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天鹅:如何应对不可预知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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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自我欺骗的人类

历史和社会不是缓慢爬行的,而是在一步步地跳跃。它们从一个断层跃上另一个断层,其间极少有波折。而我们(以及历史学家)喜欢相信那些我们能够预测的小的逐步演变。我们只是一台巨大的回头看的机器。

这不是自传,所以我会跳过战争场面。实际上,即使这是自传,我还是会跳过战争部分。我无法与电影或更有成就的冒险家的回忆录竞争,因此我会直接进入我对偶然性和不确定性的专业研究。

解剖黑天鹅

1000多年来,地中海东部沿岸一个叫做黎巴嫩山的地方,孕育了至少十几种不同的宗教派别、种族和信仰。这个地方(被称为“黎凡特”)比起处于近东地区内陆的其他地方,与地中海东部主要城市更加相似(因为这里的船运交通比内陆山区更方便)。黎凡特的城市天生具有商业气息,人们根据明确的规则相互交易,保持着一种有益于商业的和谐,并且相互之间有非常频繁的交往。

我父母都来自希腊叙利亚社区,这是北叙利亚最后一个拜占庭人定居点,包括现在的黎巴嫩。请注意,拜占庭人用当地语言称自己为“罗马人”——“Roumi”,复数为“Roum”。我的祖先源于黎巴嫩山山脚橄榄树生长的地方,在15世纪著名的艾姆云战役中,他们把马龙派基督徒(当时说阿拉姆语)赶进了山区,艾姆云正是我的祖先居住的村落。自从阿拉伯人入侵1000多年来,他们与穆斯林一起生活在商人化的和平中,只是偶尔受到来自山区的黎巴嫩马龙派基督徒的侵扰。通过阿拉伯统治者与拜占庭皇帝之间的某种诡秘协议,艾姆云向两方纳税并从两方得到保护,因此我的祖先生活在1000多年的和平中,几乎免于流血。他们最后一个真正的麻烦是后来的十字军,而不是阿拉伯人。似乎只对战争(和诗歌)感兴趣的阿拉伯人,以及后来似乎只对战争(和享乐)感兴趣的奥斯曼土耳其人,似乎只能从事无趣的商业和不那么危险的学术(比如翻译阿拉姆语和希腊语的文字)。

奥斯曼帝国灭亡后,我的祖先们突然发现自己被纳入的那个叫黎巴嫩的国家是一个平静的天堂,它成了一个基督徒占统治地位的国家。人们突然被洗脑了,开始信仰单一民族国家令人惊叹的是,你能用一面旗子、几句演讲和一支国歌如此快速有效地建立一个国家;直到今天,我一直躲避“黎巴嫩人”的标签,更喜欢“勒范特人”的称呼。。这些基督徒使自己相信,他们处在被笼统称为西方文明的中心,同时拥有一扇朝东的窗户。没有人预见到不同信仰的人群之间出生率的差异,人们以为勉强占多数的基督徒会继续占多数,这是静态思维的典型例子。黎凡特人被赋予了罗马公民身份,基督徒仍然认为这是他们最后的护照,它让圣·保罗(一个叙利亚人)自由地穿越了那个古代世界。人们以为自己同一切他们认为值得联系的东西联系在一起;这个地方对世界极度开放,有精致的生活方式、繁荣的经济和像加利福尼亚一样适宜的天气,有耸立在地中海上方的山峰,上面白雪覆盖。它吸引了大量间谍(苏联和西方的都有)、妓女(金发碧眼)、作家、诗人、毒品贩子、冒险家、强迫性赌徒、网球运动员、滑雪者以及商人,各种各样不同职业的人。他们许多人的行为就好像出自一部古老的007电影,花花公子们抽烟、喝酒,与好裁缝搞好关系,而不是去健身房。

天堂的主要特征摆在那儿:据说出租车司机很友好。确实,回头看起来,它在人们的记忆中比实际上更像天堂。

但我年纪太轻,体会不到在黎巴嫩的乐趣,因为我成了反叛的理想主义者,并且很早就养成了对修道的偏好。我不喜欢炫耀财富,抵触黎凡特文化中对奢侈的过度追求以及对与金钱相关的事物的迷恋。

