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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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过程

那次战役是志愿军在朝鲜战场上打得最艰苦的一仗。全军人马的纵深插到敌人的腹部,后方供给跟不上,援军又没有能力接应,于是全军被敌人围成条条块块,用血肉熬着时间。

五团的三个营被分别围在三个小山包上。这场苦战已经坚持三天三夜了。傍晚,敌人收兵不再围攻。大炮却响了起来,蝗虫群一样的炮弹呼啸着落在三座山头上,爆炸的火光把半边天燃得血红一片。炮声响了好久才停歇下来,浓浓的硝烟和一股股热浪裹在深秋的山雾里在慢慢散去。半晌,疲惫无力的兵们躺在被炮弹炸出的弹坑里,无力地喘息着。偶尔,兵们会看见头顶渐淡的硝烟缝隙里漏进些许清冷的星光。

左翼侧的那个山头上,这时突然响起了兵们早已熟悉的唢呐声。唢呐吹的是《解放区的天》。五团的官兵早就听惯了一营长黄群的唢呐声。以前,每次战斗间隙,或休整空闲时,五团的官兵都会听到一营长的唢呐声。此时,兵们躺在温热尚未散尽的弹坑里,听着这支《解放区的天》,都想起祖国刚刚解放的一座又一座城市,家乡父老乡亲的音容笑貌。起初,有几个躺在弹坑里的兵,咧开干裂的嘴唇,随着唢呐的节奏,哼唱起来。这声音从这座山头传到那座山头,很快三座山头的歌声响成了一片。

肖党团长斜倚在一棵已经枯焦的树桩上,望头顶清冷的一弯残月。他被唢呐声吸引着去望左面的山头,警卫员小德子立在他一旁。“咣”的一声,一发冷弹在山谷里炸响,整个世界也随之颤抖了一下。那唢呐声没停,仍在悠扬地响着。“烟,”肖党冲小德子说。小德子先从一只口袋里掏出一片裁好的纸,又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一撮烟末,放在裁好的纸上,再递给肖党。肖党接过烟,几下便卷好了,然后划火点燃,深吸一口。肖党从不吸成盒的纸烟,他觉得那样的烟吸起来不过瘾。每次打仗前,他总是弄来一些烟末,让小德子带在身上。刚开始,小德子总是把这些烟末用纸包好放在挎包里。直到有一次,挎包被炮弹皮划了一个大口子。肖党又向小德子要烟时,小德子才发现烟末早就丁点不剩了。肖党团长什么也没说,只是狠狠地瞪了一眼小德子。小德子知道团长视烟如命。小德子汪着泪,傻呆呆地瞅着被炸烂的挎包。下次再打仗时,小德子便把肖党团长交给他的烟末散放在全身上下的口袋里。不管什么时候,只要团长要烟,他都能从身上任何一个装东西的口袋里掏出烟末来。每次肖党团长都怜爱地拍一下他的头,骂一声:“你这个鬼东西。”

肖团长吸着烟,望着一营的阵地,掏出怀表,借着月光看见已经是下半夜两点多钟了。他知道,天一亮,飞机大炮又要轮番向这里轰炸,然后是步兵的集团冲锋。三天了,他眼见着一个又一个战士在他眼前倒下去。照这样下去,自己所剩下的这支疲惫之师还能抵挡几次美军成团的轮番进攻?恐怕明天,全团就得全军覆没了。他又一次想到了突围。正面突围他试过几次,结果都失败了。现在惟一的选择就是后山那道山崖,那里没有敌人把守。敌人轰炸时,山崖两侧的敌人便向山下汇拢,炮声一停,敌人已经在鼻子底下了。只有利用这个空当,部队攀上山崖才有可能突围。要突围就必须要有一支阻击部队,拖住敌人,为战友赢得时间。政委、参谋长早就在几天前的突围战中牺牲了。阻击任务无疑要独自身先士卒承担下来,让一营、二营先撤,自己带着三营,哪怕是战斗到最后一人也要为部队赢得突围的时间。想到这,一种悲壮感袭上他的心头。他又想到了远在家乡的妻子,还有已经三岁,却尚未见过面的儿子。

肖党又抬起头望一眼西垂的清冷残月,深吸一口气,让心情平静下来。然后拿起步话机的听筒向一营二营发布了命令……

做完这一切,他伏下身躺在一个弹坑里。他真想闭上眼睛,就这么睡过去。他闭了一会儿眼,好似睡着了,他马上又睁开眼,就这么一瞬间,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从未见过面的三岁儿子,张着小手向他走来……他坐起来,看见小德子还坐在自己的身旁。小德子见团长又坐起来了,便说:“团长,你睡一会儿吧。”此时,肖党真想和这位十六岁的少年好好聊一聊。也许从此再也没有机会了。人生真是一场梦,战争是梦的导演,说不定什么时候导演就会让这梦结束。

肖党的目光慢慢地从在一个个弹坑里躺着的三营战士身上掠过。这一切多么熟悉啊,天一亮,这些熟悉的身影还能见到么。

然而,天却悄悄地亮了。一阵铺天盖地的炮弹和飞机的炸弹在阵地上炸响以后,肖党团长在硝烟的缝隙里,看到一营、二营的余部正在悄悄地向后面的山崖爬去。他在心里说:五团还没完。他知道,只要在敌人扑上来之前余部爬过那段山崖,就是生。这时,黑压压的敌人向一营、二营的阵地扑去,没有遇到任何抵抗,敌人这时才如大梦初醒,三面的敌人合起来一起向三营的阵地扑来。

那一仗,肖党不知打了多长时间。敌人一次次被压下去,又一次次发疯地冲上来。子弹没了,后来就和敌人拼在一处了。肖党用枪托砸倒一个敌人,他看见小德子和一个膀大腰圆的敌人扭在一处。敌人倒下了,小德子骑在那人身上,刚抓起一块石头向敌人砸去,这时,他看见不远处一个敌人向小德子举起了枪,他喊了一声:“小德子——”便扑了过去。他没有听到那一声枪响,就失去了知觉。

肖党醒来的时候,看见的是小德子一张满面泪痕的脸。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自己的上半身躺在小德子的怀里。半晌,他才清楚,自己和一些战友被一辆卡车拉着向前驶去。他想动一动,小德子更紧地搂住他哽咽地说:“团长,我们成俘虏了”。小德子说完这话时,有一滴泪水落在肖党的脸上。这时他才看清站在车尾上端着枪的几个美国兵。他后背上的伤口一阵剧痛,他咬紧牙关,喘着粗气。小德子呻吟般地说:“没子弹了,他们人又多……”他让小德子把自己的头抱得高一些,提高声音冲车上的人说:“不死的就回到五团,咱们五团还在。”

他们下了车才知道,被俘的不只是五团的人,还有其他团的人。他们几十个人被关在笼子里。五团的人被分开,只有他和小德子在一起。小德子一直抱着他,他躺在地上,头枕在小德子的腿上。肖党透过木头围成的笼子的空隙,看到还有许多用同样方法围成的笼子,里面躺满了被俘的志愿军。一股力量从他心底升起,有这么多人在,就是力量。

夜晚,星斗满天。没有人说话,四周很静,笼子四周不时地有美国兵在走动巡视。肖党和小德子相互依偎着躺在地上,满天的星光撒在他们的脸上。半晌,小德子转过脸冲他神秘地说:“团长,俺又听到黄营长在吹唢呐了。”肖党咧开嘴笑了笑说:“那是你在瞎想。”小德子也笑了,轻声说:“俺也不知怎么搞的,一静下来就觉得黄营长在吹呐唢。”肖党把目光从很远的天际收回来,自言自语地说:“他们一定是冲出去了。”

夜深了,从黑暗里传来一声声叹息,人们都没有睡着。小德子伏在肖党的耳边说:“团长,他们许多人都哭了。”

