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之前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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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
在这个机场

机场一隅

2006年4月30日,上午7点,我在机场入境大厅,在拥挤的人群中紧握行李推车把手,准备搭乘今天早上的第一班飞机。这个场景我再熟悉不过了: 几百个旅客,有人拉着行李箱,有人扛着箱子,有人背着背包,有人抱着小孩,在长长的值机柜台前排成一条条长龙,身穿航空公司制服的地勤人员站在柜台后面看着计算机屏幕,人群中夹杂着一些穿制服的人,如飞行驾驶员、空乘人员、行李安检员等,两个警察站在人群中,看起来颇为醒目——也许他们站在这里只是要让人知道这里有警察,安检员用X射线机检查行李,航空公司地勤人员为托运的行李贴上标签,行李搬运工则忙着把行李放到输送带上,希望所有的行李都能准确无误地送往飞机货舱,值机柜台的正对面是一排商店,卖报纸和快餐。我还看到墙上的时钟、公用电话、自动取款机和通往上一个楼层的滚梯。当然,从航站楼的窗户望过去,可以看到飞机在跑道上列队。

柜台地勤人员盯着计算机屏幕,敲打键盘,时而从刷卡终端机打印信用卡签单。排队的人站在等候线的后方,有的在开玩笑,有的耐心等候,有的等得不耐烦,有的则跟朋友打招呼。轮到我的时候,我递出我的飞行旅程表给一个我未曾谋面的柜台人员。我想,自此之后我或许也不会再遇见她。她给我一张登机牌,让我得以飞到几百公里外的一个地方,我不曾去过那里,也不认识任何一个住在那里的人,但他们应该能容忍我,让我踏上他们的土地。

对来自美国、欧洲或亚洲的旅客而言,尽管他们曾见过相似的场景,但这个机场给他们的印象特别新鲜而且强烈,除了我和一些外国游客,这个大厅里的人清一色是新几内亚人。外国人还会注意到机场柜台插的国旗不是星条旗,而是巴布亚新几内亚的国旗——上有红、金、黑三色,左下的黑色三角形有南十字星,右上的红色三角形则有只金色的天堂鸟。航空公司的标志也看不到美国航空或英国航空,而是巴布亚新几内亚航空;机场屏幕显示的目的地也颇具异国风情,如瓦佩纳曼达(Wapenamanda)、戈罗卡(Goroka)、基科里(Kikori)、孔迪亚瓦(Kundiawa)、威瓦克(Wewak)。

这个机场在巴布亚新几内亚首都莫尔兹比港(Port Moresby)。对新几内亚的历史有点儿认识的人都不免为眼前看到的这一幕所震慑、感动。我初次来到巴布亚新几内亚是在1964年,那时这里仍是澳大利亚统治的领地。旧地重游,我不免想起澳大利亚人在1931年“发现”新几内亚高地时拍摄的照片——约有100万个新几内亚村民在这片神秘的土地过着石器时代的生活。那些高地人几千年来一直与世隔绝,初次见到白人,不由得以惊恐的目光盯着这些外来者(见图30、图31)。2006年,我在莫尔兹比港机场,当地人的面孔一张张映入我的眼帘——旅客、柜台人员和飞机驾驶员等,我发觉这些人的面孔和那些老照片上的脸很像。我身旁的人当然不是照片中的人,但那五官和照片中的人就像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想,这些人或许是那些高地人的子孙。

2006年我在莫尔兹比港看到的那一幕已深深印在我脑海中,与1931年澳大利亚人拍的“第一次接触”最明显的差异就是服装。70多年前,新几内亚高地上的居民身上几乎一丝不挂,顶多围着草裙、在肩上背着网袋或是插了鸟羽头饰。但2006年的新几内亚人穿着打扮就跟西方人没什么两样,穿着衬衫、裤子、裙子、短裤,有的头戴棒球帽。不过是一两代的光景,新几内亚高地人已走出石器时代来到现代机场大厅,学会写字、使用计算机,甚至会开飞机。这些人当中有些或许是他们部落里最早学会识字、写字的人。我在机场从一对祖孙的身影瞥见这样的代沟:年轻人穿着飞行驾驶员制服,牵着老人的手。年轻人解释说,那个老人是他爷爷,今天是他第一次搭乘飞机。白发苍苍的老爷爷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神情正如1931年拍摄的那些照片中的人。

但熟悉新几内亚历史的人稍稍观察一下,不只是发现1931年的人穿草裙、2006年的人穿着已像西方人,还能看出更大的差异。1931年的新几内亚社会缺的不只是工厂大量生产的衣服,也没有任何西方科技产品,如时钟、手机、信用卡、电梯和飞机。更根本的是,在1931年,新几内亚高地人没有书写系统、金属、金钱、学校,也没有中央集权的政府。要不是我们近年目睹了新几内亚的蜕变,我们或许无法相信一个没有文字书写的石器时代社会,如何在短短的30年间脱胎换骨,跻身科学昌明的现代社会。