十几岁的时候,我巴不得搬到某个没那么多007也没那么乏味的大城市去。但在知识氛围方面,我记得那里有一种特别的东西。我进入了即使法语科目也是获得法国业士证书(即高中学历)比例最高的法语中学之一。那里讲的法语有一种纯粹感:就像在革命前的俄国,基督徒和犹太黎凡特贵族阶级(从伊斯坦布尔到亚历山大)把法语当做身份的象征来说和写一样。最有特权的人被送往法国上学,就像我的祖父和外祖父一样;与我同名的祖父在1912年去往法国,我的外祖父则是在1929年。与这一语言上的阶级差别一样,2000年前,势利的黎凡特贵族说和写希腊语,而不是本国的阿拉姆语。(《新约全书》是用我们的首都安提俄克糟糕的贵族希腊语写的,使尼采不得不说“上帝说的是糟糕的希腊语”。)当希腊语变得太普遍的时候,他们开始说当时更为文学化的《古兰经》阿拉伯语。所以,这里除了被称为“天堂”之外,据说还是被肤浅地打上“东方”和“西方”文化标签的东西奇迹般交汇的地方。

关于付诸行动

我的个性形成于15岁,那年我被投入监狱。我涉嫌的罪名是在一次学生暴乱中用水泥板袭击警察。这是一次非常奇怪和复杂的事件,因为我的祖父当时是内政部长,正是他签署了镇压我们这次反叛行动的命令。一名警察被石头打中头部后,由于恐慌便向我们胡乱开枪,导致一名暴乱者被打死。我记得我处于暴乱的中心。我由于被捕而获得了巨大的满足感,而我的朋友们则既惧怕被抓进监狱,又惧怕回家见到父母。我们的行动使政府心有余悸,因此他们给予了我们特赦。

显示出把自己的观点付诸行动的能力,并且绝不会因为“冒犯”或打扰其他人而有丝毫妥协,做到这一点有几个明显的好处。当时我处于愤怒的状态,根本不管父母(和祖父)如何看待我。这使他们非常害怕我,因此我不能后退,甚至连眼睛都不能眨一下。假如我隐瞒了参与暴乱的事实(像许多朋友做的那样)并被发现,而不是公开蔑视一切,那我一定会被别人当做一个败类。穿着非传统的服饰,仅仅在装扮上公然反叛是一回事(社会科学家和经济学家称之为“廉价的标签”),而证明有意志把信念付诸行动则是另一回事。

我的祖父对我的政治思想并不感到恼怒(因为这些想法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他生气的是我因此而有了穿着邋遢的借口。在他看来,家门出此不雅之徒,实难忍受。

我被捕的消息很快不胫而走,这倒使我获得了一点好处:它使我不再需要用十几岁少年通常有的外在叛逆来表现自己。我发现,如果你不再一味说大话,表现得像个好孩子并且保持“理智”,那么情况便会好得多。你可以一会儿表现得具备同情心,一会儿表现出懒散,一会儿又表现得毕恭毕敬。在人们最不希望你那样表现,而你的表现又完全合理的时候,你可以控告某人,或者以暴力对付敌人,只是为了显示你能付诸行动。

“天堂”蒸发

在将近13个世纪奇迹般的共存后,一只横空出世的黑天鹅把黎凡特这个地方从天堂变成了地狱。基督徒和穆斯林之间爆发了激烈的内战,巴勒斯坦难民也加入穆斯林一方参战。战争异常惨烈,因为战斗就发生在市中心的居民区。这场战争持续时间超过了15年。在这里我不打算就这场战争进行太细致的描述。炮火和强大武器的发明使得形势发展成了一系列一发而不可收的针锋相对的战斗,这要在之前的刀光剑影的时代,充其量只不过会使得形势变得有些紧张而已。

除了物质上的毁坏(这实际上很容易修复,只需要几个有企图的承包商、受贿的政客和天真的债券持有人)之外,这场战争还打碎了3000年来使黎凡特持续作为知识进步中心的精致外壳。基督徒和犹太人自奥斯曼时代以来不断离开这一地区,他们迁到西方,改姓西方的姓,并融入当地的生活。越来越多的人离开了这里。受过良好教育的人数越来越少,随着战争的持续,大批人逃往大的中心城市。突然,这里形成了一片真空。人才流失很难扭转,昔日的优雅或许将永远不再。

星夜

下一次遇到停电的时候,看看天空获取安慰吧。你会认不出它。战争期间贝鲁特经常停电。在人们自己买发电机之前,夜空的一侧是明朗的,因为没有光污染。那是远离战争的城市那一侧。失去了电视的人们争相观望夜间战斗发出的火光。他们似乎宁愿冒被炮弹击中的危险,也不愿度过一个无聊平淡的夜晚。

