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学良和蒋介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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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就在张作霖决计告别古老的北京,率部退回奉天的前夕,他把心爱的长子张学良唤到身边,习惯地叫了一声“小六子”,不无伤感地说:

“这次,咱爷们是败在蒋介石和日本人的夹击中,这口窝囊气到死我也咽不下去!我这个臭皮囊老了,很可能无力重整旗鼓,率部挥师入关了,只有靠小六子你给我出这口窝囊气了!”

时下的张学良,并不完全赞成父亲的这番话语,但他看看父亲那无限伤感的表情,作为孝子,又把到嘴边的话送回肚里,违心地点了点头。

张作霖似得到了某种慰藉和补偿。他沉吟片刻,突然把头一抬,分外郑重地问:

“小六子!你知道唐朝有个李世民吧?”

张学良闻声感到有些愕然,再一看父亲那严肃的表情,轻声地答说:

“知道!”

“你知道这位李世民多大岁数登基坐殿的吗?”

这下可把张学良给问住了!虽说他很早就知道李世民以弱冠之年随父李渊起事,打下天下,很年轻就当了皇帝,但具体是多大年纪,他的确不知道。

“你怎么连这样大的事都不清楚呢?”张作霖说罢伤心地叹了口气。

“父亲,”张学良愧疚地说,“原谅我无知,我回去一查历史就知道了。”

“不用去查历史了,他在二十八岁那年就当上了皇上。”

张学良深知父亲虽是草莽出身,却很想早日登上九五之尊的皇位。为此,他经常研究汉刘邦、唐李世民、明朱元璋等人的发家史,对他们起事中的一些重要战役和掌故如数家珍。对此,张学良的记忆总显得不如父亲。相反,他对华盛顿、林肯等人的历史却了如指掌,而且不需要特殊的用心,也永远忘不了。

“小六子,你今年多大岁数了?”

“再过几天——也就是六月四日,我就二十八岁了。”

“对!和李世民当皇上的时候一般大。”

张学良闻之又是一怔,他有些茫然地看着父亲那铁青的脸色,真猜不出父亲说这些话的真正用意。

“小六子,这些天来我想了许多,看来打天下的事和坐天下的事,我这个臭皮囊恐怕都不行了。”张作霖说罢异常伤情地叹了口气,旋即又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他憋了好一阵子没说话,突然像是下命令地严肃地说,“从现在起,你就要做当今的李世民!”

“不!我不做李世民。”张学良近似本能地反对着,当他看见张作霖就要暴怒的样子,又坚定地补充说,“父亲,你也不要做当今的李渊!”

“为什么?!为什么……”张作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他腾的一下站起来,活像是一头被困的野公牛,大声地吼叫着。

张学良很少看到父亲对自己发这样大的火。诚如他晚年所说:“我同父亲可以说有特别的父子关系。我生下来时父亲头一次打了个胜仗,换句话说:我父亲就是因为这个起来的。我父亲很喜欢我。”他为了不使就要退回关外的父亲过于伤心,没有说出自己的理由,并把头缓缓地垂到了胸前,做出一副认错的样子。

“没有大志的东西!”张作霖余怒未消地又大声质问,“你知道日本裕仁天皇今年多大岁数了吗?”

“知道。”张学良复又抬起头,“裕仁天皇和我同庚,二十八岁。”

“算你有记性,还知道日本的裕仁和你同庚。”张作霖操着恨铁不成钢的口气说罢,又喟叹不已地摇了摇头,“你若是我的儿子,那就应该立志当今天中国的裕仁天皇!”

“我不当!我不当……”张学良再次本能地反对着。

“为什么?!为什么……”张作霖又再次怒不可遏地大声质问着。

是啊!张学良为什么不做李世民,也不当今天中国的裕仁天皇呢?这要从张学良的思想成长过程去寻找原因。

张学良虽然生在草莽出身的大军阀、一代军政府首脑之家,但他的思想却远远超越了其父亲张作霖先做东北王、最终要当中国的皇上的境界。究其思想核心是爱国主义。用他最近在美国反复说的一句话来说:“我年轻时可以说是‘爱国狂’。”对此,他的原任机要秘书郭维城曾做如下论证:

