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益稷》——政治中的服饰与音乐
篇名所见的“益稷”,是舜的两个大臣:益与弃。益,即伯益,皋陶的儿子,舜任命的山泽之官,近似于现在的林业与渔业部长。弃,舜任命的主管稷事之官,近似于现在的农业部长,把弃这个人直接称作“稷”或“后稷”,是以官名代人名,相当于直接称某人为“农业部长”。无论是益还是弃,都不是《益稷》篇的主角——他们都没有出场,至少在史官的笔下,没有见到他们的言行。本篇的主角仍然是舜、禹、皋陶。把“益稷”作为篇名,是因为在禹的发言中,提到了益与弃的辅佐之功。
从内容与逻辑来看,《益稷》与《皋陶谟》其实是连成一体的。两篇经文叙述了三个圣贤之间的同一次会谈:《皋陶谟》记载了会谈的前半段,《益稷》记载了会谈的后半段。一次会谈,为什么要分篇叙述?一个可能的原因是:为了突出皋陶的思想地位。因为,在这次会谈中,主要人物是舜、禹、皋陶(谈话结束之后,舜的乐官夔才出面安排了一场歌舞唱和)。三人中,舜是最高政治领袖,其资历、政治地位明显高于其他两人。但在会谈的前半段,舜并没有说话。把这次会谈分成两段、分属两篇之后,在《皋陶谟》中,就看不到地位最高的舜了。《皋陶谟》记载的出场人物就只剩下了禹与皋陶。且皋陶成了主角,禹充当了配角。一场多边讨论就变成了二人对谈。当谈话进行至下半段——《益稷》所反映的阶段时,舜才开口说话。显然,当皋陶在讲述《皋陶谟》中记载的那些政见时,舜一直在场倾听。
皋陶自己说完之后,他和舜都要求禹也谈谈自己的想法。禹说:“皋陶的思想已经尽善尽美,自己仅仅是做好本职工作而已。到底做了什么呢?首先是治水。在治水的路途中,与伯益一起,把新猎获的兽肉送给了当地的群众。水患解除之后,与弃一起,安排播种五谷,又把粮食送给众人;又想出办法,在各地民众之间进行调剂,互通有无。于是人人有饭吃,天下因此而得到治理。”做完这个简短的述职报告之后,禹又反过来告诫舜:“您在君主的位置上,一定要小心谨慎。建议您静心考虑各种细微之事,要依靠正直的人作为助手。如果能这样做,您振臂一呼,既能得到天下人的响应,还能得到上天的褒奖。”
舜回答说:“君臣之间,确实应当相互亲近,相互依赖,共同成就美好的政治。臣是君的眼耳手脚。我想帮助民众,我想治理四方,都需要你们的帮助。我希望你们设计制作不同样式、不同图案、不同颜色的礼服,以体现不同的上下等级关系;我希望通过倾听不同风格、不同旋律的音乐,以考察政治的成败与治乱,你们也要帮助我倾听。还有,当我有了过失,你们也要帮助我。不可当面附和,背后非议。我要求我身旁的大臣,都要恪尽职守。对于那些愚蠢而又喜欢谗毁的大臣,要依法予以惩戒。”
禹回应道:“对于大臣,要善于使用,要善于分辨。要依据他们的言论接纳他们,依据他们的业绩考核他们,对他们的工作给予物质上的酬劳。”禹还说:“丹朱就很糟糕,既傲慢又懒惰,因此不能继承帝位。我则愿意全心全意投入到治水大业中。现在,各方面都很配合。只有三苗顽抗,不愿接受分配的任务。您可要考虑这件事。”舜说:“要宣传我们的德教,你安排的任务,三苗应当顺从。如果他们实在要违抗命令,可以请皋陶依法处置。”
舜说完之后,在乐官夔的安排下,音乐响起,祖先的灵魂依次降临,各地诸侯登上庙堂,相互揖让致意,堂上的君臣或歌或舞,相互唱和。舜作歌祝愿“大臣欢悦,君主奋发,万事兴旺”。皋陶作歌祝愿“君主贤良,大臣贤良,万事兴旺”。