你可以清楚地看到星星。我在高中时学到,行星处于某种叫做“均衡”的状态中,因此我们不需要担心被星星意外击中。对我来说,这与我们同样学到的关于黎巴嫩的“独特的历史稳定性”的故事有着怪异的相似之处。这种假设的均衡让我很不安。

我看着天空的星星,不知道该相信什么。

历史与三重迷雾

没有人能够看透历史。你看到了结果,但却看不到导致历史事件发生的幕后原因,而这些原因却恰恰是推进历史发展的助推器。你对这些历史事件的把握有片面性,是因为你看不到事情的真相以及整个机制是如何运作的。我所说的历史事件助推器与事件本身不同,就好像不可能通过神的行为解读出神的思想一样。我们很有可能弄错神的意图。

它们之间的区别,就像你在餐馆餐桌上看到的食物与你在厨房看到的烹制过程之间的区别。(有一次我在曼哈顿区加纳尔大街的一家餐馆吃饭时,看到厨房里跑出一只耗子。)

对待历史问题,人类的思想会犯三个毛病,我称之为三重迷雾。它们是:

1.假想的理解,也就是在一个超出人们想象之外的复杂(或随机)的世界,人们都以为自己知道其中正在发生着什么。

2.反省的偏差,也就是我们只能在事后评价事物,就像只能从后视镜里看东西(历史在历史书中比在经验现实中显得更加清晰和有条理)。

3.对事实性信息价值的高估以及权威和饱学之士本身的缺陷,尤其是在他们进行分门别类的时候,也就是进行“柏拉图化”的时候。

没人知道正在发生什么

第一重迷雾就是我们以为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比它实际上更加可理解、可解释、可预测。

小时候,大人们不断告诉我,这场战争只会持续“几天”,而实际上却持续了近17年。他们似乎对他们的预测很有信心,因为有很多人坐在塞浦路斯、希腊、法国和其他地方的酒店房间或其他暂居地等待战争结束。我的一位叔叔经常告诉我,大约30年前,当巴勒斯坦富人逃到黎巴嫩时,他们认为这只是一个权宜之计,而那些活下来的人在60年之后还居住在那里。但当我问他我们的战争是不是也会造成同样的后果时,他回答说:“不会,当然不会。”并说“这里的情况是不一样的,从一开始便不一样”。不知为什么,他所发现的存在于别人身上的事情却不适用于他自己。

这种对战争持续时间的盲目预测在当时是一种通病。后来,我决定扭转流亡者对根的眷恋(根的观念在他们的人格中渗透得太深了),因此我研究了流亡文学,以避免落入磨人又费神的乡愁陷阱。这些离乡者似乎成了记忆中田园式家乡的囚徒,他们与其他记忆的囚徒坐在一起,谈天说地,吃着他们的传统食物,聆听着他们的民族音乐。他们的脑海中不停地懊悔着,想象着本来能够避免这些历史性动荡的场景,比如“要是政府不是这么无能,我们本来还能待在家里的”,好像这场历史动荡有一个具体的原因,而灾难本来可以通过消除这个具体原因而避免。于是我询问了那些背井离乡的人,了解他们在离乡期间的经历——几乎所有人的经历都是一样的。

巴黎和伦敦的伊朗难民在1978年逃离故乡伊朗,当时他们都以为自己的离开只是短暂度假。然而20多年过去之后,一些人还在等待返乡。许多1917年离乡的俄国人(比如作家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之所以在柏林定居,或许就是为了返乡时不必长途跋涉。

当然,在这些错误的预测和盲目的希望中,有一些愿望的成分,但也有知识的问题。黎巴嫩冲突的演变显然是不可预测的,而人们理解事件发展所用的推理显示出一个事实:几乎所有关心事态发展的人似乎都确信自己明白正在发生什么。每一天都发生着完全出乎他们预料的事情,但他们就是认识不到自己没有预测到这些事。很多发生过的事情本来应该被认为是完全不可思议的,但在事情发生之后,看上去却没那么不可思议了。这种事后合理性在表面上降低了事件的稀有性,并使事件看上去可以理解。我后来在人们对商业成功和金融市场的理解中看到了完全一样的假想理解。

历史不会爬行,只会跳跃

在整理关于如何理解随机事件的思路并回忆战时事件时,我形成了一种非常强烈的印象,那就是我们的头脑是一台非常了不起的解释机器,能够从几乎所有事物中分析出道理,能够对各种各样的现象罗列出各种解释,并且通常不能接受某件事不可预测的想法。这些战时事件本是不可解释的,但聪明的人们总以为他们能够提供具有说服力的解释,但那是在事后。而且,提供解释的人越聪明,其解释越空洞。更令人担忧的是,所有这些解释看上去在前后逻辑上并不矛盾。

