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相互理解有多难(1)
7月11日
M夫人病得很重,我分担着夏绿蒂的痛苦,为M夫人的生命祈祷。我很难得在一位女友家见到夏绿蒂,今天她给我讲了一件奇怪的事:M老头是个嗜钱如命、贪婪透顶的吝啬鬼,他的夫人这一辈子在他的管束下可以说是受尽了折磨,可是她总能想出办法来对付他。
几天前,大夫说她的病治不好了,她就把丈夫叫到跟前,那时夏绿蒂正在房里,她对他说了下面这番话:
“我得向你坦白一件事,要不然我死后可能就会惹出种种混乱和麻烦来的。直至今日,家务一直是我操持的,我尽可能地省吃俭用,把每件事做得有条不紊,不过你要原谅我,30年来我一直瞒着你。我们新婚之初,你给家里的伙食及其他开支所规定的钱只有一点点。后来我们家业大了,开销多了,你却始终不肯给我相应增加每星期的费用,简单地说,你自己也知道,即使家里开销最大的时候,你也要求我每星期只能花7个古尔盾。我从未提出过异议,接受了你的要求,而每星期的超支部分,我便从营业收入的钱中拿来填补,因为谁也不会怀疑,女主人会偷自家的钱。我一个钱也没有乱花,我死后,来管家的女人面对这点钱一定会感到束手无策,不知如何是好,而你却还会一口咬定,你的第一位妻子就是拿这点钱应付家庭开支的。要不是考虑到这一层,我即使不坦白,也可以问心无愧地走向九泉之下了。”
我和夏绿蒂议论着,这M老头明知7个古尔盾是不够支付两倍以上开销的,而他却不怀疑其中定有蹊跷,人的理智竞痴愚到了这种程度,简直不可思议。
不过我也认织了一些另一个类型的人,他们挥霍无度,以为家里接受了先知那只取之不尽的油瓶子,而从来不会觉得诧异。
7月13日
不,我不是在欺骗自己!我从她乌黑的眸子里看得出她对我以及我的命运的关心。是的,我感觉得到,这点我可以相信我的心,我感觉得到她也爱我!
哦,我可以,我能够用这句话来表达我的无上幸福吗?
她爱我!我感到自己多么珍贵,自她爱我以来,我是多么——我可以告诉你,因为你对此是能够理解的,我是多么崇拜自己啊!
这是异想天开,还是对真实情况的感受呢?我不认识那个人,但我担心夏绿蒂会把心给予他。确实,每逢她谈起她的未婚夫,那么充满深情、充满爱恋,我便感到自己像是一个被剥夺了一切荣誉和尊严的骑士,连佩剑也被夺走了。
7月16日
每当我的手指无意间触着她的手指,我们的脚在桌底下相碰的时候,啊,热血便在我全身奔涌!我像碰了火似的立即缩回来,但是一种神秘的力量又在拉我向前。我所有的感官都晕乎乎的,像腾云驾雾一样。
哦,她纯洁无邪,她的灵魂毫不拘谨,她全然感觉不到这些细小的亲密举动使我受到多大的折磨。当她谈话时把手搁在我的手上,为了便于交谈,把身子挪得挨我更近些时,她嘴里呼出的美妙绝伦的气息几乎可以送到我的唇上了,这时我就像挨了电击一样,身体都要往下塌了。
威廉呀,假如有朝一日我胆大包天,那么这上天的幸福,这真心实意……你理解我的。不,我的心并不是如此堕落!软弱?是够软弱的!这难道不是堕落吗?
