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就在李晓青与魏大姐作彻夜长谈的同时,陈立躺在隔壁的沙发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几乎抽光了一包“云烟”。现在,只有这浓烈的香烟,才是可以深入肺腑的唯一朋友了。他不像小青,既然达成了“什么也不告诉他们”的协议,就应该守口如瓶。可是,他也是个血气方刚的男子汉呀,受了这么多的窝囊气,何尝不想一吐为快哩!可惜老高搬到别的屋里去了,连个说话的对象都没有。就这样悄悄地“逃离”B省了吗?到底是什么势力把我“驱逐出境”的呢……
两次断桥!陈立默默地回想着:科研与生产脱节,是断桥;张禹有意切断研究所对我的技术后援,又是断桥。唔,还有第三次断桥,就是方老太婆盘踞着的那个不幸的家呀,如今除了按月送工资,就只剩一条道德的纽带了……当然,还有儿子,以及我亲手制作的桌椅板凳,书架,斜面绘图桌,它们,都是在我无权从事科研工作的时候制作的,那一条条木方,一块块木板,一道道油漆,都凝结着我对往事的痛苦记忆。
然而这一切,并不是最大的灾难。“逼走陈立”的主要势力,还在利农修配厂。还在于那第四次、第五次的断桥。
陈立是被老厂长许万全用扎着大红花的吉普车接回厂的。跟在这辆红花汽车屁股后边的,还有王宽副厅长的“丰田”,科委主任的“塔达桑”,张禹所长的“上海”,组成了颇为壮观的车队。目的自然是为了科研与生产搭桥啰。他们开进了五百多职工夹道欢迎的工厂大门,在震耳欲聋的锣鼓声中也曾心情激动,而且一个个信誓旦旦地在全厂大会上轮番讲演,发出了“要搭一座人桥!金桥!”的豪言壮语。
鼻子发酸的大有人在,而最受感动的,莫过于陈立本人了。
他熟悉这个拖拉机修配厂的一草一木。老职工们也熟悉陈立在这里踩下的脚印,一步一个脚印。过去有五年时光,他就是在这里研究、实验“快速修理法”的。当时叫做“厂所挂钩,合作搞科研”,如今是“科研成果回娘家”,顺理成章,理所当然呀!
他最熟悉的,莫过于老厂长许万全了。
许万全是B省的老劳模,机械系统的标兵。他的光荣事迹,在全省工交战线有口皆碑。抗美援朝时期为志愿修理过坦克车;大跃进的时候,自力更生,因陋就简,创造了“毛驴拉车床”的奇迹,被誉为“鸡毛飞上天”式的车间主任;三年困难时期,他发扬了“穷棒子”精神,“遍地捡螺丝钉”,为每个车间都亲手制作了回收废铜烂铁的“百宝箱”,是个“一分钱掰成两半花”的好厂长。大革文化命的十年,他被打成“假劳模”,却能咬紧牙关,一不低头,二不悔改,不分冬夏天天扫地、拔草,同时捡回了十吨挂零的废铜烂铁,又把卖废品的钱全部交了党费,以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是个真劳模!
他的光荣事迹,特别是那些生动的细节、具体的小故事,三列火车也装不完。哪位作家如果感兴趣,就住到厂里来采访吧,听别人讲,请他自己说,都行。用上几十盘“索尼”录音磁带,回去稍加整理就是一大本厚厚的书!而且,读了之后可以令你热泪纵流。
然而,他也有缺点,有苦闷,那就是利农拖拉机修配厂连年亏损!过去靠国家补贴;现在实行自负盈亏了,许万全可就玩不转啦。贷款借不来,奖金发不出,连职工应调工资的指标也被“暂时取消”了,职工们怨声载道,情绪消沉……唉,我许万全心里有愧呀,上对不起国家,下对不起大家呀!
他终于发现自己老了。文化不够用,力不从心了。这是一个极其痛苦的、难能可贵的、顺乎时代潮流的伟大发现啊!