于是,我在十几岁时离开了这个叫做黎巴嫩的地方,但我的许多亲戚和朋友仍留在那里,因此我会经常回去看他们,特别是在形势严峻的时候。战争并非持续不断,有时会被“永久性解决方案”打断。在困难时期,我更加有根的感觉,而且急于回去为因分离感到伤心的亲人朋友提供支持。一看到有人死去,身在黎巴嫩以外的我便难以工作或读书。然而,一旦我回到黎巴嫩,我对事态却反而没那么关心,并且能够问心无愧地汲取我所感兴趣的知识。有趣的是,人们在战争期间频繁地聚会使得他们更加追求奢华,因此尽管有战争,但这些聚会却使聚会者受用不已。

有几个问题令人难以理解。慈善宽容的人在一夜之间会变成纯粹的暴徒,谁能预料到这一点?事情为什么会那么突然?一开始,我认为和其他冲突不一样,或许只有黎巴嫩战争是不可预测的,这也因为黎凡特人是一个复杂得不可理解的群体。后来,我开始在头脑中回顾历史上所有的大事件。我逐渐认识到,它们的复杂性并不是独有的。

黎凡特是一个大量制造出人意料的重大事件的地区。谁曾料到基督教会成为地中海盆地的统治宗教,后来又成为西方世界的统治宗教呢?罗马编年史家对这一时期的记录甚至没有包括这一事实,由于当时记载的空白,研究基督教历史的历史学家遭遇了不少阻碍。显然只有极少数重要人物把一个看上去异端的犹太人的想法当真,以至于认为他会名垂千古。当时只有一个地方提到拿撒勒的耶稣,那就是约瑟夫(Josephus)的《犹太战争史》(Jewish Wars),即使是这一处提及,也有可能是后来某个虔诚的复制者添加的。还有7个世纪之后的宗教竞争:谁会预测到,一群马背上的人能在短短几年内,把他们的帝国和伊斯兰法律从印度次大陆延伸到西班牙?与基督教的崛起相比,伊斯兰教的传播才是完全出乎预料:许多历史学家看到这一记录时,都为变化的迅速大吃一惊。历史学家乔治·杜比(Georges Duby)表达了他对近10个黎凡特希腊语国家被“一剑扫平”的惊叹。后来在法兰西学院拥有同样教席的保罗·韦纳(Paul Veyne)把宗教传播贴切地描述为“像畅销书一样”,一种显示出不可预测性的比喻。这种历史记载的不连续使得历史学家的工作很不容易:对过去最细致的研究也不能让你形成多少历史的思维,而只会让你产生了解历史的错觉。

历史和社会不是缓慢爬行的,而是在一步步地跳跃。它们从一个断层跃上另一个断层,其间极少有波折。而我们(以及历史学家)喜欢相信那些我们能够预测的小的逐步演变。

然后我突然想到(而且这一想法再也没有消失),我们只是一台巨大的回头看的机器,人类总爱自欺欺人。每一年过去,我的这一认识都会加强。

关于历史的回放

历史事件以一种扭曲的方式展现在我们面前。我们来考虑一下信息的性质:在一个历史事件发生之前存在无数个事实,其中只有相当少的一部分会在后来你对历史事件的理解中有帮助。因为你的记忆是有限而且是被过滤的,所以你会倾向于记住那些事后看来与事实相符的信息,除非你不会忘记任何事情,从而不得不生活在不断积累的原始信息的重负下。

下面是我第一次认识到扭曲性回忆的经历。孩提时代的我乐于读书,在战争的第一阶段,我在一个地下室里全身心地阅读各种书籍。学校关闭了,天空中落着炮弹弹片。地下室里闷得要死。我最初的焦虑主要在于如何摆脱无聊以及接下来该看什么书贝诺特·曼德尔布罗特(Benoît Mandelbrot)在与我当时相同的年纪有相似的经历,只是比我早近40年,他记得他在战时的经历是长时间痛苦的无事可做及穿插其中短暂的极度恐惧。,尽管我不能按自己的意愿选择读什么书,但由于没有其他事可做,我倒乐得如此。我那时想成为哲学家(现在仍然想),于是我感觉需要强制性学习其他人的思想。当时的形势促使我学习关于战争和冲突的理论和基本原则,我试图深入历史,进入那个生成历史事件的巨大机器的运行中心。

