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玄同作品集(中国现代文学名家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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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随感录(2)(1)

我说,这真是梦话。中国的旧戏,请问在文学上的价值,能值几个铜子?试拿文章来比戏:二簧西皮好比“八股”;昆曲不过是《东莱博议》罢了,就是进一层说,也不过是“八家”罢了,也不过是《文选》罢了。八股固然该废;难道《东莱博议》、“八家”和《文选》便有代兴的资格吗?吾友某君常说道,“要中国有真戏,非把中国现在的戏馆全数封闭不可。”我说这话真是不错。——有人不懂,问我“这话怎讲?”我说,一点也不难懂。譬如要建设共和政府,自然该推翻君主政府;要建设平民的通俗文学,自然该推翻贵族的艰深文学。那么,如其要中国有真戏,这真戏自然是西洋派的戏,决不是那“脸谱”派的戏,要不把那扮不像人的人,说不像话的话全数扫除,尽情推翻,真戏怎样能推行呢?如其因为“脸谱”派的戏,其名叫做“戏”,西洋派的戏,其名也叫做“戏”,所以讲求西洋派的戏的人,不可推翻“脸谱”派的戏。那我要请问:

假如有人说,“君主政府叫做‘政府’,共和政府也叫做‘政府’,既然其名都叫‘政府’,则组织共和政府的人,便不该推翻君主政府。”这句话通不通?

(《随感录》(十六)、(十七)、(十八)发表于1918年7月15日《新青年》第5卷第1号,署名玄同。)

二八

既然叫做共和政体,既然叫做中华民国,那么有几句简单的话要奉告我国民。

民国的主体是国民,决不是官,决不是总统。总统是国民的公仆,不能叫做“元首”。

国民既是主体,则国民的利益,需要自己在社会上费了脑筋费了体力去换来。公仆固然不该殃民残民,却也不该仁民爱民。公仆就是有时僭妄起来,不自揣量,施其仁爱;但是做国民的决不该受他的仁爱。——什么叫做仁民爱民呢?像猫主人养了一只猫,天天买鱼腥给他吃:这就是仁民爱民的模型。

既在二十世纪建立民国,便该把法国美国做榜样;一切“圣功王道”,“修、齐、治、平”的鬼话,断断用不着再说。

中华民国既然推翻了自五帝以迄满清四千年的帝制,便该把四千年的“国粹”也同时推翻;因为这都是与帝制有关系的东西。

民国人民,一律平等,彼此相待,止有博爱,断断没有什么“忠、孝、节、义”之可言。

二九

中华民国成立之后,有一班“大清国”的“伯夷、叔齐”在中华民国的“首阳山”里做那“养不食周粟”——他们确已食了民国之粟,而又不能无“义不食粟”之美名,所以我替他照着旧文,写一个“周”字,可以含糊一点,——的“遗老”。这原是列朝“鼎革”以后的“谱”

上写明白的,当然应该如此,本不足怪。但是此外又有一班二三十岁的“遗少”,大倡“保存国粹”之说。我且把他们保存国粹的成绩随便数他几件出来:——垂辫;缠脚;吸鸦片烟;叉麻雀,打扑克;磕头,打拱,请安;“夏历王子年——戊午年”;“上已修禊”;迎神,赛会;研究“灵学”,研究“丹田”;做骈文,“古文”,江西派的诗;临什么“黄太史”“陆殿撰”的“馆阁体”字;做“卿卿我我”派,或“某生者”派的小说;崇拜“隐寓褒贬”的“脸谱”;想做什么“老谭”“梅郎”的“话匣子”;提倡男人纳妾,以符体制;提倡女人贞节,可以“猗欤盛矣”。

有人说,“朋友!你这话讲得有些不对。辫发,鸦片烟,扑克牌之类,难道是国粹吗?”我说,“你知其一,未知其二。你要知道,凡是‘大清国宣统三年’以前支那社会上所有的东西,都是国粹。你如不信,可以去请教那班‘遗老’‘遗少’,看我这话对不对。”

国粹何以要保存呢?听说这是一国的根本命脉所在。

“国于天地,必有与立”的,就是这国粹。要是没有了这国粹,便不像“大清国”的样子,“大清国”就不能保存了。

那么,我要请问先生们。先生们到今天还是如此保存国粹,想来在贵国“宣统三年”以前,先生们一定也是很保存国粹的了。但是中华民国七年二月十二日那一天,先生们为什么“独使至尊忧社稷”,忍令贵国大皇帝做那“唐虞禅让”的“盛德大业”,不应用这国粹来挽回贵国的“天命”呢?

