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本武藏·剑与禅(全4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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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武藏的“道”与他所处的时代(2)

反省与自戒

在武藏之前,有上泉伊势守、冢原土佐守和柳生宗严三位,他们将日常生活中的禅、茶、儒、兵、治和武士训等融入剑术,创立了最原始的“剑道”。他们三位都是贵族,要么是一国的国主,要么是一城的城主,从来没有体验过世间的艰难和困苦,也从来没有尝试过闲云野鹤般的漂泊生活。

可以说,武藏就如同上天派出的使者,他来到人间就是为了促成“剑道”的最终完成和兴盛。也许是命中注定,武藏的一生都是在实践中度过的。

上泉伊势守、冢原土佐守和柳生宗严三位大师为“剑道”构建了基本的理论,而武藏作为一名后辈,则是通过亲身实践,切实地去感悟和提升“剑道”。

武藏一路走来,经历了年少时的不遇、误判时势的失意等众多挫折和苦恼,但他最终还是找到了自己修行的目标,将修行的重点从“行”转为“信”。此外,武藏还在墙壁上题下《独行道》,将其作为自己的座右铭,不断去改正自己的缺点,约束自己的欲望。武藏自身具有很强的反省力,这也是他性格中的一大优点。

他的《独行道》,直到今天依然被人们所传诵。虽然当今时代已经迥然不同于他所处的时代,但仔细玩味他创作的《独行道》,会发现其实人类心底的东西并没有发生变化,崇尚的都是一种素朴的良心。从《独行道》这一名字也可以看出,武藏创作它并不是为了教育和约束他人,而是对自己的一种反省,相当于为自己所立的座右铭,这也正是《独行道》的价值所在。

通过《独行道》可以探知武藏的内心世界,以及武藏对自己短处的认识。例如,他在《独行道》中写道:“自身之事皆无悔。”据此我们推断出,武藏应该是一个经常为自己做过的事而后悔的人。

此外,武藏在《独行道》中还写道:“不可沉迷于恋爱之情。”据此也可以看出,武藏应该是一个多情之人。那种深陷情网不能自拔的苦恼,对恋爱的抱怨和迷惘,内心的挣扎和矛盾都跃然纸上。

如果武藏不承认自己的短处,并且心境如同“枯木寒岩”的高僧那般,他也就没有必要创作《独行道》借以自戒了。有人对《独行道》持批判的态度,并借此去评判武藏道心的高与低。我不太认同这些人的观点,我觉得《独行道》要比《五轮书》和《兵法三十五固条》更有意思。仔细玩味,会发现其中蕴含着武藏的很多有趣之处。通过《独行道》,我们可以窥见他不断反省自己内心的特质。

画师宫本二天——关于武藏的画境与遗墨

武藏不能算是一名画家,他顶多算是一名画师。绘画只是武藏的业余爱好,但他的画作却很有独到之处。随着对武藏画作研究的深入,武藏俨然已经成为日本美术史上不可或缺的人。武藏的作品是典型的日本风格水墨画,喜欢用破墨方式进行写意创作。

在足利初期以来,日本绘画受到北宋末期和南宋时期中国绘画的影响,最终形成了富有日本特色的水墨画。

在此之前,日本的绘画要么是纯大和绘,要么是佛教风格绘画。后来,受宋元水墨画的影响,日本的绘画样式也发生了变革。在室町和战国时代,日本的水墨画迎来了全盛期,大师巨匠辈出。例如在室町画坛,活跃着如雪、周文、灵彩、启书记、雪舟和秋月等巨匠;战国画坛,活跃着雪村、友松和等伯等大师。此后,水墨画继续发展,一度达到一提到日本画,指的就是水墨画的程度。

从画史上来看,武藏所处的时代并不是水墨画的最盛期,而是水墨画的末期。在当时,本应以意境为第一要义的水墨画开始走下坡路,逐渐堕落为以内容为主。

但是,武藏并没有被当时的画风所浸染,他对丧失了气韵和精神、逐步流入技巧化的水墨画充满了不满,他不再拘泥于绘画技巧,而是把自己悟得的“剑道”直接运用到笔端。

当然了,无论武藏的剑法多么精湛,在绘画方面,他还必须去学习一些运笔的方法,以及线描和破墨等绘画技巧。武藏晚年的画作有一大优点,那就是非常稚拙,没有职业画家的那种匠气和俗技。此外,武藏还将自己剑客的本性移到了绘画当中,从不刻意迎合他人的喜好,因此他的画作别有一番韵味。

武藏为什么要去画画呢?答案那真是五花八门,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见解。对我们现代人来说,剑豪武藏竟然会去画画,那真是一大奇闻,不过把武藏还原到他所处的那个时代来看,其实也没有什么奇怪的。真正值得我们惊奇的应该是——武藏不仅会画画,而且还画得那么好。

