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诗导读(1937-19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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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一个永远失去了夜的“契丹人”

——读辛笛的《RHAPSODY》

这首诗最初发表于1937年7月10日戴望舒等人主编的《新诗》第2卷第3、4期合刊,后来收入《手掌集》(星群出版社,1948年1月)。收入《辛笛诗稿》(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时,题目改为《狂想曲》。

诗人辛笛1934年毕业于清华大学外文系,1936年往英国爱丁堡大学继续攻读英国文学。他后来说:“抗日战争爆发了,我这个身在海外的中国人再也无法安心读死书了,在爱国热情的驱使下,忙于在英国各地四处奔走,宣传募捐,支援抗战……我就此下定了决心从绵绵的个人情感中走出来,基本搁笔,不再写诗,以促成个人风格的转变。”(《辛笛诗稿》自序)

这首《狂想曲》,写于1936年5月。诗人正处于暂时“搁笔”而促成“个人风格的转变”的前夕。从诗中我们已经可以看出这种“转变”透露的信息。在这里,我们听到的已经不再是“绵绵的个人感情”,而是一个华夏游子对于迢遥的“国土”强烈思念的心声。

同以往的辛笛诗的宁静气氛不同,这首诗是以一种非常急促焦灼的旋律开始的:“楼乃如船,楼乃如船。”突兀的比喻,重复的旋律,包含着特定的情感。一个爱国青年,置身于异国的楼群中,往日的安逸感没有了,由于自己归心似箭,热切思乡,受情感的驱使,周围的静物也似乎忽然“动”起来了,遂有“楼乃如船”的意象产生。诗人接着描写外在的景象:外面窗上风声雨声的“袭击”,像是“千人万人的脚”,但这嘈杂的声音排遣不了自己内心的寂寞:“咆哮不过是寂寞的交替。”躁动的寂寞中,想着“初夏的清凉”,想着“清凉的手臂中清凉的荷叶”,要以荷叶当伞,以荷叶当扇子,来排遣内心的寂寞感,但得到的结果却是“太多的伞下的寒冷”。思念的寂寞是无法排遣的。接着诗情由描写寂寞推进到抒写渴望。“我捻去了燃烧着的橙色的火团”,就是说捻去身边的灯火,我在“暗处”和“远方”,静静地窥视“一双海的眼睛”,“一双藏着一盏珠灯/和一个名字的眼睛”。这是海上远方的灯塔,是诗人思念的国土的象征。但这些窥视得到的与期待中夏夜的清凉一样的枉然,因为,“今夜海在呼啸”。在那多变幻的海里,今夜不再看见大的船舶航行时“蛇腹里的光”,看不见海面上拖着的“白的长尾”,但是,“我为什么还能听见那尖破的笛声”,在“不知今夜昨夜明夜”的“夜夜”风的、雨的和雾的“夜里”。笛声在这里也是一种暗示,它是呼唤,它是思念,它是游子的一颗心与远方故土隐隐的割不断的联系。

诗人继续写他在无灯光之夜的遐想和感觉。渴望似乎变成了焦急的等待。“黑水上黑的帆船”,它们是载来的还是载去的?它们载着的又是一些“谁”?在茫茫夜中,“我想呼唤/我想呼唤遥远的国土/风声雨声/楼乃如船/楼乃如船”。这时的“我”不能不由幻想回到现实中来,周围一仍其旧。等待的结果,打破这宁静的,是行步声,喧语声,门的开闭声,原来是邻近的有人归来,答应着“是我是我”。一个凝望中等待着黑帆船载的是“谁”,一个是邻家归人回答的“是我是我”。前后衔接和诗情转折这个小小技巧的运用,在诗里是那样自然而又恰到好处。现实打破了诗人的幻想。回答的获得是自己更大的失望。游子深情的凝神沉思与突然被惊醒的怅惘,情态隐曲,跃然纸上。