奇怪的是,对我有影响的书不是某个思想家写的,而是一名记者写的:威廉·夏伊勒(William Shirer)的《柏林日记:二战驻德记者见闻(1934~1941)》(Berlin Diary:The Journal of a Foreign Correspondent 1934~1941)。夏伊勒是一名电台记者,因《第三帝国的兴亡》(The Rise and Fall of the Third Reich)一书而成名。我感觉这本日记提出了一种非同寻常的视角。我已经读过(或者了解过)黑格尔、马克思、汤因比、阿隆和费希特关于历史哲学及历史特性的著作,对辩证法思想有了一点模糊的概念,觉得这些理论中有一些东西要去理解。我掌握得并不多,只记得历史是存在一种逻辑的,事物在矛盾(或对立)中发展,使得人类进入更高形式的社会,诸如此类。这与我从周围听到的关于黎巴嫩战争的各种理论极为相似。直到今天,当人们问我关于什么书“影响了我的思维”的可笑问题时,我会让他们大吃一惊,我告诉他们《柏林日记》教会我最多的是关于哲学和理论史的知识(虽然是在不经意间),并且,我们会看到,这本书也教会了我关于科学的东西,因为我学到了事前和事后这两种方式的区别。

为什么?很简单,这部日记旨在在历史事件正在发生时描述它们,而不是事后描述。我在地下室里,历史在我面前生动地展现(炮弹的声音让我整夜无法入睡)。非理论化的历史正在我面前上演,而我正在读一个在历史进行时经历历史的人写的书。我努力在脑海中形成关于未来的电影式的画面,但却发现它不那么明晰。我认识到,假如我在历史事件发生后撰写历史事件,它们会显得更加……像历史。“之前”和“之后”,其差别显而易见。

夏伊勒有意在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的情况下撰写这本书,他当时所能得到的信息没有受到接下来的结果的影响。在书中,极具启发性的评论随处可见,尤其是法国人相信希特勒只是暂时的敌人,这就是他们缺乏准备和之后迅速投降的原因。当时,任何人都没有想到会发生一场浩劫。

虽然我们的记忆非常不可靠,但日记多多少少能够提供在当时目睹的无法抹去的事实记录,使我们有一个固定的、原始的视角,并能在之后把历史事件放在它们原本的背景下研究。我想再一次强调,重要的是这种描述事件的方式。实际上,夏伊勒和他的编辑们有可能有作弊行为,我所说的“作弊”是指在出版时抹去了一些事后看来对事情的发展没什么影响的元素,从而加强那些有可能让公众感兴趣的部分。实际上,编辑的过程会出现严重的扭曲,尤其当一名作者被安排给一名所谓的“好编辑”的时候。尽管如此,夏伊勒的书还是赋予了我对历史演化的直觉。人们会认为,那些经历第二次世界大战开端的人当时会隐约预感到要出大事,然而事实完全不是这样。

夏伊勒的日记实际上已经成为关于不确定性的培训教程。我想成为哲学家,但当时还不知道大部分职业哲学家如何谋生。这一想法促使我去冒险(不是从事思考不确定性问题的刺激工作)和从事数学及科学研究。

出租车里的启示

下面我讲解一下第三重迷雾——学习的诅咒。我近距离观察了我的祖父,他曾是黎巴嫩国防部长,后来成为内政部长,在战争初期成为副总理,之后他的政治生涯就没落了。虽然处在那样的职位,但他似乎并不比他的司机米哈伊尔更能看清将发生什么。但与我祖父不同,米哈伊尔习惯以“上帝知道”作为对事件的主要评论,把看清形势这一任务推给了更高层次的人。

显然,在预测上,聪明和掌握大量信息的人并不比出租车司机更有优势,但二者还是有很大区别的。出租车司机不会认为自己与博学的人懂的一样多,实际上,他们不是专家,并且他们也知道这一点。没人知晓一切,但精英思想家们认为他们比别人知道得多,因为他们是精英思想家。只要你是精英中的一员,你就会知道得比非精英多。

除了知识,还有价值值得怀疑的信息。我注意到,几乎所有人都熟悉当前事态的每一个细节。不同报纸间的重复是如此之多,以至于多读一份报纸几乎不能了解更多新的信息。但每个人都那么急切地想熟知一切细节,他们阅读每一篇新鲜出炉的文章,收听每一个广播电台,似乎下一次报道就会向他们揭露一个惊天的答案。我发现,对于谁会见了谁,某位政客对另一位政客说了什么(以及用了什么语气),人们都如数家珍。然而,这一切都是徒劳的。