有了这个自知之明,许万全决心引进科学,引进人才,招贤、让贤,自己退居二线,只担任党委书记,把厂长的位子让给王副厅长推荐的陈立同志。
这天,许万全主动搬进新厂长兼总工程师陈立的单身宿舍,介绍全厂情况,长谈了两天一夜零三十分钟——这最后的三十分钟,属于“务虚”和互相表决心。
“小陈,你就放开手脚大胆干吧!咱俩分分工:你划船,我掌舵。你就使劲划吧!谁要是不服从你的令儿,别怕,只管来找我,半夜三更也可以来擂我家的门。这些车间主任哪,科室的头头呀,一个个人模狗样儿的,挺神气是吧?可你别怕他们,要叫他们怕你才行。这些中层干部呀,都是我老许的徒弟,嗯,有些还是徒弟的徒弟哩,谁要是敢排外,顶撞了你老弟,就只管来找我,让我大嗓门儿喝唬他一顿,就是骂了娘,他还得乖乖地给我去干活儿!哈哈哈哈……!”
“这样不合适吧!会影响大家的积极性。”陈立心里另有一套领导方法。
“没啥!基层就是这个样子。把话说透了,思想工作其实就是人事关系!只要他是咱的人,就会听咱的。水有源,树有根,别瞧我退居二线了,只要咱俩合把儿,这些中层干部全得服服帖帖的!”许万全做了个挺好看的鬼脸儿,然后就掏心掏肝地吐出了肺腑之言,“小陈,你是我请来的替身呀!别忘了一句古话儿:荣辱与共。就是俗话儿说的,一条线拴俩蚂蚱,干好干坏,飞不了你也蹦不了我!就这么着吧,放开手脚大胆干,天塌不了,就算掉下几块石头来,也还有我老许接着哪!”
陈立本来是很了解这位老劳模的,对他十分敬重;可是现在却发现他像个陌生人。怎么搞的?过去相处的五年里,此种过于亲密的肺腑之言怎么一句也没对我说过?今天为何又说得如此透彻,淋漓尽致?……我们书生气未褪的陈立有点莫测高深了。
“好吧,老许,那我就全面推行‘快速修理法’啦!工作当中,我要是出了什么差错,你这位老‘班长’也可以大嗓门儿喝唬我一顿嘛。”
“可别这么说话,老弟!我当厂头儿也是老经验啦,一把手,二把手,全厂干部就瞅着这两手哪!你我之间可不准闹矛盾哟。出了纰漏没关系,我全给你兜着,咱俩要一致对外!说句大实话吧,只要你跟我意见一致,全厂都会听你的!”
陈立越听越不是滋味儿,这哪儿是让我放手干呢?简直是在给我戴“紧箍咒”呀!只因为这是初次交谈,又是“务虚”,他才没有跟许万全争吵起来。
“好吧,咱们都执行厅里的决定吧,切实推行‘快速修理法’!”
“说得对……唔,老弟,麻烦你把这‘快速修理法’的几道工序给我说一遍行吗?”
陈立又听糊涂了,党委书记何必过问修理工艺上的工序呢?况且,一台大型拖拉机就有几千个零件,修复每一种零件,都有不同的工艺要求,都有几道乃至十几道各不相同的工序呀,这可怎么跟你说哩!
“老许,具体的工艺要求,我都有技术资料,赶明儿我用汽车把它从研究所运到厂里来,你慢慢看也行,听我在技术培训班讲课也行。”
“嗐,猴吃麻花——满拧!干脆明说吧,你这新官上任三把火,到底打算怎么烧?先跟我说说,让我心里有个底儿,也好支持你开展工作嘛!”
“我没有什么三把火。咱们不是在机械厅就一块制订了工作方案吗?就这么干。明天召开全厂干部会,一块说吧。”
“那好吧,明天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