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为什么要读文学
科学在英国气焰正盛的时候,提倡科学极力的赫胥黎,他作过一篇文章,《论博习教育》(On Liberal Education),在一个完美的大学课程中,将文学列为一主要的项目;这是值得我们深思的。文学是文化形成中的一种要素——就古代的文化说来,如同中国的,希腊的,文学简直就是文化的代名词。我们不要作已经开化的人,那便罢了,如其要作,文学我们便要读。生为一个中国人,如其,只是就诗来说罢,不曾读过《诗经》里的《国风》,屈原的《离骚》,李白的长短句,杜甫的时事诗,那便枉费其为一个中国人;要作一个世界人,而不能认悉亚吉里士(Achilles)的一怒,犹立西士(Ulysses)的漫游,但丁(Dante)的地狱,莎士比亚的《哈孟雷特》(Hamlet),以及浮士德的契约,那也是永远无望的。在从前的教育中,不仅中国,外国也是一样,文学占了最重要的位置,这种畸重的弊病当然是要蠲除的;不过在如今这个科学横行一世的时代,我们也不能再蹈入畸轻的弊病,我们要牢记着文学在文化中所占有的位置,如同那个科学的向导,赫胥黎,一样。
这是要读文学的第一层理由,完成教育。
人类的情感好像一股山泉,要有一条正当的出路给它,那时候,它便会流为一道灌溉田亩的江河,有益于生命,或是汇为一座气象万千的湖泽,点缀着风景;否则奔放溃决,它便成了洪水为灾,或是积滞腐朽,它便成了蚊蚋、瘴疠、污秽、丑恶的贮藏所。只说性欲罢。舞蹈本是发泄性欲的正道;在中国,乐经久已失传,舞蹈,那种与音乐有密切的关系的艺术,因之也便衰废了,久已不复是一种大众的娱乐了,到了如今,虽是由西方舶来了跳舞,它又化成了一种时髦的点缀品,并不曾,像张竞生先生所希望的那样,恢复到舞蹈的原本的立场,那便是,凭了这种大众的娱乐,在露天的场所,节奏的发泄出人类的身体中所含有的过剩的精力。因此之故,本来是该伴舞的乐声洋溢于全国之内的,一变而为全国的田亩中茂盛着罂粟花,再变而为全国的无大无小的报纸上都充斥着售卖性病药品的广告。
在末期的旧文学中,亦复呈露着类似的现象;浮夸与猥亵,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浮夸岂不便等于向鸦片烟灯上去索求虚亢的兴奋;猥亵的文字,那个俏皮的(x+y)2,岂不是在实质上毫无以异于妓院中猥亵的言词,那个委琐的x2+2xy+y2?这便是文学离开了正道之时所必有的现象,换一句话说。这便是文学没有指示出正道来让情感去发抒之时所必有的现象。
发抒情感的正道是什么?亚里斯多德所说的Katharsis便是中国所说的陶冶性情(在文学方面)与正人心(在音乐方面);那便是教内在于心的一切情感发抒于较高的方式之内,同时,因为方式是较高的,这些发抒出了的情感便自然而然的脱离了那种同时排泄出的渣滓,凝炼成了纯粹的,优美的新体。像辜勒律己(Coleridge)的《古舟子咏》内那个赴喜筵的宾客,在听完了舟子的一番自述之后,成为一个愁思增加了,同时智慧也增加了的人那样一个人,在读完了一本文学书以后,也会得有同样的体验——这是说这本书是一本好文学的话。
中国人许久以来对于文学(诗是例外)是轻视的,因之,只有少数的几种情感能在文学中寻得发抒的途径,而这少数之中还有大半是较为低级的情感;这是受了宋代儒家一尊的恶影响,正如欧洲中古时代的文学之所以不盛,是受了当代的罗马教堂的教旨一尊的恶影响那样。战国文学与唐代文学,与希腊文学一样,是不自觉的兴盛起来的;那是文学的青年时代。中国的文学与欧洲的都已经度过了那给青年时代作结束的烦闷期;如今,欧洲文学的壮年时代,由文艺复兴一直到现代,已经是结成壮硕的果了,中国文学的壮年时代则尚在一个花瓣已落,果实仍未长大的期间。要一切的情感都在文学内能寻得优美的发抒的道路,新文学的努力方能成为有意义的,伟大的。一千年来,中国人的情感受尽了缠足之害,以致发育为如今的这种畸形;解放与再生这许多任是较为高级的或是较为低级的情感,再创造一座千门万户的艺术之宫,使得人类的每种内在的情感都愿意脱离了蛰眠的洞穴,来安居于宫殿之上,嬉游于园囿之间,歌唱于庭际房中,拨刺于池上湖内:这种伟大、光荣、而同时是艰难的建设,是要诵读文学的与创作文学的中国人来共勉于事的。
要发抒情感,这所以要读文学的第二层,最重大的一层理由,在中国的现状之内,便附带着有一种先决的工作——那便是,再生起来那蛰伏于中国人的内心中的一切人类所有的情感;这种工作是要读者与作者来分担责任的。
所以要读文学的第三层理由是扩大体验,增长见闻。
一个人的外界体验是极力有限的。不说那种驴子转磨一般的农民,整世之内,便只是粘附在几亩的土地之上;就是拿阅历最广的人来说,他所经验的社会的各相,一比起各种社会的全相来,那也只是九牛一毛。局促于自我经验范围之内,有许多人反而沾沾自喜,那是“夏虫不可以语冰”,由他们去笑冰好了;还有许多人,他们是不甘于自囿的,不过环境与生活牢笼着他们,不容许他们跳出那单调的类型的生活之外。这一般人的好奇心,如其社会不愿意它踏上堕落或是委琐的路,社会最好是让它去在文学之内寻得满足。文学是一切的伟大、奇特、繁复的体验的记载的总和,无论何人,只要识字,便能由文学中取得他的好奇心所渴望的,一个充量的满足——一个优美的充量的满足,远强似那种不道德的去刺探邻家的隐情,远强似那种既不全真亦不甚美的报纸上的新闻。
这种给予好奇心以满足的文学并且是有功于人民福利的增进的。远一点说,狄更司(Dickens)的小说中描写私立学校内的各种腐败,暴虐的实情,引起了社会的以及政府的注意,促成了英国的私立学校的改良;司徒夫人(Stowe)作《黑奴吁天录》,痛陈当时美国的黑奴所受的非人道的待遇,将社会上一般人士对于这个问题的态度由漠视一转而为热烈的同情,以致局部的酿成那次解放黑奴的南北之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