凶了，父亲去世的时候，红狗都没有哭得这样伤心过。红狗哭了一会。他为自己的行为感到了羞愧，红狗想，要是父亲在世，看见自己这样没有种一定会不高兴的。红狗想，他是家里唯一的男人了，他要为母亲分忧。红狗对父亲说，您就放心吧。儿子长大了，儿子一定能走出这片黑林子的。红狗抹干泪，转身往前走，又一次走到了三岔路口，他选择了往右的路。红狗想，无论对错也不回头了，一直走下去。如果真的是通往水库的，那么，就去水库看那条大鱼吧，也许真能看见那条大鱼呢。红狗于是快步跑了起来。

红狗的影子没入了树林里。一直远远跟着他的母亲，抹了一把泪。母亲的泪花中含着笑。

05年10月13日于深圳31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