其实不只是武藏所处的时代,在他之前的室町时代,以及后来的江户初期,很多人都是多才多艺。

本阿弥光悦、灰屋绍由和松花堂昭乘等,都是那个时代的典型文人,他们也都多才多艺。其实不只是文人,工匠、僧侣、医生、公卿、商人和武将等也都有自己的业余爱好。本阿弥光悦的本业是磨刀,但他还擅长绘画、陶器、书法、和歌和描金画等工艺。对当时的知识分子来说,和歌和绘画是必须要具备的基本技能。

其实,除武藏之外,历史上很多剑客也都是绘画的高手。例如上泉伊势守、斋藤弥九郎和柳生家族的人等。上泉伊势守的画作我没有亲眼见过,不过听说他在新荫堂留下了一本自传绘本,里面都是永禄年间的世态画,笔致精巧,非常有趣。柳生家族所绘的挂轴也是绘画艺术中的精品。我还亲眼见过斋藤弥九郎画的浑南田画风的花鸟图,非常精致的彩色画,给我一种很意外的感觉。

总而言之,古人将业余爱好视作完善自己人格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而不是像我们现代人这样,把业余爱好当成自己本职工作之外的一种消遣。古人为了完善和提高自己,会主动去修习绘画、书法、能乐、雕刻和茶道等技巧,而现代人做这些工作时,主要是为了玩儿。所以说现代人发展业余爱好是为了放松心情,而古代人发展业余爱好是为了修养身心。说到这里,大家应该可以理解为什么大部分古代人多才多艺了。武藏常说“一艺通百艺通”,说的就是这一道理。

但是,长期以来,武藏却一直被人们所误解。江户时代的净琉璃剧和演剧毫无历史根据地编排武藏的故事,导致很多观众对武藏形成了错误的认识。再加上当时的很多说书艺人,在讲述武藏的故事时,采用的是一种和讲述岩见重太郎、冢原卜传和荒木又右卫门等武士的故事一样的讲述方法,重在突出他的勇猛,为父报仇,以及修行历程等内容,导致武藏在听众中的形象固化。

鉴于以上原因,人们对于武藏的画作一直都是毫不关心。不过近年来这一状况有所改观,一些知识分子开始接触他的画作,并为他举行了遗墨展。此外,一些画家也开始研究武藏绘画的艺术成就。

在以前的画史中,武藏的地位一直都没得到承认,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他是一个不怎么入流的业余画家。

白井华阳在《画乘要略》中写道:

“宫本武藏,善击剑,是二天一流之祖。京都东寺观智院有其画作。武藏善山水人物,师法海北友松。气豪力沉。”

《近世逸人画史》中写道:“武藏,肥前小笠原侯之家臣。剑法精湛。绘事鲜为人知。画风沿袭长谷川等伯。用二天印章。”此外,《本朝画纂》、《本朝古今书画便览》和《古画备考》中的记载和以上两种言论也都基本相同。这些画史中的记载大多是抄袭自一些粗制滥造的武藏传记,所以错误百出。有的把武藏写成是肥后熊本加藤主计头的家臣,有的把他写成是吉冈太郎左卫门的二儿子,还有的说他和佐佐木小次郎比武是为了为父报仇。总而言之,江户中期以后的武藏传记大多没有传递真正的史实。

不仅武藏的履历错误百出,就连对他的画评和学画经历也都是臆测,没有任何历史根据。要么是“画风沿袭长谷川等伯”,要么是“师法海北友松”,甚至还有人说他是“模仿梁楷”,古往今来就没有个定法。

此外,《增订古画备考》还对武藏是否真的画过画提出质疑:“画师武藏实指武藏范高。剑客宫本武藏根本没有画过画。武藏范高和宫本武藏姓名类似,故后世误将范高的画作认为是武藏所作。”否定武藏画过画的言论在其他著作中也有出现,这一错误言论的源头应该是出自《本朝画纂》。

《本朝画纂》对武藏的记述是这样的:“宫本武藏范高,小仓人,有武略,善剑法,傍通绘事。擅画人物山水,画作用印二天。范高无嗣。曾在小仓藩出仕为官,也被称作宫本八右卫门。”

这一记述实在是太荒唐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错的。武藏的养子伊织曾在小仓做官,他的后人至今还生活在门司地区。当地的乡土史研究会会员曾拜访过伊织的后人,他们明确表示在家谱中没有范高这个人,而且宫本八右卫门是当时小说和戏剧中杜撰的人名,现实中根本就不存在。