在我心目中,她是神圣的。在她面前,一切欲念都沉寂了。在她身边的时候,我始终弄不明白自己的心情究竟是怎样的,似乎我已经神魂颠倒了。她有一支曲子,这是她以天使之力在钢琴上弹奏出来的,那么淳朴,那么才气横溢!这是她最心爱的歌,她只要奏出第一个音符,困扰我的一切痛苦、紊乱和郁闷就统统无影无踪了。
关于古老音乐具有魔力的说法,我觉得句句是真话。这首简单的歌令我多么感动!她弹奏这首歌的时机掌握得非常好,往往在我恨不得用一颗子弹射穿脑袋时,曲子响了!于是我灵魂中的迷误和阴暗情绪便随之烟消云散,我又可以更加自由地呼吸了。
7月18日
戚廉呀,假如世上没有爱情,这世界在我们的心中又有何意义呢?没有光,一盏魔灼又有何用!你把小灯一拿进来,灿烂的图像便映现在你洁白的墙壁上下,即使这些图像只不过是转瞬即逝的幻影。但如果我们像小青年似的站在这些图像之前,为这些奇妙的影像所迷醉,也总是可以使我们快乐的。今天我不能到夏绿蒂那儿去了,有个聚会我不得不参加。
怎么办呢?我可以派我的仆人去,好使我身边有个今天到过她跟前的人。我等着他。心情多么焦急,重新见到他,心里又是多么高兴!要不是感到害臊,我真想抱住他的头来亲吻。
人们常说起有一种波洛尼亚石,说是把它置于阳光之下,它便吸收阳光,到了夜间它就会发一会儿光。对我来说,这仆人就是这种石头。她的目光曾在他脸上、面颊上、上衣纽扣以及外套领子上停留过,我的这种感觉把这一切都变得如此神圣,如此珍贵!此刻即使有人出一千塔勒,我也不会把这个小伙子让出去的。
有他在跟前,我的心里就感到非常舒坦。上帝保佑,你可不要笑我。威廉,能使我心里感到舒畅的东西,那还会是幻影吗?
7月19日
“我要去看她!”早上醒来,我愉快地望着美丽的太阳喊道,“我要去看她!”一整天我再也不想干别的了。一切的一切都交织在这期望中了。
7月20日
你要我随公使到某地去,这个主意我还无法接受。因为我这个人不大喜欢听人差遣,再说众所周知,此公是个十分令人讨厌的家伙。
你说,我母亲很希望我找个事干,这真使我感到好笑。我现在不是也在干事吗?不论数的是豌豆还是扁豆,从根本上说还不是一回事?
世界上的事归根到底还不统统都是毫无价值的鸡毛蒜皮的小事?!一个人只是为了别人去拼命追名逐利,而没有他自己的激情,没有他自己的需要,那么,这个人将永远是个傻瓜。
7月24日
你叫我不要把绘画荒废了,承蒙你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但是我宁肯避而不谈此事,也不愿告诉你这段时间我很少作画。
我还从来不曾如此快乐过,我对大自然的感觉,乃至对于一块小石子,对于地上的一棵小草的感觉也从来没有如此充盈、如此亲切过,然而——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我的想像力竟如此薄弱,一切都在我的心灵之前晃悠飘忽,我竟不能将其轮廓捕捉,但是我却异想天开地认为,我若有黏土或蜡在手中,兴许就要将之塑造出来。倘若黏土保存的时间更长,那我就要取来揉捏,即使捏出来的是一块饼!
夏绿蒂的肖像我动手画了3次,3次都出了丑。为此我十分苦恼,因为不久前我还是画得惟妙惟肖的。后来我就为她剪了一幅剪影,聊以自慰。
7月25日
是的,亲爱的夏绿帝。我愿意为您操办和料理一切。您可以给我更多的任务,多多益善!对您我有一事相求:请别再往您写给我的字条上撒沙子。今天我把您的字条紧紧贴在嘴上,弄得牙齿嘎嘎作响。
7月26日
我已经下了几次决心,不那么频繁地去看她。可是谁能做得到呢?我天天都受到诱惑,心里天天都许下神圣的诺言:你明天别去啦!可是明天一到,我却又能为自己找到个令人折服的理由,转瞬之间,我就到了她的身旁。要不就是她晚上说过:“您明天肯定会来吗?”
我都这样说了,能不去吗?要不就是她让我办了件事,我觉得应该亲自去给她回个话才合适,要不就是天气好极了,我就到瓦尔海姆去,而到了那儿,离她就只有半小时的路程了!
我挨她的引力太近了,弹指间就到那儿了。我祖母曾讲过磁石山的童话:船只如果驶得离磁石山太近,船上所有铁质的东西就会一下子全被吸去,钉子纷纷朝山上飞去,船板块块散裂、解体,那些可怜的人都会因此葬身大海。
7月30日
阿尔贝特回来了,我要走了。倘若他是最杰出、最高尚的人,无论哪方而我都要对他甘拜下风的话,那么要我亲眼目睹他具有那么多完美无缺的品德,我怎能忍受得了。占有!够了!