肖党支撑着坐了起来,望一眼黑暗中或躺或坐着的战友,冲小德子也冲周围的人说:“咱们唱支歌吧。”说完便哼唱起来:“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歌声先是低低的,后来渐渐高亢起来。躺在笼子里的人,在黑暗中先是惊愕地望着肖党,随即便拥到他的身旁,激动地望着肖党。小德子随着唱了起来,很快所有的人也唱了起来。一时间,低沉缓慢的歌声连成了一片。一队美国巡逻兵叽哩咕噜地跑来,他们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不知这里发生了什么。歌声一遍又一遍地响着。

肖党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他睁开眼睛看见身边的小德子也已经醒了。他烟瘾又上来了,他习惯地冲小德子说:“烟。”小德子坐起来摸遍全身的口袋,最后沮丧地低下头。这时一个哨兵走过来,嘴里叼着半截烟,肖党望见了那烟,咽了口唾液。小德子小声地说:“团长,都怪俺,等下次俺要带好多、好多烟。”肖党拍一拍小德子肩膀,怜爱地笑一笑。

这时,那个吸烟的哨兵在笼子旁停下了,看了一眼肖党,好似看透了他的心思。吸一口烟,咧开嘴一笑,把半截吸剩下的烟丢在地上。小德子一直在注视着那半截烟头,小德子见那哨兵离去,就很快地走到木笼边上,从木桩的空隙里伸出手去够那半截烟头。直到这时,肖党才明白小德子要干什么,又气又急,他刚喊了一声:“小德子——”那个刚离去的哨兵又走了回来。小德子想缩回伸出去的手,但已经来不及了,那个哨兵穿着皮鞋的脚已经踩在了小德子的手上。那个美国兵垂下眼睛嘲笑地注视着小德子。那只脚在用力,小德子张开嘴却只哼了一声。美国兵感到极大的不满足,于是把浑身所有的力量都用在那只脚上,小德子的头上顿时汗如雨下,这次小德子哼也没哼一声,一双充血的眼睛怒视着那个美国兵。良久,那个美国兵又用力地在小德子的手上辗了几下,才走掉。小德子缓缓地抽回血肉模糊的手,他望见了肖党那双冷冷的目光。肖党吃力地向小德子挪去,最后一把揽过小德子的双肩,小德子这才“畦”的一声哭了,边哭边说:“俺错了,俺错了。”肖党也流泪了,边流泪边在心里说:“这辈子再抽一口烟,就他妈不是人养的。”所有的志愿军战俘,都在悄悄地向肖党和小德子靠过来。

暴动是一天深夜进行的。那时,这些被俘的志愿军已经在笼子里关了一个多月。这次暴动是肖党一手策划的。暴动那天,他们喝了很多水,一次又一次地把空水桶递给看守他们的美国兵,美国兵一次次给他们送水。美国兵诧异地望着这些拼命喝水的人。他们一直把肚里的水憋着,天黑的时候,他们开始冲着埋在土里的木桩子撒尿,一拨一拨分开撒,十几分钟一拨。撒完尿的人躺在地上攒力气。那一夜的行动口号是:“向北。”每个人在心里都无数次地重复着这一口号。每重复一次,心里就温暖许多,北方有自己的部队,自己的亲人。

暴动的夜晚和其他夜晚没什么两样,很静的夜空,散布着清冷的星光,远远近近,不时传来几声美国兵的皮鞋声。就在这时,从一个笼子里响起一声唿哨,所有笼子里被俘的志愿军,一下子从地上跃起,一声低沉的口号声喊起:“一、二、向北——”随着这一声整齐的口号,战俘一起向笼子使力,木笼摇晃着,最后轰然倒下了。人群疯了似的向北跑。枪声响了,先是一声,后是两声,再后来就响成了一片。火光中肖党看到成群向北奔跑的人在枪声中倒下,没有倒下的人嘴里喊着“冲啊”,向阻挡在前面的美军扑去。一群手无寸铁的志愿军战俘和手持刀枪的美军混战在一起。天亮的时候,肖党看见了这一场面。无数志愿军战士和美军死死扭在一起,有的咬下了美军的一只耳朵,有的夺过美军的手榴弹,还没来得及拉弦就被子弹击中,动作仍定格在最后一拼的瞬间。肖党说不清到底有多少人冲了出去。那时,小德子大叫一声,他回过头时才发现小德子迎面抱住了刺向自己的刺刀,刺刀穿过小德子的胸膛。他扑向小德子,小德子在临死前的瞬间,从怀里掏出件东西塞在了他的手里,嘴里含混地说了一声:“珍妮。”

肖党被关在了一个有铁栏的屋子里,这次暴动他暴露了身份。天亮的时候,他透过有铁栏杆的窗口望见了昨晚那场血战的场面。过了好久,他才想起小德子塞给他的东西,那是只粉红色的荷包,荷包上绣着一支金色的金达莱,金达莱正含苞欲放。那只荷包已被小德子的血水浸透了。肖党看见了那只荷包,他就想到了小德子最后喊出的那句话:“珍妮——”

珍妮是他们在朝鲜一家房东的女儿,珍妮长得很秀气。他们在那小山村里休整了一个月,团部就设在珍妮家,那时正是金达莱花盛开的季节。每天,天还没亮,小德子就和珍妮去后山采来一束束金达莱花儿,然后把这些花插到盛满水的炮弹壳里。那花香很好闻,珍妮望着那些金达莱就冲小德子笑。她发现小德子也在笑,小德子那些日子很快活。半夜的时候,肖党经常听到珍妮在窗外哼一支歌,睡在他一旁的小德子就翻来覆去地翻身。不一会,小德子就出去了,那歌声也就消失了。一觉醒来肖党发现小德子的床铺仍然空着,他侧耳细听,听见窗外院子里有珍妮哧哧的笑声。他坐起来,透过窗口向小院望去,看见小德子和珍妮站在月光下,小德子正在教珍妮用枪。一会让珍妮扛上枪,一会又让珍妮端在怀里。小德子不时地接过枪纠正珍妮的动作。每做完一个动作,两个人都要笑上一会儿。肖党也笑一笑,心想,真是两个孩子。很久,小德子才轻手轻脚地走回来,躺在自己的铺位上,目光炯炯地盯着黑夜。

白天没事时,小德子教珍妮唱歌。珍妮汉话说得很生硬,小德子一句句地教,珍妮就很生硬地学。小德子教唱《解放区的天》,《志愿军战歌》,珍妮很聪明,一会儿就先学会了调,词唱得却不准确。进进出出的,珍妮就唱那两首刚学会调的中国歌。

部队要出发的那几天,他发现小德子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他醒来的时候,望见对面珍妮窗口的灯仍在亮着。有几次,他借着月光看见小德子趴在窗前,人神地望着对面的灯光。直到这时,他才发现小德子已经长大了,已经是个长大了的男人。

离开小村好久,肖党发现小德子总是闷闷不乐的。没事时小德子总是望着远方的山岗出神,山岗上还有一簇簇正在开放的金达莱。

此时,他望着眼前的荷包,他就想到珍妮。暴动失败,暴露了身份,他作为特殊战俘被单独关在一处。他几次被审问,美国人问了他许多问题,他只有一句话,我是中国人,是志愿军。美国人提问了几次,见问不出什么,便不再问了。

夜晚的时候,他经常能听到关押志愿军的地方传来歌声。他知道那歌是为他而唱的。歌声告诉他战友还在,还和他在一起,他这么想着,泪就盈满了眼帘。他和战友们分开了,外面的音讯便不得而知了。