结群

我发现,在黎巴嫩战争期间,不同记者的观点虽然不同,但他们大都采用相同的分析路子。他们对同样的影响事件的环境因素赋予同样的重要性,并把现实按同样的方法分类。这使得柏拉图式的行为再现,因为他们喜欢把事实分割为小碎片。在过去,地中海与非地中海之间(也就是橄榄油和黄油之间)被画上了分界线,突然,在20世纪70年代,它变成了欧洲与非欧洲之间的分界线。分界对于人类来说是必要的,但如果分界被绝对化,使人们无法修改分界并忽略了不同范畴之间的模糊缓冲地带,这便是一种病态了。传染是罪魁祸首。如果你挑选100名有独立思想的记者,他们有独立辨别事物的能力,你会得到100种不同的观点。但如果让这些人用因循守旧的方式进行报道,观点的多样性便会大大降低:他们会分析相同的因素和原因,得出趋于相同的观点。例如,所有记者现在都会提到“喧嚣的20世纪80年代”,似乎这10年有一些尤其独特的东西。而在20世纪90年代末的互联网泡沫中,记者们在对所有人都疯狂追捧的毫无价值的公司的价值上又达成了一致我们会在第十章看到一些证明这些结群反应的巧妙量化测试,它们显示出,在许多问题上,观点之间的差异比平均观点和真理之间的差异小得多。的解释。

如果你想知道我所说的武断分类指的是什么,看一看两极分化的政治形势吧。下一次马丁叔叔访问地球时,试着向他解释一下为什么那些支持允许妇女堕胎的人反对死刑,或者试着向他解释为什么那些接受堕胎的人应该支持征税,却反对强大军力;为什么支持性自由主义的人要反对个人经济自由。

分类总会造成复杂性的降低,这是黑天鹅事件的发生器,也就是我在序言中定义的柏拉图化的表现。我们对周围世界的任何简化都可能产生爆炸性后果,因为它不考虑不确定性的来源,它使我们错误地理解世界的构成。

黎巴嫩战争开始几年之后,22岁的我正在沃顿商学院念书,当时我接触到了有效市场的思想。这一思想认为,从证券交易中是无法获取利润的,因为这些金融工具自动地包含了所有可获得的信息。公共信息是无用的,尤其对商人而言,因为价格已经“包含”了全部这类信息,数百万人都知道的信息不会给你任何优势。于是我完全放弃了阅读报纸和看电视,这为我省出了大量的时间(比如每天一个小时或更多,这样每年积累的时间足够用来读一百多本书了,一二十年后,作用就会开始显现了)。但这并不是我在本书中提出不看报纸的所有原因,后面我们会进一步看到避免信息毒害的好处。这一论点对于不必了解商业世界的细枝末节是最好的借口,它最初只是我的托词,因为我发现商业世界的细节中没有任何有趣的东西,它华而不实、贪婪、缺乏智慧、自私而且无聊。

好戏在哪里

为什么一个想成为“哲学家”或者“历史科学哲学家”的人最终却进了商学院,而且是沃顿商学院?我百思不得其解。我在商学院发现,不光是某个小国家的政客不知道世界正在发生什么——毕竟,小国的人也许不必知道世界上正在发生的事情——在世界上最著名的商学院之一,在有史以来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最大公司的首席执行官们很可能也不知道世界上正在发生的事情。实际上,在我头脑中这不仅仅是“可能”:我从内心感觉到了人类在认知上的自大。

那时,我开始意识到我的兴趣——高度不可能发生的有重大影响的事件。不光是衣着光鲜、精神抖擞的首席执行官才会被这些极端事件愚弄,博学的人也会。这一认知使黑天鹅现象从一个商业中的好运气或者坏运气的问题,变为一个知识与科学的问题。我的观点是,现实生活中有些科学成果不但是无用的(它们低估了高度不可能事件的影响,或者导致我们低估它),而且,它们中的许多或许实际上正在造就黑天鹅现象。

历史上最大的市场崩盘

从沃顿商学院毕业4年半之后(体重也增加了8.75磅后)的1987年10月19日,我从纽约曼哈顿中城的投资银行瑞士信贷第一波士顿银行走回上东区的家。我走得很慢,因为我的思想处于一种迷惑的状态。