三○

适用于现在世界的一切科学、哲学、文学、政治、道德,都是西洋人发明的;我们该虚心去学他,才是正办。

若说科学是墨老爹发明的;哲学是我国固有的,无待外求;我国的文学,既有《文选》又有“八家”,为世界之冠;周公作《周礼》是极好的政治;中国道德,又是天下第一:那便是发昏做梦。请问如此好法,何以会有什么“甲午一败于东邻,庚子再创于八国”的把戏出现?何以还要讲什么“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说话?何以还要造船制械,用“以夷制夷”的办法?

三一

有人说,阳历真是没有道理,什么连端午,中秋都没有了;除夕晚上月亮会圆的:这还成个什么样子?我要问他,有了端午、中秋,有什么用处?除夕晚上月亮圆了,有什么坏处?我的意思,以为端午、中秋,正该废除。若要吃箬壳包的糯米,玫瑰白糖馅儿的圆饼,什么时候都可以吃。现在特别定了这两个日子来吃这两样东西,白白的耗费了两天的光阴,已觉荒唐。何况端午还要挂什么没有做过人的鬼的鬼脸,叫做什么钟馗;中秋还要供什么“兔儿爷”,磕上一阵子头。这简直是疯子胡闹,当然应该废除,当然应该禁止。

三二

前几天,我到中央公园里,忽然看见一班人,在中间的拿了一把钢叉,装出种种怪相,前面有敲锣的人,四周有叫“好——好——”的人,把公共的路堵塞了;好容易等他过去。不料后面又有一班人,前面有敲鼓的人,四周也有叫“好——好——”的人;因为四周围住的人太多,我懒得挤进去“瞻仰”中间这位的“道范”,因此不知道他是装怎样的怪相;这一班人把公共的路又堵塞了;好容易等他过去。我以为这个后面一定没有什么了;不料“柳暗花明又一村”,后面又有更妙的怪相,有一位扮了女人,扭头摆腰,“轻移莲步”,打起了老雄猫叫的腔调,装出种种“娉娉婷婷千娇百媚”的妙相,四周叫“好——好——”的人比前面更多,可是没有人替他敲着锣鼓。这三批人,不但行动极妙,并且还画着极妙的脸。我是学问浅陋,“莫能仰测高深于万一”,想来这总是照着“脸谱”临摹的,和清道人临郑文公碑可以媲美。并且这种红的黑的颜色,长的短的胡子,大的小的脸盘,种种不同,其中必有绝大道理:一脸之红,荣于华衮,一鼻之白,严于斧钺;正人心,厚风俗,奖忠孝,诛乱贼:胥在于是。请问,我这话对不对?

(《随感录》(二八)、(二九)、(三○)、(三一)、(三二)发表于1918年9月15日《新青年》第5卷第3号,署名玄同。)四四

近见上海《时报》上有一个广告,其标题为“通信教授典故”;其下云“……搜罗群书,编辑讲义,用通信教授;每星期教授一百,则每月可得四百余;……每月只须纳讲义费大洋四角,预缴三月只收一元。……”有个朋友和我说:“这一来,又不知道有多少青年学生的求学钱要被他们盘去了。”我答道:“一个月破四角钱的财,其害还小。要是买了他这本书来,竟把这四百多个典故熟读牢记,装满了一脑子,以致已学的正当知识被典故驱出脑外,或脑中被典故盘踞满了,容不下正当知识;这才是受害无穷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