过了好久,夜晚的时候再也听不到那歌声了。很多年以后,他才知道,那时双方正在和平谈判,双方的战俘正在交换。

他在那间有铁栏的小屋子里不知关了多少个日夜。终于有一天,他被带到了船上。他不知道这艘船要去往哪里。知道这一切那是许多年以后的事儿了。这艘船是开往台湾的。在船上他才知道,志愿军中不仅他一个人被关押着,还有以前他崇敬的首长也在其中。他在船上想和这些人说几句话,首长却用眼神制止了他。他们只用目光交流着。

船出发的时候,是在一天晚上。他当时不知道是晚上,他们被关在船舱的最底层,只亮着一盏昏黄的灯。船行驶了不知有多久,突然,他觉得船身在剧烈摇晃。他从来没有坐过船,不知船这是怎么了。然后,所有的人开始呕吐,吐得昏天黑地。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天,也许是几天,他只听到“咣”的一声巨响,整个船似被什么肢解了。海水慢慢浮过来,拥抱了他。这以后他就失去了知觉。

他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片沙滩上,起伏的潮水不时地拍打着他的身体,四周漆黑一片。他似觉得做了一个梦,一时不知自己在哪里。他昏头昏脑精疲力竭地朝沙滩上的一点渔火走去。到了渔人身旁时,他才知道,自己已经回到了中国。很多年后,他仍说不清自己是怎么就回到中国了的。那艘船呢?船里的人呢?这一切他都说不清。恍然间,他似觉得自己做了一个荒诞的梦。

他说不清自己。直到公元一千九百九十年的秋天,一位年过六旬的美国老人随经济考察团踏上了中国。在茶余饭后,叙述了那艘失踪的船。老人叫詹姆斯,那时老人是一名海军士兵。当时他并不在船上,他是港口一名信号员。但他知道那艘船驶出没多久,就遇到了台风,为躲避台风迷失了航向。最后驶进了中国海域触礁,破碎沉没了。当时谁也不会相信,在那艘船上还会有人幸免遇难。可惜这位老人说出这些是几十年以后的事了。他说出这些时,没有人能够知道肖党就是那次海难肖党首先想到的是他的五团。五团还在么?那时他不知道抗美援朝已经结束了,所有的部队都已经撤回国内一年多了。在被俘的日子里,肖党已经没有了时间概念。他日思夜想的是五团还有多少人活着。在被俘的日子里,白天和夜晚,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他像做了一场梦一样地回到了祖国。他一时不知自己的五团在哪里,他想应该回家看一看,看一看那个从出生到现在还不曾谋面的儿子。他一想起儿子,心里就热了。自己的老婆,那个生得很憨实的女人,也在日夜思念自己。想到这,他的心里陡然增添了几分柔情和甜蜜。

肖党是一路走一路问找到老家的。当他望见村头两棵老榆树旁自己的土屋时,眼角竞滚出两行热热的泪。肖党走回自己的家时已是傍晚,村里的家家户户升起袅袅的炊烟。当他走近家门立在屋门前呼唤老婆名字时,屋里走出一个男人。那个男人生得也很憨实,愣愣地瞅了他半晌,他也愣愣地瞅着那男人。这男人他认识,就是本村的人,可他一时竟叫不上名字。愣怔片刻之后,他想问一问自己的家是不是搬了,却听得那男人哀嚎一声,跑回屋里。肖党被那声哀嚎惊得一抖。他想进去看个究竟,这时门里走出自己的老婆。老婆一见他惨白着脸,先也是愣愣地瞅他,后来喉咙里莫名其妙地咕叫几声,缓缓地倒下了。他被眼前的变故惊得不知所措,他上前扶住了老婆。好半晌,老婆才在他怀里睁开了眼睛,呼口长气,泪就流下了。半晌才哀婉欲绝地说:“你没死?”他被老婆这句话也惊得差点惊叫起来。这时房间里有婴儿在尖利地啼哭。一会儿,又中的惟一幸存者。

四响起那个男人拍打孩子的声音。门外,肖党和老婆就那么很近站在一起相互对望着。半晌,老婆突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屋里这时奔出一个男孩,见母亲在哭,他也大哭起来,双手死死地抱住母亲的大腿。他当时就断定,眼前的孩子就是自己的儿子。他走上前,想抱过儿子,儿子却惊恐地躲着他,更响亮地躲在母亲大腿后嚎哭。肖党被眼前的一切变故惊呆了。这时屋里那个男人抱着哭叫的婴儿走出来,老婆接过哭叫的孩子,顿时孩子便不再哭泣了。老婆抹一把泪水,直愣愣地望着眼前的两个男人。那男人已经回过神来,嗫嚅谦恭地冲肖党道:“肖大兄弟,俺不知道你没死,俺对不住你哩。”说完“咕咚”一声跪在了肖党的面前。

肖党什么都明白了。自己的老婆已经嫁给了眼前这个男人,而且有了他的孩子。他大脑一片空白,转瞬,心上滚过一阵悲凉。自己已经没有家了,他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老婆孩子和眼前这个男人。

那一夜,他坐在曾是自己家的屋里,面对着那个男人和曾经是自己老婆的女人。三个人都默默不语,两个孩子已经睡下了。他面对着这两个人,说了那次战斗以后所发生的一切。他说得很简单,很苍白也很空洞,似乎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故事。很快就说完了。老婆流着泪不语,那个男人低着头,一支接一支地吸烟,辣辣的烟雾裹着他半个身子。三个人就那么坐着。肖党想了好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想。鸡叫头遍的时候,他终于说:“我走,我还有五团。”老婆抬起红肿的眼睛望着他,那男人睁开一双疑惑惊愕的眼睛望他。他长叹一声,那个男人走下床,“咕咚”一声又给他跪下了。声嘶力竭地说:“肖大兄弟,俺这辈子也忘不了你哇。”他没有理会那个男人,走到床边伏下头,瞅着熟睡的儿子。儿子全然不觉梦外的事。他的一滴泪水滴落在儿子的脸上,儿子在梦中挥起小手抹了一下脸上那颗潮湿的东西,马上又睡去了。女人的泪也下来了,她掀开盖在儿子脚上的被子,露出儿子那双胖胖的小脚,女人声泪俱下地说:“你的儿子俺会养大的,到时俺会让他去找你。”说完女人小心地搬起儿子的左脚,他就看见儿子脚心上那块黑痣。那是他祖传的一块标记。他家的祖祖辈辈,左脚心都有一块黑痣。此时,他捧起那只小脚,像捧了一座山。儿子这时醒了,睁开一双小眼睛惊愕地望他一眼,他的心怦然动了一下,更汹涌的泪涌上来。他伏下身,把自己的脸在儿子的脚上贴了一下,站起身,这时鸡已经叫第二遍了。他推开门走出去,那个男人也随在后面,他想冲这个男人说点什么,却不知说什么好。那个男人却说:“肖大兄弟,你的儿子就是俺的儿子,你放心。”他抬起手拍了一下那男人的肩头,转过身,向前迈了一步。这时屋里传出一声女人压抑的嚎啕。他被那声哭震得颤了一下,双腿一时间很沉,但他还是向前迈动双腿,把那嚎啕留在了身后。走了很远,他回过头,又望了一眼那间小屋,他发现那个男人仍然立在门前的两棵榆树旁,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隐隐的,他的耳畔仍在响着那女人的嚎啕声。

这一夜,他觉得自己一下子老了。此时,他惟一的想法就是找到部队。找到五团,那里才是他真正的家。

肖党终于在他们最后解放的那座城市里找到了部队。五团还在,不过五团他认识的人已经不多了。五团自那次战役后,就回国进行了休整,五团的兵都是回国后征召的。

当年的一营长黄群已经是五团的团长了。二营的孙营长当上了参谋长。两个人见到肖党的那一刻,也都愣了好半晌。黄群揉了揉眼睛,又看了一眼立在一旁同样呆立的孙参谋长,才五扭过头,先是试着叫了一声:“团长?”肖党咧开嘴笑了:“你们冲出来了,我也没死呀!”两个人这才确认,面前的肖党是真肖党。然后两人同时叫了一声:“团长!”三双手握在了一起。