当这种静静的沉思被等待的失望打破之后,诗人的情感进入了一种不可遏止的甬道。诗人顽强地唱着:“我想问/我想呼唤/我想告诉他,安东·契诃夫,/我想告诉他:/是一个契丹人。”“契丹人”即“中国人”。这里为什么用了俄国作家契诃夫?或许诗人正在读契诃夫的小说或剧本,或许是契诃夫的剧本《三姊妹》中对往昔生活的怀想触动了诗人怀念远方国土的情思,或许是契诃夫的创作中出现了契丹人,无论是哪一种,在这里,都只是诗人的一种借用。诗人向“契诃夫”倾诉了自己对故国刻骨的怀念和远离故土的痛苦。这个尾声,虽属叠句式的直抒胸臆,但诗人用了“病了的”,“苍白了心的”、“念了扇上的诗的”、“失去了春花与秋燕的”、“永远失去了夜的”等等具象的或象征的意象或词语,就增加了思乡的色彩与暗示的力量,给读者以更大的想象空间,达到了含蓄隽永的艺术效果。

创作这首诗的前一个月,诗人在一些作品里写了同样动人的心境。他写自己作为巴黎的“远来客”,产生了这样思乡的情感:“千里万里/我全不能为这异域的魅力移心/而忘怀于凄凉故国的关山月”(《巴黎旅意》);他写异乡的杜鹃花的明媚和杜鹃鸟的啼声,怎样“招引”起自己对“故国故城”的一片情思,怎样“唤起我往事重重里的梦”,“感谢你多情告诉我也南来了/可是你与我一样而不一样/因为你是过而不留/在月明中还将飞越密水稠山/我这个海外行脚现代的中国人/对你无分东西都是世界/合掌唯有大千的赞叹”(《杜鹃花和鸟》)。这些诗里流露的思念祖国的情怀与这首《狂想曲》是相一致的。只是前两首写得宁静舒缓些,而这首《狂想曲》写得更为峻急深沉,情感炙热,曲折隐藏,而且诗中多了一些悲怆的情调。全诗构思巧妙,结构完整,“楼乃如船”,身在楼中如置身大海的奇妙想象,真实与幻象的外在和内心真实的交织,以及最后一段痛苦心声的倾诉,这些意识情感的流动构成一部“思乡”的“狂想曲”,强烈而完整地完成了诗人想念并急于回归“遥远的国土”的感情传达。诗人以一曲“狂想”唱出那个时候多少海外游子心中回响着的“呼唤”。这“呼唤”的声音是人类心灵永恒的闪光。

(孙玉石)

RHAPSODY

辛笛

楼乃如船楼竟如船

千人万人的脚

窗上风的雨的袭击

但咆哮不过是寂寞的交替

我试着想初夏的清凉

清凉手臂中清凉的荷叶

我要以荷叶当伞

以荷叶当扇子

但我为什么又有了太多的伞下的寒冷

我捻去了燃烧着的橙色的火团

我在暗处

我在远方

我静静地窥伺

一双海的眼睛

一双藏着一盏珠灯

和一个名字的眼睛

今夜海在呼啸

多变幻的海呀

今夜我不再看见蛇腹里的光

白的长尾

但我为什么还能听见那尖破的笛声

我不知今夜昨夜明夜

夜夜

在风的夜里

在雨的夜里

在雾的夜里

黑水上黑的帆船

是载来还是载去的

又毕竟载着的是那一些“谁”

我想呼唤

我想呼唤遥远的国土

风声雨声

楼乃如船

楼竟如船

行步声喧语声笑声

门的开闭声

邻近的人家有人归来

“是我是我”

我想问

我想呼唤

我想告诉他,安东·契诃夫,

我想告诉他:

是一个契丹人

是一个病了的

是一个苍白了心的

是一个念了扇上的诗的

是一个失去春花与秋燕的

是一个永远失去了夜的……

1937年5月

(选自《手掌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