以禹、舜之间的政治讨论开始,以君臣之间的歌舞唱和结束,这就是《益稷》的主要内容。通过他们之间的反复讨论,可以发现,禹主要是一个实践家,所承担的职责类似于后代的宰相。他奔赴四方治理水患,沿途安抚四方民众,致力于公共事业,使天下得到治理,功绩非常突出。在君臣关系这个政治主题上,禹也表达了自己的政治见解。概而言之,主要有三点:首先,君主要选用正直的人作为助手;其次,君主要善于发挥大臣的作用;再次,君主要注意对大臣的考核与酬劳。这几点,尤其是第三点,体现了君臣关系的制度化趋势,因而具有一定的制度建设的意义。但是,相对于《皋陶谟》中所见的皋陶的系统化的理论建构而言,禹的优势主要在于实践能力,而皋陶则更像一个思想导师。
在这篇文献中,舜也表现出制度建设的积极愿望。最值得注意的有两点。其一,他希望制作不同的服饰来体现不同的名分,使上下尊卑关系从人的服饰上就可以看出来。在服饰的设计上,不同的图案、不同的颜色、不同的样式都具有特定的政治含义,实际上是为每个人都贴上了一个符号或标签,强化了人的生存方式的符号性。其二,他希望分辨不同的音乐,因为不同的旋律也有不同的政治含义。通过辨别不同的音乐,有助于体察人心的向背、政治的成败,甚至还可以听到音乐背后的呼声、要求、愿望。因此,倾听音乐的能力,就是一种政治能力,就是一种执政能力。对音乐的敏感,就是对于政治的敏感。舜的这种看法,虽然显得有些神秘,但是,却具有重要的原创意义:打通了音乐与政治的联系,强化了音乐的政治功能。舜的这两点理论思考,开启了后世的“制礼作乐”。一般认为,作为制度的“制礼作乐”出自西周初年的周公,但是,通过阅读《益稷》,可以看到,舜以服饰分等级、以音律辨治乱,其实已经描绘了礼乐文明的雏形。因此,中国早期礼乐文明的历程,似乎可以概括为:萌生于虞舜,完善于周公。到孔子生活的时代,就完全衰败了。舜作为礼乐文明的孕育者,也许是他对于中国早期文明最重要的贡献了。
舜关于服饰与音乐的见解,虽然展现了一个古代圣王的远见卓识,但是,舜在《益稷》中的形象却颇有些让人费解。舜享有天子的至尊地位,但是,禹却可以反复地告诫他:告诫他要小心谨慎,告诉他怎样才能得到天下的响应,怎样才能得到上天的支持,等等。对于禹的这些劝告,舜还能表示接受。从他们对话的语气来看,两人之间似乎没有地位或年龄方面的尊卑关系,似乎很平等。造成这种平等关系的原因,也许是禹在治水方面功勋卓著,政绩突出,在事实上已经享有与舜同等的权威(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圣贤自有气象,不宜以常人的标准来测度)。
再联系到《皋陶谟》中所见的皋陶与禹的关系,我们也许可以得出这样的推论:在《皋陶谟》与《益稷》两篇文献所反映的时期,在最高决策层中,已经形成了“三驾马车”的局面:皋陶以杰出的政治思想和政治德性,充当了思想导师的角色,获得了某种以政治智慧为基础的道义性质的权力;舜以自己的资历,以及所拥有的天子之位,获得了一种后世所谓的长老性质的权力;禹以自己的实际功绩和行动能力,行使着一种现在所谓的执行性质的权力,类似于现在的政府总理或企业中的总经理。
在《益稷》的末尾,还记录了一场君臣之间的歌舞唱和。乐官夔充当了组织者或司仪的角色。在特定的音乐节拍中,生者与死者之间的界限被打破,历代先父先祖的灵魂在生者的视界中降临。《益稷》描述的这个细节,旨在证明:舜主持的政权由来有据,舜是远古圣王的合法继承人,是一份政治遗产的合法守护者。远古祖宗灵魂的降临,实际上是在促使活着的人恪守既有的政治秩序、政治格局,因为,这是一种合法的、正当的政治秩序。
§§第二章 夏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