当两个人把肖党让到屋里,黄群亲自为肖党倒上水时,肖党望着两个人孩子似的哭了。两个人半晌才止住了哭泣,立在老团长面前,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两个人细看肖党,才发现肖党老了。才三十几岁的人,样子似快五十的人。肖党仍然穿着志愿军时的衣服,那身志愿军服装破旧得已辨不出颜色了。两个人看到这,眼圈又红了。

原来,那一天,天刚亮的时候,黄群带着一营,孙科带着二营,向山后那座山崖上撤去。身后的阵地已被炸成了一片火海。他们刚攀上崖顶,就看见了三面的敌人,已经和肖党带着的三营混战在一处。“团长——”黄群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所有突围出来的人都立在山头上,眼睁睁地看着山下。黄群此时怒目圆睁,又大喊一声:“五团的兄弟们,杀回去,要死都死在一块!”山顶上所有的人,都在向黄群靠拢,等待着冲下山去的命令。孙科横在黄群面前,手指着山崖下的阵地:“你看,晚了。”黄群再顺着孙科的手指看去,三营阵地的拼杀声已经平息了。山头上黑压压站着的是敌人狂欢的身影。“团长——”黄群哀嚎一声跪在了地上,孙科也随着黄群的身后跪在了地上,所有的士兵都跪在了地上。他们再抬起头的时候,所有人的眼里都盈满了泪。片刻过后,黄群、孙科站起来,冲自己的部队喊一声:“向北——”士兵们吼叫了一声,向北跑去,把悲哀留在了身后。

“你们救了五团呐!”肖党的声音颤抖着,泪水在腮上流淌。黄群和孙科也百感交集,三双泪眼就那么久久凝视着。

那天晚上,肖党和黄群挤在一张床上。两个人说了很多话。黄群说部队回国后的一些事,肖党说被俘时思念战友亲人的心情……月亮悄悄爬上了窗子,又悄悄地爬过去了。肖党说了许多,小德子,还有那次暴动,还有那艘船。黄群静静地听着。说完了,两个人久久没有说话。久久,黄群才说:“回来就好,五团还在,我把五团交给你。”“哎——”肖党叹了一声,他又想到了再也回不来的小德子,还有那些永远留在异国他乡的士兵。他又想到了改嫁的老婆。想到这,他借着月光又看了眼挂在墙上的那把唢呐,就想,一切都像梦一样地过去了。“吹一曲好么?”肖党说。黄群无声地爬起来,在墙上摘下那把唢呐,沉吟一下,一曲《解放区的天》在很静的夜晚响起。肖党的心动了一下,心想,黄群还没忘记刚进城时的一切。他在月光朦胧中望着黄群清瘦的面庞。那一夜,他是在黄群的唢呐声中睡去的。

转天,黄群和孙科陪着肖党来到了师里。以前的师长还在。又是一阵眼泪、感叹之后,肖党立在师长面前:“师长,你给我安排工作吧。”师长犯难了。现在的部队已经不是志愿军了,改成解放军了。部队回国后整编时,肖党的名字已经从这支部队的花名册上消失了。师长就说:“再找上级吧。”师长又陪着肖党找到了上级,上级也犯难了。当时,凡是被俘后回来的人员都移交地方安置了,肖党当时不知道这些。最后上级领导就说:“写份材料吧,报请军区首长批示。”

肖党回到五团,便写被俘的经过和回来的经过。在证人一栏里他犯难了,被俘前,他可以填上一大堆证人的名字,被俘后,他不知道谁还能证明自己。尤其是那艘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的船,做梦一样地就回来了,这一切他怎么也写不清楚。他把这份写不清楚的材料交给了上级。从此,他便盼望着上级的音讯。在等待的日子里,黄群和孙科没事便来陪着他。过了很长时间,仍没有消息,他便找到了领导。领导就说:“别急,有些环节我们再核实一下。”核实什么呢?材料的一切,句句都是真实的呀。从那以后,每过三天五日他就去找领导问一问消息。终于他得到了答复,他在被俘后,一直到暴动前都查到了证人。可暴动以后,便查不到证人了,那一段经过,他自己都说不清,还有谁能说清楚呢?于是那段历史成了空白。肖党成了历史不清的人,部队便无法安置。最后的处理意见是,移交原籍组织安置。所有有关肖党的材料连同那段说不清的历史一起移交给了地方。

肖党在得到这一决定时,呆了。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死里逃生地跑回来,最后竟会落得这样结局。他木然地立在那里,领导就说:“你那段历史什么时候查清,我们再重新安置。请相信组织。”

他相信组织。可那段没白没黑的日日夜夜,他自己都说不清楚,组织能查清吗?这一点他心里清楚。这么多年,他一直在组织的领导下走过来,他完全服从组织的决定。

很快,地方组织来了通知。通知上说,领导的位置不好安置,先回村里去干吧,农村形势一片大好,人人都奋勇争先地搞大跃进,到农村一显身手……这份通知是黄群带来的,孙科也来了。两个人把通知给肖党看过后,垂头立在肖党面前。肖党看过通知什么都明白了,一切都源于他那段说不清白的历史。他无语,坐在椅子上,望着窗外。这时他才发现已是深秋了,窗外的树叶已经发枯了。黄群走过来,递一支烟给他,他下意识地接过烟,孙科划着了火柴。他没点那烟,他想到了小德子那只被美国兵的皮鞋踩得血肉模糊的手。这里,又有泪水流出了他的眼睛。他把烟放到桌上,孙科一直等到那火柴烧尽。肖党抬起头,冲着两个人笑了一下,这瞬间,他想了好多。两个人都看见肖党的笑很凄然。“团长,这个团长我不当了。”黄群摘下帽子。肖党摇摇头,重又垂下头。黄群和孙科就说:“团长,你还有什么需要我们办的?”两个人真诚地望着肖党。久久,肖党抬起头,声音哽咽地说:“你们还相信我么?”两个人不知道肖党的用意。半晌,两人才声泪俱下地喊道:“团长——”“我想让你们再给我一碗饭吃,干什么都行,这个我能想通。”

孙科走上来,扶住他的肩:“团长,你就住到我家,我养你。”

肖党摇摇头,立起身,冲两个人正规地敬个礼道:“团长,参谋长,五团就是我的家呀,我不能离开五团啦!求你们了——”他说完这话时,眼里已涌出了泪水。

黄群和孙科也感动了,又齐声叫:“团长——”

“我不是团长,我现在是你们的一个兵。”肖党站在两人面前,一动不动。

黄群抓过帽子:“我们五团相信你,五团就是你的家。我黄群就是不当这个团长,五团也要把你留下!”

“咱们五团相信你。”孙科也说。

转天,黄群代表团党委打了一份关于肖党留在五团的报告。报告由黄群和孙科亲自送到领导手里。领导看后,冲两人说:“这样怕不合适吧。”黄群和孙科齐声说:“我们愿意承担一切后果。”

这位领导以前就和肖党关系不错,在这种事情上他也很同情肖党,便缓下语气说:“留下他干什么呢?让他再当军人我没这个权力。”领导在办公室里走了两圈停下道:“让他编外吧,不算军人,你们说呢?”