如果你熟悉新几内亚的历史,又有敏锐的观察力,就会注意到2006年在莫尔兹比港都机场所见与1931年澳大利亚人拍的新几内亚高地还有其他差异。在2006年的场景中,老人看起来比较多,但很少来自新几内亚高地的传统社群。第一次来到新几内亚的西方人,站在机场大厅,乍看之下,会认为那些新几内亚人是“纯种族群”,每一个人都是卷发、皮肤黝黑(见图1、图13、图26、图30、图31、图32)。其实,他们是“混合族群”,拥有不同的面部特征:来自南方海岸的低地人大都是高个子,胡子稀疏,脸形比较狭长;高地人则很多是矮个子,胡子茂密,脸形较宽;小岛岛民和北方海岸低地人面部特征则有点儿像亚洲人。在1931年,你不可能同时遇见高地人和来自南北海岸的低地人。在那个时代,只有同一种族的人会聚集在一起。如果你是语言学家,在巴布亚新几内亚首都的机场竖起耳朵听当地人说话,应该可以辨识几十种语言,各属不同的语族:有些是声调语言,也就是字音会有一定的高低起伏,如汉语;有些属南岛语族,有简单的音节和子音;有些则是非声调语言,如巴布亚语。如果你在1931年碰到一群新几内亚人,也许可听到几种语言,但不会像现在,一群人齐聚一堂,用几十种语言交谈。2006年在巴布亚新几内亚首都机场值机柜台,最多人使用的语言是英语和巴布亚皮钦语(Tok Pisin,又称新美拉尼西亚语,也就是混杂当地语言的非正统英语)。很多旅客都用这两种语言交谈。但在1931年的新几内亚高地,每个区域里的人只说当地的语言。

你还可从1931年和2006年这两个场景发现一个微妙的差异。在2006年,有些新几内亚人体态和一般美国人很像,也就是挺着啤酒肚的大胖子。但在75年前拍摄的照片里,你可看不到胖子:每个新几内亚人都很精瘦,肌肉线条鲜明(见图30)。如果我有机会和那些机场旅客的医生谈谈,再参考现代巴布亚新几内亚的公共卫生统计数字,就可得知当地罹患糖尿病的人数有增多的趋势,多半是肥胖引起的,近年来高血压、心脏疾病、中风和癌症的病例也有不少,但在30年前的巴布亚新几内亚,这些都是前所未闻的。

另一个差异在西方现代人的眼里或许根本没什么。2006年聚集在巴布亚新几内亚首都机场大厅的那群人大都未曾见过彼此,但这些陌生人不会一见面就打起来。这在1931年的新几内亚高地是无法想象的事。当地人看到陌生人都会提高警惕,认为他们是危险人物,因此可能会把那些人杀掉。是的,在2006年的机场大厅虽然有两个警察在场维持秩序,群众一般都很自制,也很放松,认为陌生人不会攻击他们。他们了解自己身在法治社会,如果发生口角或演变成暴力事件,警察和士兵都将蜂拥而至。但在1931年,警察和政府还没出现。机场大厅的旅客可以飞到瓦佩纳曼达或巴布亚新几内亚任何一个地区,不需要任何通行证,就像现代西方世界的人一样自由,但是以前可不是这样。在1931年,任何生于戈罗卡的新几内亚人都不得到172公里以外的瓦佩纳曼达。如果你是戈罗卡人,想要往西到瓦佩纳曼达,只要一离开家,在十几公里之内就可能被当成陌生人杀掉。然而,我却飞了约1.1万公里,从洛杉矶飞到莫尔兹比港——单单这趟旅程已比一个传统新几内亚高地人一辈子能走的路要多上几百倍。

总而言之,从这些差异可见,新几内亚高地这75年来的转变相当于世界其他地区几千年来的发展。对个人而言,他们所感受到的变化甚至更快。我在巴布亚新几内亚的朋友告诉我,我见到他们的10年前,他们还在打造石斧,参加传统部落战争。到了今天,上述提到的现代科技,他们已经习以为常,如金属、书写、机器、飞机、警察和政府。他们知道现在胖子很多,遇见陌生人不会害怕,也知道其他族群的存在。但就人类史而言,这些现代人类社会的特征是最近才出现的。在过去600万年,自从人类和黑猩猩的祖先分道扬镳,各自踏上自己的演化之路,人类社会就没有铁等东西。直到1.1万年前,这些现代社会的特征才在世界的某些地区萌芽。

因此,如果我们把新几内亚[1]这75年来的发展放在人类演化的600万年漫漫长河中,从某些层面来看,新几内亚犹如一个窗口,让我们得以窥见人类社会的昨天。世界其他地区虽然也有这样的转变,但很早就开始了,而且非常缓慢。不管如何,“缓慢”一词是相对的:即使是在最早出现这些转变的地区,由于不到1.1万年,与600万年相比,还是短如一瞬。基本上,人类社会近来已经出现非常深刻且快速的转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