那一天在世界金融史上是一个灾难:(现代)历史上最大的市场崩盘。更具重创性的是,它发生在我们认为自己已经足够老练的时候,我们有所有这些夸夸其谈的柏拉图化的经济学家(以及骗人的以钟形曲线为基础的方程式)预防或者至少预测和控制大的震动的时候。崩盘甚至不是由于某则新闻。事件的发生超越了事件前一天任何人的想象,如果我事先指出这件事发生的可能性,我一定会被看做是疯子。它满足黑天鹅事件的条件,但当时我还不知道如何表达。

我在公园大道遇见了一位同事,正当我要与他谈话时,一名焦虑的妇女不顾一切地打断我们的对话:“嗨,你们两个知道发生什么了吗?”路边上的人们看上去茫然无措。之前,我在瑞士信贷第一波士顿银行的交易室里看到有一些人在哭。一整天我都处在事件的震撼中,震惊的人们像探照灯下的兔子一样乱跑。回家后,我的表兄亚历克西斯打电话告诉我说他的邻居自杀了——从高层公寓跳了下去。对此,我一点也不感到奇怪。我突然想到金融创伤可以比战争更打击人的意志。(我们可以想象,金融问题和随之而来的羞辱可以导致自杀,而战争似乎并没有如此直接。)

我害怕得不偿失的胜利:我知道自己是正确的,但又害怕自己的正确,害怕目睹整个系统在我脚下崩溃。我并不真的想如此正确。我将永远记住已故的吉米·P(Jimmy P.),他在看到自己的净资产灰飞烟灭时,不断半开玩笑地乞求屏幕上的价格不要再变动。

但在当时,我意识到自己对钱根本不关心。我经历了生命中最为奇特的感受,一个震耳欲聋的声音告诉我“我是正确的”,声音如此之大,以至于我浑身都颤抖起来。我永远不会忘记这种震撼内心的感觉。我之后再也没有经历过这种感觉,也永远不可能向那些从未有过这种经历的人描述。它是一种身心的震撼,好像是快乐、骄傲和恐惧的混合体。

事实证明我是正确的,为什么?

进入沃顿商学院后的一两年,我逐渐具备了一种精确但奇怪的能力:猜测罕见且出乎意料的事件,也就是处于柏拉图边界中被柏拉图化的“专家”认为“不可思议”的事件。回忆一下,在柏拉图边界,我们对现实的理解不再成立,但我们不知道这一点。

由于较早决定把数量金融学作为谋生的职业,我同时成为了数理专家和交易员。数理专家是一类把随机数学模型应用于金融(或者社会经济学)数据和复杂金融工具的产业科学家。不过,我是完全相反意义上的数理专家:我研究这些模型的缺陷和局限,寻找使它们失效的柏拉图边界。我还进行投机交易,而不仅仅是“纸上谈兵”,这在数理专家当中是很少见的,因为他们被禁止“冒风险”,他们的角色只局限于分析,而不是决策。我确信,我完全无法预测市场价格,并且知道其他人也无法预测,但他们却不知道这一点,或者不知道他们正在承担巨大的风险。大部分交易员都是在“轧路机前捡硬币”,把自己暴露在极少发生而具有重大影响力的事件面前,却睡得像婴儿一样,浑然不知。假如你认为自己厌恶风险、了解风险并且高度无知的话,我的工作将是你能做的唯一工作。

同时,“数理专家”(应用数学、工程学和统计学的综合体)所拥有的技术本领,加上对实务的深入参与,对于一个想成为哲学家的人来说是非常有用的。我从事的是叫做“衍生工具”的复杂金融工具,从事该专业必须具备高等数学知识,而使用错误的数学方法在其中导致的错误也是最大的。这是一门新学科,吸引了我足够的兴趣去攻读博士学位。注意,我无法仅仅通过赌黑天鹅事件的出现来建立我的职业生涯,因为没有那么多可实施交易的机会。相反,我可以通过保护我的投资组合不受大的损失来避免黑天鹅事件的影响。于是,为了消除对随机性的依赖,我专注于复杂金融工具的技术缺陷,以及在不受稀有事件影响的情况下利用这些机会,并且抢在我的竞争者提高技术从而使这些机会消失之前。后来,我发现了更为容易(也更不受随机性控制的)地保护大投资组合不受黑天鹅现象影响的类似保险的业务。首先,当你把20年的时间用于大规模的数据实证研究,并基于这些研究从事风险活动时,你会很容易发现现实世界的构成因素,而它们是被洗脑的柏拉图化的“思想家”看不到的。其次,它使我的思考变得有条理和系统化,而不是被包围在奇闻逸事中。最后,历史的哲学和认识论(认知的哲学)似乎与时间序列数据的实证研究是分不开的,时间序列数据是时间上的连续数据,是一种由数字而不是文字组成的历史文件。而数字是很容易在计算机中处理的,它使你清楚地感觉到历史是向前的,而不是向后的,而且比历史记录混乱得多。认识论、历史哲学和统计学旨在理解真相,研究真相产生的机制,并且区分历史中的常规和巧合。它们都探讨“人们知道什么”的问题,但它们都只能在不同的领域找到答案。