黄群和孙科便不再说什么了,只要能让肖党留下,目的也就达到了。领导又当着两人的面给上级机关打了一份报告。上级机关拖了一段时间,对这份报告也没做明确批示。这样肖党就留在了五团。肖党又穿上了军装,但不佩戴领章帽徽,和战士一样,每个月领津贴费。

肖党这样呆了一段时间,成天没事可干,这里转一转,那里看一看。五团的兵们都知道,他就是老团长,于是不论他走到哪里,兵们都崇敬地望他。肖党觉得这样很别扭,成天这么呆着,心里很不安。便又找到黄群和孙科。他站在团领导办公室门前,喊了一声报告,黄群和孙科一见是肖党,忙请他里面坐。肖党不坐,认真地盯着两个人道:“请领导给我份工作。”孙科望一眼黄群,黄群也望一眼孙科,又一起望着肖党。肖党说:“我不能白吃五团的饭。”两个人这才明白了。他们太了解肖党了,从当战士时就跟着肖党。却一时想不出让肖党干什么合适。肖党就说:“你们研究,我等着。”说完走到门外,又替两个人掩上门,像哨兵一样地立在门口。

两个人着实有些犯难。让肖党和战士一样摸爬滚打显然不合适。两个人琢磨来研究去,终于想到后勤的营房仓库还没有人管理。仓库里的东西很乱,从工具到被服,一大摊子是应该有个人来管理。两个人把这一决定告诉给肖党。肖党什么也没说,当天就搬起铺盖住到了仓库门口的小房里。

白天的时候,肖党就打扫仓库,把仓库的垃圾清理出去。把各类物品分门别类地摆在一起。一时间,杂乱的仓库显得井井有条。傍晚的时候,他蹲在仓库门前,望西边的斜阳。这时他就听见了黄群的唢呐声。黄群在没事的时候总在吹唢呐,黄群吹得最多的是《解放区的天》。黄群每次吹响唢呐时,他经常看见住在家属院的兰花立在门口痴痴地听那唢呐声。他一看到兰花心里就“咚”地一跳。兰花是孙科的妻子。兰花现在在一纺织厂工会里当宣传委员。兰花人生得漂亮,会唱歌会跳舞。刚解放这座城市时,孙科和兰花的事是他一手促成的。结婚时,又是他主持婚礼。那时孙科和黄群都是连长,他是营长。黄群和孙科还都没有结婚。如果当时,他不做那个抓阄的决定,也许孙科就不会和兰花结婚。或许兰花会和黄群结合。这么多年了,黄群却没有怨他。黄群吹的那支《解放区的天》是解放这座城市时跟兰花学的。

这座城市解放时正是春天。树已经绿了,给这座刚解放的城市增添了几分喜气。他们这个营住在纺织厂里,帮助纺织厂恢复生产,建立新的组织。纺织厂里进进出出的大都是女孩子。黄群和孙科都没有结婚。黄群生得高大粗壮,脸上的青春痘正一茬接一茬繁茂地生长着。孙科和黄群相比就显得文气一些,身材也单薄一些,孙科不爱说话,挎包里总是装着一本书。

当时兰花就在纺织厂里,黄群和孙科一看见兰花,马上就认出了她,刚进城那天,肖党这个营是先头部队,刚进城门时,他们就被一阵欢天喜地的锣鼓吸引住了,一支秧歌队热闹地出现在队伍前,领头扭的就是兰花。那天兰花的脑后束了条红绸子,一件碎花上衣,衬得兰花分外漂亮。部队一进城,就被这支热烈的秧歌队伍吸引住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兰花吸引住了。队伍前的黄群和孙科的两双眼睛也一直追随着兰花。兰花似乎也看到了两个年轻军官在注意自己,扭得也分外卖劲。秧歌队在前面引导着,部队跟随在后,路两旁挤着好多看热闹的人群。

肖党走在队伍的前面。黄群冲肖党说:“营长,咱们走过那么多城市,就数这城市的姑娘漂亮”。肖党也笑着说:“如果部队这次不走了,你就选一个”。孙科一直没有说话,目光一直追随着兰花的身影。

两人再看到兰花时,两人已经在帮助纺织厂出板报。孙科在往黑板上写字,黄群念写好的稿子。这时兰花就走了过来,两人一见到兰花都停下了手里的活,扭过身子冲兰花笑。兰花也发现两个人在看自己,似乎想起了队伍刚进城时队伍前面那两双热辣辣的目光,脸不禁红了一下。走到黑板前看到了孙科写在黑板上的字:“呀,这字写得真漂亮。”孙科的目光激动一下,冲兰花笑一笑,熟人似的点头打招呼。黄群说:“你的秧歌扭得很漂亮。”兰花笑出了声,冲二人说:“你们不走了吧?”“不走了,就住这了。”黄群抢着答。“那太好了,以后我们向你们学文化。”兰花拍着手,眼睛又看了一眼孙科写在黑板上的字,羡慕地啧着舌。他们从那一次知道了兰花的名字,从此也认识了兰花。

以后,兰花没事时,就经常来找两个人。孙科读过书,知道很多事,孙科教兰花识字的时候,黄群就站在一旁看,不时地讲几句那字的含意。那时部队很忙,没有太多闲着的时间。有时刚教一会儿,孙科就被通讯员小德子叫走了,只剩下黄群。黄群对识字没有兴趣,就说:“咱们吹唢呐吧。”黄群就拿出唢呐吹。黄群吹出了一曲秧歌调,兰花忍不住就伴着曲调扭一气。扭累了,黄群就吹起一支支歌。黄群吹的大都是一些部队歌曲,也就不太抒情。兰花就说:“吹一支高兴的。”黄群不懂什么是高兴的,就愣愣地瞅着兰花。兰花就哼了一曲《解放区的天》,黄群以前就唱过这支歌,但他没记住。兰花哼了两遍,他就找到了调门。于是他很快就吹出了一支完整的《解放区的天》,他吹曲的时候,兰花就伴着唢呐声唱。有时,两个人一个吹一个唱的时候,孙科就回来了。这时,兰花就再和孙科学文化。

有时,三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也聊天。兰花说纺织厂,说这城里的事。黄群和孙科就你一言我一语地说部队上的事。

部队一晃在纺织厂里住了两个月,纺织厂的组织已经建立起来了,生产也走上了正轨。兰花被组织安排到厂工会搞宣传。部队完成了任务,就要从纺织厂里撤出来。建一座军营,长期在这座城市驻扎下去。

兰花和两个人来往的时候,肖党都清楚,他却一直装做不知道。直到部队要走了,他才找到两个人。他首先找到黄群说:“你对兰花有意思了吧?”黄群挠挠头,冲肖党笑一笑说:“还不知人家愿意不愿意。”肖党就说:“我去帮你问她。”肖党问孙科时,孙科很犯难地说:“你就帮黄群说吧。”肖党心里就动一下。

肖党找到兰花说:“兰花,黄连长、孙连长你看他俩谁好。”肖党这么一说,兰花就明白了。这是让自己在两人中选一个。两个多月的接触,让她一下子说出两个人谁好,她真说不出。这时兰花红了脸,低着头,一下一下扭自己的手指。肖党见兰花不说话,就说:“你要不同意,我可去找别的姑娘了。”这么一激将,兰花有些急了,她怕肖党真的去找别的姑娘,忙说:“你看着办吧。”这句话让肖党兴奋也犯难。兴奋的是兰花同意了,犯难的是,把选择两个人的难题推到了自己头上。他就说:“你再想想,明天我再找你。”