他的思想的根源,是坚定彻底的爱国主义。这一思想的形成基本来自两个方面:一是中国传统的孔孟老庄的忠君体国,民为国本,和无我的思想、侠义的思想;一是西方民主主义的自由、平等、博爱的思想,和民有、民治、民享的思想。他承认“受西方教师与朋友的影响超过本国的师友。”

张学良的爱国思想,是以其民主主义思想为基础的。他把“以民意为准则”作为自己思想和行动的出发点。

另外,中国伟大的民主主义革命先驱孙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对张学良的爱国主义思想的形成,也起了很大的作用。张学良和孙中山先生曾有过一次间接交往和一次相见晤谈,为一般读者所鲜知。现简介如下:

一九二二年六月十六日,孙中山先生蒙难广州观音山,后避居上海。为了击溃暗中支持陈炯明发难的吴佩孚,他曾构想和相继败在直系手下的皖系段祺瑞、奉系张作霖,结成孙、段、张反直大三角联盟。其间,他意外地收到了张学良纵论天下的信牍,令他惊叹不已。当他获知张学良尚不满二十二岁的时候,他似乎看到了东北未来的希望。因此,他当即挥毫写了如下这封信:

汉卿仁兄惠鉴:

顷诵手书,借悉一切。所论奉省暂指冷静态度,以俟时机,实为特识。文顷致书尊公,述此后军事进行,宜由西南发难,据险与敌相持,使彼欲进不得,欲退不可。然后尊公以大兵直捣北京,略定津保,以覆其巢穴,绝其归路,敌必可灭,正与高明之见不谋而合。望力持定见,他日运筹决胜,可望预期也。韩芳辰君来,连日讨论,悉东三省整军经武,养锐待发,曷胜忻慰。兹特请汪精卫先来谒,一切代述。希赐接洽为荷。专复。

敬颂台绥

孙文九月二十二日

孙中山先生阅罢这封信后,大概想到了张学良是“胡帅”之贵公子,唯恐这种聪明用错地方,遂又当即写下了“天下为公”的横幅匾额,由亲赴关外的汪精卫和孙科面交张学良。

弱冠之年的张学良,收到一代革命宗师孙中山先生的墨宝,除去受宠若惊之外,一定会想到孙中山先生对自己的无限期望——一定要“天下为公”。不久前,年逾九十高龄的张学良回忆起孙中山先生——尤其是孙中山先生扶病北上,在天津病榻旁召见张学良的往事,他还真诚地说了下边这段话:

“我很佩服他。他有头脑,在病床上对我说:东北处于两个帝国主义中间,东北青年责任重大。”

孙中山先生在北京病逝之后,张学良自然清楚中国未来发展的趋势——以三民主义思想统一中国。加之,他清楚地认识到:“我自二十二岁领兵打仗一直打内战,所以我对内战厌恶到头了。一次我去河南,老百姓痛苦得不得了。我问老百姓,他们说儿子去当兵,到哪儿去了没人知道,没活劲儿了。自己打自己,只剩下老弱妇孺,我看了心痛极了。从那时起,我下了决心,一旦我能掌权决心要尽量避免无意义的战争。”因此,他断然对父亲说了这样两段掷地有声、史有所记的话:

“父亲!你让我做李世民,说明你这是旧脑袋。现在时代变了,不是封建时代了,中国不能再有皇帝了,我决不能当太子,你也决不能当皇上。”

“父亲!你让我当中国的裕仁天皇,你也错了,我也不可能学裕仁,日本有日本的国情,你也不要希望我学裕仁。我应该做一个为人民拥护的公仆。”

……

正当张学良陷入痛苦的凝思而无法解脱的时候,于凤至夫人由内室走了出来,她望着张学良那悲苦的表情,心中不禁一阵绞痛。她关切地说:

“小爷!不要生气了,这样会把身体搞坏的。”

张学良闻声转过身来,当他看见于凤至那双饱含泪水的眼睛,禁不住地叫了一声“大姐!”双手紧紧抱住了于凤至的身躯,泪水猝然冲开了闸门,无声地淌了下来……

于凤至从那颤抖不已的身躯知道,张学良正在向她倾泻憋闷多时的悲愤。待到她认为心爱的“小爷”渐渐平息了怒潮,方取出洁白的手帕,边揩去张学良满面泪痕边说:

“土肥原要你当满蒙皇帝的真实目的是什么呢?”