这种异说最能吸引人们的眼球,在这里我再举个例子。曾有人说,武藏所有的绘画作品其实都是细川家画工司的画家矢野吉重的作品。后人为了让武藏更加出名,就在吉重的作品上全都盖上了武藏的印章。这一说法在某本美术杂志上刊登过,当时还有人把那篇文章和杂志的照片寄给我,可是后来我去书架和废旧书库找的时候,没有找到,所以也就不好再加反驳了。当然了,这种奇闻异说毕竟是个例。现在,权威的美术史研究家都认为武藏的画作没有任何问题。

武藏为什么对绘画感兴趣,他选择绘画的动机又是什么呢?仔细想来,这跟他修禅有着很深的关系。

室町初期以来,五山的禅僧们将中国宋末的画风引入日本,从而促成了足利时代水墨画的兴盛。在当时带回的画作中,既有马远和夏圭等宣和画派的画作,也有梁楷、因陀罗和牧溪等人的画作。据《君台观左右帐记》记载,这些画作被带回日本后,大部分都被足利将军家所收藏。就如同画史中记载的那样,这段时间与中国的绘画交流确实给日本画坛带来了巨大影响。日本画坛上著名的雪舟、周文、赤脚子、启书记和玉畹等人都是禅僧,而不是专业的画师。在当时的禅林中,喜欢书画的僧人大有人在,形成一种不懂诗画就不能称其为禅僧的风气。这些人的诗画自然充满禅趣,遵循的主题也是“画禅一体”。水墨画自形成以来,经过战国时代,一直到江户初期,在日本画坛上都是保持一枝独秀的态势。江户初期以后,日本画坛上兴起了以狩野正信和狩野元信为代表的狩野派。此外,土佐派也得以复兴。为了适应安土桃山文化的新思潮,在永德和山乐时代,豪华绚烂的屏风画开始流行,经过本阿弥光悦和俵屋宗达等人的发展,最终在尾形光琳手中达到顶峰。同时,气质淡雅、意境深远、充满禅趣的水墨画也没有退出历史舞台,依然被画僧、士人和茶道家等所爱戴。

前文已述,武藏一度被臆测为师法海北友松和长谷川等伯。这二位都是当时的绘画巨匠,他们生活在水墨画末期,但没有陷入时代弊病,而是很好地展示了自己的个性。在同时代,还有很多优秀的画家。例如,自号松花堂的泷本昭乘,雪舟派的传人云谷等颜和继雪村等。

武藏的画风确实和海北友松和长谷川等伯有相似之处,但我觉得那都是时代的特征,而且也没有直接证据可以证明武藏曾师法两人。还有种说法,说武藏的绘画是师法中国的梁楷。其实不只是武藏,海北友松的绘画骨法大多也都是从梁楷处学来。观察武藏的绘画,会发现他的画作既有梁楷的风格,也有友松的笔法。长谷川等伯主要是模仿牧溪的画风,同样的道理,武藏的绘画作品中也有很多牧溪的影子。

这些问题对专业的美术史专家来说,研究起来都颇为困难,所以直到今天也没有一个定论。至于武藏师法过谁,又是属于哪个流派,这对我们外行人来说,根本就不重要。不过,如果了解一点基本概念的话,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去欣赏他的画作。

武藏的绘画与书法——画师二天的风雅境界

剑与禅归根到底是相通的。因此,通过修禅可以悟得剑道,而且很多禅林的佳话也都和剑客有关。修禅是武士生活的第一步,要想修习剑道必须首先叩开禅门。通过泽庵写给柳生宗矩的《太阿记》和《不动智灵妙录》,以及后来很多剑客写的自传和著作,我们可以看到,他们文中的用语以及修行的方法都充满了禅趣,追求的也都是一种“心剑一体”的禅的心态。

在外在上,武藏将剑舞得龙腾虎跃;在内心中,武藏却经过了长期的禅定冥想。

在武藏留存下来的遗墨中,有好多都是达摩图,这也足以看出他对禅的向往。武藏晚年时,还特意前往熊本郊外的灵岩洞静坐修禅。综观武藏的一生,他的修行、他的娴静雅致、他过的刀头舔血的日子,恰好体现了他静与动的性格,这和他修禅、将“入禅”和“出禅”融会贯通是分不开的。很久之前,某家博物馆展出过武藏的一件国宝级文物——《枯木鸣鵙图》,一只小小的鵙鸟立于瘦小枯木的枝头。观众看到这幅画时,首先想到的不是画的好坏和水墨的泼色,而是其中的禅机。

武藏还有一幅书法作品,在横幅上分两行写了四个大字——直指人心。《枯木鸣鵙图》中体现的恰是这一禅意。

此外,武藏的《斗鸡图》、《野鸭图》和《布袋和尚图》等也都是充满禅意。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武藏的绘画可以称作是“禅画”。武藏绘画时,不像那些专业画师那样,要经过详细的构思,他只是将心中不经意间产生的禅意画于纸上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