转天,肖党又找到兰花时,兰花还是那句话。说实话,让一个涉世不深的女孩子,一下子从两个好男人中选出一个更好的男人很不容易。肖党就说:“好,这事我包了。”当下,肖党就找到两个人,把兰花的事说了,然后问两个人:“你们看这事怎么办好?”黄群和孙科两个人都低下头,兰花在他们各自的心里的确是又漂亮又懂事的女孩子。两个人真的都爱上了兰花,不管叫谁把兰花让出去,都是违心的。肖党看着眼前两个连长,他俩在战场上出生入死,不管执行什么任务,他们连眼皮都不眨一眨。可在这件事情上,两个人都沉默了。肖党也沉默了。要让他掂量出哪个人更适合兰花,他一时也说不出来。“要不,黄连长你……你和兰花吧。”孙科支吾半晌,白着脸对黄群说。黄群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什么也没说。这时肖党的心里又动了一下,他认为孙科生性在这方面腼腆了一些,而黄群有些自私。这时,他内心的感情天平向孙科倾斜过去。他吸了两支烟后,把一张纸撕成两半说:“抓阄,你们谁抓住就是谁的。”说完转过身,从兜里掏出笔,他并没往纸上写什么。然后把两片纸捏成团,放在手心里,冲两个人说:“抓吧。”两个人这时都抬起头望他,一时谁也没有伸手。他把手里那张纸团递到黄群面前:“你先抓。”肖党说完这话,心里颤抖了一下。孙科重新垂下头。黄群看一眼孙科,又看一眼肖党手上的纸球。孙科就说:“你抓吧,黄连长。”孙科的声音似呻吟。肖党把手心里托着的纸球递给了黄群。黄群拾过一个纸团,半晌,他才把那张空白纸展开。黄群冲那半张纸怔了好一会儿神,脸红了一下,又白了。白了又红了。久久,才说。“我认命了。”说完起身走了。

孙科和兰花结婚那天很热闹,婚礼是肖党主持的。全营的人都参加了孙科的婚礼,唯独黄群没去。那一天,黄群一直在吹唢呐,唢呐只吹一支歌,就是那首《解放区的天》。

肖党听到了唢呐声,心里说:“对不起了黄群。”他当时就想,过一段时间黄群的心情就会好的。他又帮黄群介绍了好几个姑娘,黄群都回绝了。

那时部队很忙,一面忙着支援地方建设,一面抓训练。肖党心里说,过一段再说吧。每当傍晚无事时,肖党都能听到黄群的唢呐声。又过了一段时间,部队接到了赴朝作战的命令。在一个黑夜,部队离开了这座城市,走上了朝鲜战场。这场战争,一打就是几年,肖党几年间把这件事忘了。

当他又回到这座城市,又看到兰花,又听到黄群的唢呐声时,他的心里很不是个味。他这才意识到,黄群没有忘记兰花。他每次看到兰花入神地听黄群的唢呐声时,他在心里惊呼一声,难道兰花爱的是黄群么?

肖党单独见到兰花那天,天快下雨了。肖党想起家属院还有几只扫把没有收回来。肖党来到家属院扛着扫把往回走时,碰上兰花在倒垃圾。兰花见到肖党的瞬间,脸白了一下。肖党想对兰花说点什么,兰花却先说:“团长。”肖党停下脚,把肩上扛着的扫把拿下来说:“天要下雨了,我来收工具。”兰花把目光落在那几只扫把上,眼圈就红了。她早就听说肖党的事了,肖党刚找回部队时,她和孙科来看过他。肖党在述说被俘那段经历时,兰花一直在一旁流着泪。兰花看到肖党眼圈就红了。兰花说:“到屋里歇会儿。”肖党抬头看了看天,就说:“快下雨了。”肖党又扛起扫把,刚走两步,又想起了什么,转回身说:“黄群……你有时间帮他介绍个对象。”这时肖党看见兰花眼里的泪水涌了出来。兰花转过身,背对着肖党,肖党知道,她是怕他看见她的眼泪。

晚上的时候,肖党仍能听到黄群的唢呐声,那声音久久地在宁静的夜晚回响着。他几次想走到黄群的宿舍里和他聊一聊,可一想到自己此时的身份,他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于是,他就黑着灯,坐在小屋里望着黄群那问亮着灯光的宿舍。

没多久,黄群被任命为副师长,孙科当上了团长。孙科当上团长没多久,团里就接到任务,去外地施工。孙科要走那天晚上来到肖党的小屋。孙科就说:“老团长,我们去执行任务,你年纪大了,就在这留守吧。”肖党也觉得不合适,不是觉得自己年纪大了,而是因为战备施工毕竟是军人的事。他现在却是不能佩戴领章帽徽的编外人员。一想起这些,他心里就沉了一下,冲孙科点点头。孙科在这时突然叹口气,半晌没说一句话。肖党觉得孙科有什么话要说,他便等待着。过了一会儿,又过了一会儿,孙科终于说:“等施工完了,我去医院检查一次,我想要个孩子。”肖党听了这话,愣了一会儿。这才想起那次战斗,那时赴朝前,平津战役时,孙科负伤了。盆骨被炮弹炸成粉碎性骨折。那一次孙科在医院里住了八个月。孙科出院的时候,是肖党去接的,医生把一张出院证明交给了肖党。出院证明上写着,盆骨手术,终生不育的字样。当时他怕孙科有思想负担,便没给孙科看。那时战争吃紧:战斗一场接一场地打,有谁还想那么长远呢?时间长了,这件事在肖党的记忆里也就淡漠了。在兰花这件事情上,他的感情最后倾斜到孙科这一边,也许是他的潜意识起了很大作用。孙科说完这话时,他才恍然意识到孙科和兰花结婚这么长时间还没个孩子,一切都因为孙科那次负伤。直到这时他才在心里重重地叹了口气。他又想到兰花见到他时忧戚的面容,和那眼里的泪水。或许当年自己做主让兰花和孙科结合是一个错误,他突然这么想。既然已经这样了,他想安慰一下孙科,便说:“去医院检查应该,这事不能急。”肖党这么说。孙科就站起身:“团长,我走了。”肖党立起身,看着孙科的背影在黑暗里消失。肖党躺在床上,又听到了黄群吹唢呐的声音。他想到了老家的儿子,想到了兰花……

时间过得很快,一晃两年过去了。

那天是深夜,肖党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孙科激动地立在他的面前:“兰花生了,是个儿子。”肖党这才恍然记起,已经好久没见到兰花了。孙科和肖党说完这消息时,便哭了。

转天晚上,孙科提来一瓶酒。肖党好久没这么高兴过了。肖党的话很多,说了许多话,最后说到黄群和孙科抓阄娶兰花的事儿。说到这儿时,孙科便给肖党倒满酒,自己的也满上。然后双手举起酒杯说:“团长,这杯酒我敬你。”说完一口气喝干了杯里的酒。肖党见孙科干了,自己也干了。孙科又说:“兰花是百里挑一的好女人,我这辈子都感激你。”孙科说到这时,声音就哽咽了。肖党竟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一遍遍地说:“有儿子好,儿子好……”他就想到了左脚长痣的自己的儿子,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转眼,孙科的儿子过百天了,又一转眼孙科的儿子满周岁了。

肖党听说黄群要提师长了,他才想到好久没有听到黄群的唢呐声了。这消息很快就在军营传开了。肖党听了这消息很高兴,特意从军人服务社买来一瓶酒,躲在小屋里一杯杯地喝。喝一杯就说一句话:“这小子有出息。”喝着喝着,他就听到了黄群的唢呐声。黄群一遍遍一直在吹那首《解放区的天》。黄群一遍遍地吹,肖党一遍遍地听,渐渐的,肖党愈听心里愈不是个味,酒也喝不下去了。他躺在床上,泪水就流了出来,他不知自己为什么会流泪。

又过了几天的傍晚,黄群突然来到了他的小屋里,他见到黄群觉得有许多话要说,却不知从何说起。黄群却平静地冲他说:“团长,我要走了。”肖党没有明白黄群的意思。当黄群把他将辞去职务回乡的事告诉他时,肖党惊得站了起来,半晌才问:“你犯错误了?”黄群笑一笑。然后才说:“也许你现在不明白,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肖党马上想到了黄群的唢呐声,想到了兰花……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不明白。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使他不相信这一切会是真的。似做了一场梦。