“从眼下说,利用皇帝这一钓饵,遏制我易帜,保住日本在满蒙的特殊权益;从长远看,他要我当日本人的儿皇帝,把满蒙变成日本帝国的殖民地。”

“你做得对,拒绝得好!”于凤至不无自豪地说罢,又有些担心地说,“土肥原是日本出了名的特务头子,他对今天的失败,会善罢甘休吗?”

“当然不会善罢甘休!”

“那……他又会玩什么新花招呢?”

“天晓得!”张学良鄙夷地笑了笑,“还是那句老话:以不变应万变!”

土肥原贤二低估了张学良的爱国心,在触了一个不小的霉头之后,遂又改弦易辙,支持林久治郎以杨代张的计划。他在积极扶植亲日元老派杨宇霆、常荫槐等人的同时,在暗地里利用一切卑鄙的手段,离间张学良和杨宇霆等人的关系,妄图在奉军中引起内讧,进而导致关东军出兵干涉,达到占领所谓满洲的目的。首先,土肥原贤二怀着报复的心理,精心策划了一场旨在倒张学良的舆论攻势。正如当事人记述的那样:

这时日本人在奉天所办的《满洲报》,突然想出一个举办一次东北民意测验的花样,将张学良、杨宇霆、张作相、万福麟、常荫槐等数十人列为一表,下面印有选票,要读者每日填写东三省军政长官一人及辽、吉、黑三省主席一人,剪下寄该报馆。杨宇霆利用这一机会,派人大量购买该报,将选票填上杨的名字,陆续寄给报馆,每日几达数千份之多。杨所以这样做,是为了要借此表示他是民意所归的人。事后,由杨府卖出的废报纸达数千斤之多,这一秘密始为外间所知晓。张学良知道这件事后,心情如何,是可以想见的。

其次,阻碍同南京政府合作,反对悬挂青天白日旗的杨宇霆等元老派们,人为地加剧了和张学良的矛盾,使得局面愈加紧张。杨宇霆“俨然以父执自居,同常荫槐勾结一起,拉拢文武官吏,多方阻挠张的政治主张,企图操纵整个东北政治。张学良先后要他接替吴俊升遗下的黑龙江军务督办,征求他担任吉林方面重任,他都表示不从,只是整日在小河沿杨公馆接纳各方面官僚政客,指手画脚,气焰逼人,大有‘今日天下舍我其谁’之概。一时奔走钻营的人士从之如云,小河沿杨府无形之中成了东北的政治中心。而且杨是日本士官出身,同日人一向有接触,此时更是信使往返不断,因而引起外间种种揣测,张学良自然也完全明白”。“杨宇霆此时,除军队未能如愿掌握外,在政治、交通各方面已获得颇大的伸展。他为了实现夺取东北政权的野心,处心积虑要将辽宁全省警察权掌握在手。”同时,妄图把张学良的亲信调离左右,逐步掌握东北的人事大权。“凡是当时新发表的县局长以上的官员,他都一律召见,优礼有加,进行拉拢,言语之间且流露出东北军政大计今后要靠他来决定的意思。这样,自然使张学良察觉到杨宇霆内心深处究竟是要做什么打算了。”

由于“张学良这时已染有嗜好,每次参议官会议开会,他都不能经常坐在会议席上,离开时均由杨宇霆担任主席。每当张学良随时下楼询问情况或有所主张之际,杨动辄加以制止,说:‘你不知道,你不要管。’此外,杨经常在背后对人说:‘他每天注射毒针甚多,将来必会自毙。’张对此岂能容忍!”