威廉呀,那位未婚夫已经在这里了!他是个英俊、可爱的人,令人不得不对他产生好感。幸好迎接他回来时我没在场!要不我的心都会撕裂的。他十分庄重,有我在场时,他还一次都未吻过夏绿蒂。愿上帝奖励他的行为!为了他对夏绿蒂的敬重,我也不得不喜欢他了。他对我很友好,我猜想,这主要是夏绿蒂的杰作,而并非他自己的感情。在这方面女人总是很有办法的,她们自有她们的道理,若是能使两个爱慕者彼此友好相处,坐收渔翁之利的总是她们,虽然这很难做到。
尽管如此,我仍不能不敬重阿尔贝特。他沉着的外表同我无法掩饰的不安静的性格形成了十分鲜明的对照。他感情丰富,深知夏绿蒂对他具有何种价值。看来他很少有脾气不好的时候,你知道,人身上的坏脾气是种罪过,这是我平生最痛恨的。
他认为我是一个很有才智的人。我对夏绿蒂的依恋,她的一蹙一颦、举手投足间所给予我的热切的快乐,都增加了他的胜利感,因而他更爱她了。至于他是否会因为小小的醋意而使他苦恼,眼下我还拿不准,至少,如果我处在他的位置上,在妒忌这个魔鬼面前是不会完全无动于衷的。无论怎么说,我待在夏绿蒂身边的快乐已经过去了。我该把这叫做愚蠢还是迷惘?管这些名称干吗?事情本身就足以说明一切问题了!
我现在所知道的一切,其实早在阿尔贝特回来之前就已经知道了。我知道,我不能向她提出过分的要求,我也没有提出过——就是说,尽管我如此爱慕她,尽管与她关系亲密,也没有抱什么奢望。
现在这个傻瓜只好干瞪着两只大眼,任凭另一个人从他身边把这姑娘夺走了。
我咬紧牙关,嘲笑自己的可怜,两倍、三倍地嘲笑那些可能要劝我死了这条心的人,他们说,事情已经无法改变了。
这些没有感情的稻草人,快给我走开!我在树林里东跑西颠了一阵,又到夏绿蒂那儿去了,可此刻阿尔贝特正陪夏绿蒂坐在花园的凉亭里,我不能再往前走了,我傻话连篇,语无伦次,出尽了洋相。
“看在上帝的份上,”夏绿蒂今天对我说,“我请您别再闹出昨天晚上那种场面了!您那时那么滑稽可笑,真是让人觉得可怕。”
和你说句掏心话吧,我瞅准时机,每当阿尔贝特有事不在时,我便“呼”的一下出了门,发现她独自一人时,我就喜不自胜。
8月8日
有些人要我们屈服于不可抗拒的命运,对这些人我给予了痛斥。亲爱的威廉,请你相信,我绝对不是指你。但我真的没有想到,你会有类似的意见。从根本上说,你是对的。只有一点,我的朋友!世上的事能用“非此即彼”的套式来办的,真是微乎其微,感情和行为的方式千差万别,就拿鹰钩鼻和狮子鼻之间的种种差异来说吧,介于它们之间的还有无以数计的各种鼻子呢。倘若我承认你的全部论点是正确的,却又想方设法从“非此即彼”中间溜过去,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你说,要么对夏绿蒂抱着希望,要么就别抱希望。好,如果是第一种情况,那就设法去实现希望,努力达成你的愿望;如是后一种情况,那就振作起精神,设法摆脱那可怜的、必定会耗掉你全部精力的感情。我的朋友,你这话是出于好意,也说得很干脆。可是,假如一个不幸的人正被日益恶化的疾病慢慢耗去生命而无法阻挡时,你能要求他自己捅上一刀,一劳永逸地结束其痛苦吗?病魔消耗他精力的同时,不也摧毁了他自我解脱的勇气吗?
当然,你可以拿一个类似的比喻来回答我:与其瞻前顾后、犹豫不决,拿自己的生命孤注一掷,还不如截掉一只手臂。
我不知道!我们还是别在比喻上兜圈子吧。够了!
是的,威廉,有时在一瞬间,我也产生过振作起来摆脱一切的勇气,但是现在,我只要知道该往何处去,我便会往那儿去。
同日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