黄群又坐了一会,最后说:“团长,你现在这样,让你受委屈了,我到死也相信你。”说完黄群立起身,握住了肖党的手。这一句话,让肖党心里一热,他嘴唇颤抖着,想说几句话,一时又觉得说什么也不合适。“团长,我走了,以后有用得着我的时候,给我个信。”说完黄群走出门去。这时肖党才想起有一句话没对黄群说,便又叫住了黄群。月光下黄群迎着肖党立在那里,肖党走上前,瞅着黄群的眼睛说:“你该成个家了。”这时黄群的眼角有两颗东西亮了一下,一闪又不见了。半晌,黄群才转过身,走了。

肖党躺在床上,他隐隐的又听到了黄群的唢呐声。那一夜,他想得挺远。

黄群走时没有再到肖党的小屋来,黄群走后,一个战士送来了黄群的唢呐。那小战士说:“这是黄副师长留给你的。”肖党接过黄群的唢呐,久久没说一句话。唢呐的腰身,已被黄群的双手磨亮磨红了。那铜制的喇叭呈现出一片深红色。在那里,他看见照在里面的自己的影子。以后的日子里,他每当看见黄群留给自己的唢呐,隐约间就似有一曲调子在他耳边回响。每每这时,都让他想起许多往事。

孙科的孩子得了一场病,住了一个多月的医院。兰花一直护理着孩子。兰花护理孩子时说一些稀奇古怪的话。孩子病好了。兰花又住进了医院。人们都说,兰花的精神受到了刺激。

黄群走了,肖党觉得心里空出一个洞。更多的时候,他就望墙上挂着的那把黄群留下的唢呐。望着望着,他的耳畔似又响起那熟悉的唢呐调。他一下想到自己的儿子。儿子长这么大还没有叫自己一声爹。他想,儿子现在也十几岁了。他想去把儿子领来,可又想到眼下自己的处境。这时他很空洞的心就堵得满满的。

兰花的精神受到了刺激,住了一段时间医院,病情也没有好转。于是,孙科又把她接回来。接回家的兰花经常哭哭笑笑的,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人们都说,兰花的病和孩子的病有关。孩子病了一个多月,她精神上受到了刺激,于是就疯了。兰花病了后,就辞去了工作。兰花有时疯,有时不疯。兰花每次抱着孩子时她不疯,肖党经常看见兰花抱着孩子,从家属院里走出来。兰花疯后显得老了许多,脸孔失去了光泽,头发也不那么齐整了。她抱着孩子时,目光很痴。怀里的儿子也不哭闹,似乎已经很懂事了,静静地望着母亲,看着这个世界。于是,兰花就和不懂事的儿子说一些疯话。兰花说:“儿子,儿子,找你爹去。”然后就望着天边很远的地方疯疯地笑。兰花虽疯,却知道什么时候该喂孩子。兰花做着这一切时,神情专注,很有条理,看不出和正常人有什么两样。兰花的疯只是她那双呆痴的眼神和一些不着边际的话。

肖党好久没有见到孙科了。孙科很忙,上班时他是一团之长,回到家他还要照顾兰花和孩子。肖党见到孙科是个星期天。孙科抱着孩子,孩子在他怀里哭闹着。他走到院外的树荫下哄孩子。肖党望见了孙科也望见了他怀里的孩子。还没等肖党说话,孙科就说:“孩子闹,他妈睡了,怕吵了她。”肖党觉得孙科很不容易。好端端的兰花怎么突然就得了这种病呢?他想。他定睛再去细看孙科时,发现孙科也老了,再也不是战场上生龙活虎的孙科了。不到四十岁的人鬓角已经出现了白发。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肖党又看了一眼孙科怀里的孩子,一晃已经有几岁了。孩子看见肖党时不哭也不闹了,伸出小手冲他摇着。他伸出一只手很笨拙地碰了碰孩子嫩嫩的小手,那孩子顺势扑在他的怀里。他从没抱过孩子,一时竞无所适从。当他的身体接触到孩子的一瞬间,他浑身滚过一阵莫名的暖流。一种做父亲的体验,这种体验,差点让他流出泪来。

孙科望着远处的什么地方,嘴里说:“黄群说走就走了。”肖党这时觉得鼻子有些酸。这时,他才真正感受到,原来他一直拿孙科和黄群当成自己的亲人。他留在五团,黄群和孙科就是自己的寄托。黄群走了,他的心里就空出一块来,他总觉得黄群的走有什么原因。

从那以后,仓库这边没事时,他就会走到家属院去,帮兰花抱抱孩子。兰花似乎还能认得出他来。他每次去,兰花就把自己怀里的孩子交给他说:“肖团长,你的孩子让人领走了么?”兰花这么说,他的心就有些酸。看着怀里一天大似一天的孩子,他重新体验到做父亲的感觉。孩子一到他的身边就很听话,有时他牵着孩子的手在地上走一走,转一转,闲下来的兰花就唱歌。兰花唱的仍是《解放区的天》。肖党听到歌声就想起黄群的唢呐声,然后他在心里再重重地叹一次。

孙科当副师长了,孙科当上副师长并没有见他有什么高兴的。每天早晨,孙科都要把一天的饭做出来,中午下班回来,再把这些饭热一热,每次吃饭时,他总是要看着兰花和孩子吃完,他才吃。吃晚饭时仍要重复中午的内容。有时他开会,中午或晚上回不来时,他就提前通知一声肖党,肖党就帮助把饭菜热好,看着兰花和孩子吃完睡下了,自己才回去。

孙科当上了副师长,对兰花和孩子的感情更深了。晚上或星期天时,人们经常可以看到孙科挽着兰花领着孩子,在营院里散步。每隔几天,孙科就要烧些热火,在院子里放好小凳和脸盆,帮兰花洗头。洗完了,孙科又静静地帮兰花把头梳理齐整。这时兰花就唱《解放区的天》。孙科也静静地坐在一旁看兰花,望着望着,眼睛就潮湿了。

后来,这些事被宣传科的干事,写成了几千字很动人的故事,在报纸上发表了。更多的人都知道了孙科,都说:“孙副师长真不容易。”没多久,孙科当上了师长,当上师长的孙科仍做着这一切。

肖党仍经常去兰花家,帮助做一些家务活。孩子一天天长大了,不用太费心地去带了,这样兰花更多的时候就独自发呆。有时肖党去了,就陪兰花在院外的石头上坐一会儿。兰花不说什么,肖党也不说什么,两个人的目光都痴痴地望在不远处玩着的孩子。有时兰花会莫名其妙地叹口气,这时肖党就一惊,抬眼去看兰花,兰花仍痴痴地望着远方。半晌,肖党才从兰花望着的地方收回目光。他又想到自己昔日的家,自己的儿子。一想起这些,他心里就胡乱地翻腾。他真想回老家看一看儿子。儿子现在长得有多高了?是个什么模样呢?可眼下自己这种处境,儿子会认他吗?他又想到了那个憨实的女人,一想到这些,他真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又是几个年头。兰花的儿子已经上学了。这期间,孙科当上了军长。

肖党还是肖党,肖党看管的仓库没变,他住的那间小屋没变。军营里的兵走了一批又来了一茬。肖党眼见着一批刚入伍的新兵,变成了老兵。最后又都复员了。于是又来了一批。肖党每月仍领士兵的津贴费。每过一年,他的津贴费就会增加一元,肖党是五团最老的兵了。一茬茬一批批的兵都知道肖党。兵们对他很尊重,每次见到他都远远地和他打招呼。他也和那些兵很亲近地打招呼。他望着这些兵,就想到了小德子。心想,这是一群多么好的孩子呀。没事时,他就和兵们聊一聊,问一些兵的老家的情况。他通过兵们,了解到了外面的世界在一天天地变化着。晚上的时候,兵们经常聚到他的小屋里,让他讲一讲过去战争的事。他每次都讲,每次讲到在朝鲜的最后那次战役时便不讲了,兵们便也不再问了。他讲这些时,兵们都仰起脸听得出神,激动处兵们的眼睛里会有泪光在闪动。他望着这一张张脸,一双双目光,眼前便闪现出当年那些兵们的脸。这时他的心就叹一声,小德子临死前交给他的那只绣着金达莱的荷包至今仍压在他的枕头下。一想到这,一种很沉很浓的东西就从心底里翻涌上来。