夫人于凤至也越来越焦虑不安了。每当张学良私议杨宇霆的时候,她依然是从好的方面予以解劝。正如她自己述说的那样:“他(张学良)从前方回来以后,我们两人几乎每天晚间都到杨督办公馆去,这不很明显嘛,同人家去联络感情呗!以后他又让我和杨的三姨太太拜干姐妹,他亲自给我写的兰谱,又备了一份厚礼,派人送去,这位杨三太太倒还愿意,可是她同杨督办一商量,却说不行,行辈不对(杨自居前辈,实际上是对张蔑视)。结果,只收一部分礼物,将兰谱和大部分礼物退回。你看,杨公馆的门槛有多高啊!”那天,她屈辱得暗自哭了一场。张学良获悉此事以后,生气地说:“你呀,烧香也得找对了庙门和菩萨,杨宇霆视我为掌上玩偶,他的妻妾会把你放在眼里?”

是夜,张学良再次陷入了痛苦之中。他由杨宇霆的举止,想到了自己境遇的危厄;由杨宇霆和日本人的关系,再次想到了东北向何处去的问题,东北易帜后的政局将会发生何等的变化呢?当他估计日本是否会出兵干涉的时候,他又想起了端纳的话语:“如今的日本……尚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而双十节的庆典和阅兵,就是这一见解最好的注脚。他望着愁眉难舒的夫人于凤至,一时想不出能说服她的理由。这时,他突然又想起了东北军撤离北京的前夕,吴俊升之子吴泰勋扶乩“大帅归矣”的往事,他灵机一动,商量地说:“大姐!我记得家乡有这样一句俗话,叫‘人的命由天定,胡思乱想不顶用。’在对待杨宇霆的事上,我们是否可以问天、听天的旨意,由天来安排呢?”

于凤至的思想中,存有很多的迷信色彩,十分相信“卜以决疑”的。加上今日她在杨府受辱,遂默然地赞许了。但是,当她想到自己和张学良均不长于扶乩一道,又为难地说:“不行!这样的机密大事,绝不能随便请人占卜决疑的,搞不好……”

“没关系,我们自己来扶乩问天。”张学良边说边取出一枚袁大头银元,“我想这块银元向高处掷三次,落地时,假如三次银元的袁大头都在上面,我们就决定把他们杀掉;否则,我们就不杀。我来掷,你来看,怎么样?”

于凤至稍许沉思了一会儿,有些慌乱地点了点头。

张学良当即将银元抛入空中,颇为迷信地微闭上了双眼,待到银元触地的清脆悦耳声消逝以后,他才小声地问:“大姐!结果怎样?”

“袁头在上面。”

张学良急忙睁开双眼,望着于凤至那苍白的面色,伸手接过银元,再次向空中抛去,一俟银元平稳落地以后,于凤至慌忙俯身拿起了这块银元,注目一看,愕然大惊。张学良虽说全然明白了,他依然在问:“又是袁头在上面,对吗?”

“对……”于凤至哆嗦地说完,颤抖地伸出了握着银元的右手。

张学良一把夺过了银元,蓦地掷向了空中。这时,于凤至的眼神似出现了幻影,她觉得这枚银元飘然而下的速度是那样的缓慢;可是落地后的响声又是那样的悦耳动听。她望着平稳地落在自己面前的银元,怎么也没有勇气去捡、去看……

“大姐!快拿起来看看吧。”张学良有些焦急地催促着。

“我、我……”于凤至的嘴巴有点不听使唤了,她依然是站在那里不动。

“怕什么,又不是让你动手杀他们!”张学良真的生气了,如不碍于所谓占卜的灵验,他早就跨前一步,哈腰拿起了那枚袁大头银元。

于凤至终于颤颤巍巍地俯下了身躯,那只哆嗦的右手尚未触到银元,她那昏花的双眼看见了鼓起的袁大头像,惊得“啊”了一声,遂又抽回了这只手。

“还是袁大头在上面吧?”

“嗯哪……”

“哈哈……”张学良猝然大声笑了起来,而且笑得时间又是那样的长,笑得神态又是那样的得意,充满着一种恐怖感。

于凤至突然想起了张学良不止一次说过的话语:“我在要杀人时,总是笑着的。”她倏地拾起袁大头银元,特别严肃地说:“这不可信,因为银元两面有轻有重,袁大头面轻,可能在上面。”

张学良终止了笑声,接过银元仔细地看了看,似觉得于凤至说得在理。他思索了一会儿,郑重其事地说:“既然你以为不可信,那么我现在重掷。要三次有字的面在上,我们就可以做最后的决定。仍然由我来掷,你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