代表独立的粗话

1987年10月19日那天晚上,我一觉睡了12个小时。

我很难把这种确信的感觉告诉我的朋友,他们都由于市场崩盘而处于悲痛之中。当时的奖金与如今比起来微不足道,但是,假如我的雇主瑞士信贷第一波士顿银行及金融系统能够坚持到年底,我会得到一份适当的奖金。对此,有时候人们会说一声“去他妈的钱”。这话虽然粗俗,但能让你表现得像个维多利亚时代的绅士,一个摆脱了奴役的人。这是一种心理上的缓冲,让你无须成为巨富,但足以让你自由选择一个新的职业,而不必过分担忧经济报酬,同时使你不必委曲求全。你不再对某个雇主或者就业本身产生任何理智和情感上的依赖,不再受某个人对你武断而不公平的评价的摆布。(独立对每个人都有特别的含义:有那么多高收入的人变得更加谄媚,他们越来越依赖他们的客户和雇主,也更加痴迷于赚更多的钱,对此我惊诧不已。)虽然按照某些标准来说这算不上什么豪言壮语,但它实际上帮我摆脱了经济上的所有欲望。每当我把时间不是花在研究,而是浪费在追求物质财富上时,我都会感到羞愧。请注意,在那些日子,“去他妈的”是挂掉电话之前的结束语。

当时交易员在赔钱时摔坏电话是极为平常的事。有的人喜欢摔椅子、桌子或者任何能够发出声响的东西。有一次,在芝加哥商品交易所,一名交易员试图掐死我,来了4名保安才将他拖走。他生气,因为我站在了他认为是他的“领地”的地方。谁会愿意离开这样的工作?把这种情形与大学餐厅中单调的午餐比较一下吧,那里彬彬有礼的教授们谈论着最新的院系争斗。于是我继续留在“数理”和交易行业(现在仍然是),但却控制好自己只做最少量但极为密集(而且有趣)的工作,只关注最具技术性的方面,从不参加商业“会议”,避免与西装革履却不读书的“成功者”为伍,并且平均每3年休息一年,弥补自己在科学和哲学方面落下的空白。为了慢慢提炼我的思想,我需要成为一个闲人,一个职业冥想者,懒洋洋地坐在咖啡馆,远离办公桌和各种组织,睡到自然醒,贪婪地阅读,而不需对任何人解释什么。我需要逐步在我的黑天鹅思想基础上构建一套完整的思想体系。

豪华轿车哲学家

黎巴嫩战争和1987年的崩盘似乎是相同的现象。我明显感到几乎所有人在承认这些事件的影响上都有一种精神上的盲点:好像他们看不到这些庞然大物,或者迅速忘记了它们。答案就在我面前:这是一种盲目。问题不在于事件的本质,而在于我们看待它们的方式。

我用下面这个故事结束这段自传性的插叙。我没有确定的专业(除了我白天的工作以外),也不想有。当鸡尾酒会上的人们问我靠什么谋生时,我总忍不住想回答,“我是一名怀疑经验主义者及闲人,主要事业是对某个思想进行非常深入的思考”,但为了简便起见,我干脆说我是豪华轿车司机。

在一次跨大西洋的航班上,我发现自己被升至头等舱,坐在一位衣着华贵、精力充沛的女士旁边,她浑身缀满了黄金和珠宝,不停地吃着坚果(可能这是低卡路里的食物),坚持只喝依云矿泉水,一路上都在读《华尔街日报》欧洲版。她一直试图用支离破碎的法语与我交谈,因为她看见我在读一本社会哲学家皮埃尔·布迪厄的书(法语的),有趣的是,这本书讲的正是社会歧视的标志。我告诉她(用英语)我是豪华轿车司机,骄傲地坚称我只开“非常高档的”轿车。于是整个飞行途中是冰一般的沉默,虽然我能感到敌意,但起码我能安静地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