更多的时候,他望着眼前这些兵,会想起家乡的儿子。儿子也快长这么大了吧?想到这心里就隐隐地有了几分骄傲和自豪。他现在仍记着那憨实女人说的话,“儿子长大了,会让他找你的。”有几次他在梦里,梦见了儿子。他知道是自己的儿子,可怎么也看不清。梦里的儿子只是一个很模糊的影子。梦得多了,在梦中免不了有和儿子很动情的细节,在细节的关键处却醒了,窗外是寥落的星星,清冷的寒夜。泪水无声无息地就顺着脸颊流下来。

很长一段时问了,他隐隐的有一种感觉。觉得儿子说不定哪一天就会来找自己。闲下来时,他就蹲在营院外的马路旁,望着一个个走近的年轻人。他在那些年轻人的脸上辨认着儿子的模样。他觉得只要看见儿子,他会马上就能认出来。他一次次想像着和儿子见面时的情景。有时公路上已经不见一个人影,他仍呆呆地痴望着。他每次期待儿子时总是全身心地投入,尘世间的一切事物,一下子离他很远。心里想的就是儿子。一天,他正入神地呆望时,一辆小车在他面前停下了。车里走下孙科。孙科一直走到他面前,他仍没发现。孙科立在他一旁半晌,叫了一声:“团长——”他这才回过神来。抬头见是孙科,又看了眼停在一旁的小车,还有立在车旁的随行参谋,他才慌慌地立起身,叫了一声:“军长。”孙科的眼睛却潮了,面前这位痴呆木然的老人就是当年那个八面威风的团长么?如果没有那次战役,眼前的老人会是军长?司令?孙科望了他半晌,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拉过他的手说:“有机会,回老家看一看。”

孙科这句话他就再也忘不掉了。他平静的日子再也不平静了。回去一趟,看看儿子,这个念头不时地在他心里鼓噪着,一天天、一夜夜地执着地在他心中生根开花。

终于在一天,他来到了军部大楼,他要找孙科请假。门口的警卫不认识他,把他拦在门外,问他找谁。他说出了孙科的名字。士兵看了他半晌,才往里拨了一个电话。他不知这个士兵在给谁打电话。没多一会儿,走出来一个很年轻的干部,那干部他看着面熟,却记不得在哪里见过。那干部却认得他,热情地把他领到军长办公室门口。他听出孙科正在屋里打电话,他就站在门口等了一会儿,才敲门进去。孙科见到他先是一惊,这么多年,肖党第一次来找他。他望着孙科,就把自己想回老家看一看的想法说了出来。孙科马上就说:“好,早就该回去看看了。”孙科沉吟一下又问:“要派个人陪你回去么?”肖党摇摇头:“不用了,我还没糊涂。”孙科就从口袋里掏出二百元钱,塞到肖党的手里,声音潮润地说:“回去用。”他忙摇头推让。这么多年,他很少有花钱的时候,津贴费都攒了起来。他心里盘算过,回一次家足够了。趁孙科没注意,他又把那二百元钱塞到孙科的办公桌抽屉里。

他坐了火车,又坐汽车。恨不能一下子就飞回到那个他日思夜想的小山村里。他还清晰地记得门口长了两棵榆树的小房子。他赶回村里时正是下午。小村里很静,他又看到了村头那两棵老榆树。树下的房子已不是他记忆中的那两间小房了,而是三间。看模样,盖起的时问不很长。他不敢贸然走进去,在门前徘徊了好久。他透过窗口向里望,看见一个上了些年纪的女人坐在床上补衣裳。他一眼就认出了那女人,虽然老了,可他一眼仍能认出她来。一时间,酸甜苦辣,一古脑从他心里翻腾出来。他的眼前模糊了,半晌,他才艰难地一步步走过去。当他站在女人面前时,女人刚开始把他当成过路讨水喝的了。女人说:“水井里有,自己打吧。”他没动,立在她面前看见了她头顶花杂的头发,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气味,泪水便涌了出来。女人这才抬起头,怔了半晌,然后惊呼一声,扔下手里的衣服,站在他的面前。转瞬,女人的泪水汹涌地流出来。久久,他首先开口说:“我来看看儿子。”女人一下子扑在了床上。女人边哭边诉说这些年关于他的传闻。从女人的嘴里,他才知道,家乡流传着有关他的诸种传说。有人说,他是美国人派回来的特务,让政府抓住了,又有人说他在坐牢……这么多年了,女人怕孩子知道这事,影响这个家庭,一直没有告诉孩子真相。孩子现在已经不姓肖了,早就改成了现在男人的姓。孩子不知道他这个亲生父亲。女人说完这话时,一下子跪在了他的脚下,哀求着说:“你千万别见孩子,孩子还年轻,他还有前途哇——你不能连累他呀——”女人说到这,他什么都明白了。有些事是他早就料到的。可他听完女人的话,一下子还是木然地立在那里。他想,我不应该回来,自己已经是多余的人了。这次,他没有流泪。他在出门时,拿出了身上全部积蓄,只留出自己返回的车票钱。把剩下的钱塞到女人手里,女人不要那钱,他哽咽着说:“孩子我没养他一天,这钱……”说到这声音就颤抖了。女人的声音也不成了调:“这么多年,你也不易——”停了停女人又说:“等你不行那天,来个信。让儿子在十字路口……烧些纸……也算是个缘分。”他听了女人的话,仰天长叹一声。他走出门的时候,女人又追出来说:“孩子要放学了,要不,你远远地看上他一眼再走?”他很感激女人的这句话,于是冲女人点点头。他走出院子,坐在村头路旁的一块石头上。果然,不一会儿,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手臂上戴着印有红卫兵字样的袖章出现在院子里。女人迎出来,很响亮地喊一声:“大宝——”他听到了那一声喊,知道这一声是在告诉自己,这就是儿子。他抹了两把涌到脸上的泪,终于看清了儿子的面孔。儿子和自己年轻时长得一样,比自己那时高些,也胖一些。他真想大声叫一声:“儿子!”可他不能,他控制着自己。女人最后向他这里望了一眼,就牵着儿子的手进屋了。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蹲到路旁的沟里,手捂着嘴呜咽着哭了起来。

他已记不清后来怎么坐汽车、又怎么坐火车回来的。回来后,他就大病了一场。一连在床上昏睡了几天。病好后,他一下子就老了,头发白了一半。他愈发地思念儿子。他再想儿子时,具体了,形象了,也生动了。他开始恨自己,恨自己怎么没有在那次战斗中死去。如果死了,也许儿子会记着自己,记着有这么一个父亲。可现在儿子竞连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都不知道。

肖党自从老家回来,很少再走出他那间小屋。孙科在一天晚饭后摸黑来到他的小屋,两个人黑着灯在屋里坐着。孙科什么也没问,他什么也没说。最后孙科要走了,黑暗中,孙科抓住肖党的手握了一下。瞬间,他觉得孙科是完全理解他的,就为了这,他差一点流出泪来。孙科走到门外时,在黑暗里叹了一声。他又想,孙科也不容易。

孙科当上军长后,就搬进了一幢小楼。小楼在办公楼的东侧,进出那栋小楼都要经过军部的门岗。从此,肖党很少再见到兰花和她的儿子。偶尔的,兰花会从小楼里走出来,到他们五团的院里转一转。兰花的儿子已经大了,再也用不着兰花带了。他看到兰花时,才发现兰花是真的老了。兰花的头发也已经花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