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杉讲透《孙子兵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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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计篇(5)

战国时秦赵长平之战,廉颇打了几次败仗,于是坚守不出。秦国派间谍到赵国散布流言,说廉颇容易对付,秦军怕的是赵括。赵王果然上当,不顾蔺相如和赵括之母的劝阻,由赵括替下廉颇,最终造成长平被坑四十万卒的悲剧。

赵王为什么会上这个当?是因为他对廉颇打败仗和之后不出战,已经非常不满,正找不到机会换他,秦国间谍的工作,实际上是帮了他的忙,还替他想好了替换人选。

楚汉相争,刘邦被项羽困在荥阳一年之久,断绝了外援和粮草通道。陈平献计说,项王的能臣,不过范增、钟离昧、龙且、周殷几人,如能施离间计,除去这几人,项王就好对付了。

刘邦给了陈平四万斤黄金,买通楚军的一些将领,散布谣言说:“在项王的部下里,范亚父和钟离昧的功劳最大,但却不能裂土称王。他们已经和汉王约定好了,共同消灭项羽,分占项羽的国土。”这些话传到霸王的耳朵里,使他起了疑心,果然对钟离昧产生了怀疑,以后有重大的事情也就不再跟钟离昧商量了。他甚至怀疑范增私通汉王,对他很不客气。

陈平为彻底除去范增,还演了一场戏。有一天,项羽派使者到刘邦营中,陈平让侍者准备好十分精致的餐具,好酒好肉好招待,问:“亚父范增有什么吩咐?”使者不解地问道:“我是项王使者,不是亚父使者。”陈平说:“我们以为你是亚父使者呢!”即刻变脸,撤去上等酒席,随后把使者领至另一间简陋客房,改用粗茶淡饭招待,陈平则拂袖而去。使者没想到会受此羞辱,大为气愤。

使者回到楚营后将情况告诉了项羽,项羽更加确信范增私通汉王了。这时,范增向项羽建议应该加紧攻城,但是项羽却一反常态,拒不听从。范增也知道了外面说他暗通汉王的谣言,知道项羽中了离间计,便告老还乡。项羽毫不挽留,让他走了。

陈平那么挫劣的表演,项羽怎么也会中计?还是因为他本来就多疑。而间谍散布的流言大部分是事实。比如范增、钟离昧功劳最大,却不能封王。项羽本来就不舍得给人封赏,韩信说他给人封王封侯,大印刻好了,还抓在手上摩来挲去,不舍得给人,恨不得再收回去。他自己心里有鬼,谣言又正好挠到他痒处,不由得他不信。

范增有没有问题呢?也有问题。鸿门宴上,项羽没听他的,把刘邦放走了。他冲着项庄大骂:“竖子不足与之谋!”实际上,人人都知道他是骂项羽。

范增什么智慧都有,就是没有和项羽相处的智慧,而这恰恰是他欲得志于天下最需要的基本素质。

他为什么会这样呢?还是人性的弱点:亲人间的恩恩怨怨。

恩怨恩怨,没有恩就没有怨,有多大恩,就有多大怨。我们和敌人的关系很简单,就是利益之争,打打谈谈。亲人之间的关系则比较复杂,成了爱恨情仇。

再说和敌人是竞争关系,是社会的竞争机制。团队内部成员之间也有竞争关系,因为组织本身也是一个竞争和分配机制。离间计,就是外部竞争者,打破竞争的边界,参与到敌方的内部竞争中去,那就四两拨千斤了。

堡垒都是从内部攻破的,要想不中离间计,还是靠领导者自己的人格和胸怀。

要保持紧张,不可懈怠

原文

攻其不备,出其不意。

华杉详解

攻打他没有防备的地方,从他意想不到的地方出击。

曹操注:“击其懈怠,出其空虚。”

吴起讲将道,有一句话叫“出门如见敌”,就是随时保持警觉。

儒家讲君子之道,讲“戒慎恐惧”,戒慎不睹,恐惧不闻。随时警醒,有自己没见过的地方,不知道的事情,要注意。《诗经》说:“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都是这个道理。

我们上中小学的时候,教学楼上都刷着“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标语。小孩子怎么知道紧张呢?只道是学习紧张。其实那标语是延安时期毛泽东给抗大的题词,是军校的校训。

领导者要随时注意,保持团队的紧张状态,看他松懈了,就要把发条给他紧一紧,因为松懈就会失败。特别是在战场上,敌人挖空心思都在研究你什么地方会松懈。你认为没问题,可以放松一下的地方,差不多就是他的研究结论。

下面是攻其无备的战例。

曹操征乌桓,郭嘉献计说:“胡恃其远,必不设备。因其无备,卒然袭之,可破灭也。”军队走到易北,郭嘉又说:“兵贵神速,今千里袭人,辎重多,难以趋利,不如轻兵间道以出,掩其不意。”于是曹操轻骑出卢龙塞,直指单于庭,突袭乌桓,大破之。

出其不意的战例是邓艾取成都。三国末期,魏国大将钟会、邓艾伐蜀。蜀将姜维守剑阁,久攻不下。邓艾对钟会说:“我从阴平由邪径出剑阁,西入成都。奇兵冲其腹心,剑阁之军若还赴涪,您可攻下剑阁。剑阁之兵如不回,那守涪陵的兵就少,我可一鼓而下之。”

冬十月,邓艾率军自阴平行无人之地七百里,凿山通道,遇水搭桥,山高谷深,至为艰险,粮食也没了,濒于危殆。最后邓艾是自己裹着一条毯子从山上出溜下去,将士们攀木缘崖,鱼贯而下,真是神兵天降,邓艾一路突破的都是蜀军防备薄弱的大后方,进军到成都城下,姜维主力在剑阁还没动,蜀主刘禅已经降了。

事以密成,语以泄败

原文

此兵家之胜,不可先传也。

华杉详解

曹操注:“传,犹泄也。”前面讲了那么多诡道。阴谋诡计要成功,最重要的是不能让人知道。人家知道了,诡计就没用了。不能让敌人知道,也不能让自己人知道。因为知道的人多了,秘密就容易泄漏。

《韩非子》说:“事以密成,语以泄败。”残酷的斗争,保密工作是第一位的。

中国历史上,保密的极致案例是谁呢,还是前面说的那位向吕后求婚的冒顿单于。冒顿当初要干的秘密事是什么呢?是谋反,是弑父自立。

冒顿本来是太子,但他的父亲爱上了别的阏氏(这里指爱妃),就想立小儿子即位。于是先和月氏结盟,再把冒顿派到月氏做人质,之后又发兵攻打月氏,目的就是借月氏之手把冒顿杀掉。

但是冒顿居然偷了一匹宝马逃了回来。父亲爱他勇敢,打消了杀他的念头。他却知道了父亲的阴谋,下了弑父杀弟杀继母之决心。

谋反这样的大事,一个人是干不来的,必须有入伙的同谋,必须跟人商量。而失败的风险就在这儿。你去跟人商量,就把人逼上了绝路,他要么死心塌地跟你玩命,要么立即出卖你,绝没有置身事外的选择。戊戌变法时,谭嗣同去找袁世凯,就把袁世凯逼到了慈禧太后阵营。

冒顿是中国历史上唯一一个不跟任何人商量,一个人把谋反这大事干成的。

他的办法,是给部下“驯练”一个条件反射。您没看错,是“驯”,不是“训”,是驯兽的驯。没有道理,就是条件反射。我给条件,你做出反射。

这个条件反射的机制是什么呢,冒顿制作一种鸣镝(dí),就是响箭。给他的部下规定,他的响箭射向哪,所有人必须立刻射向哪。犹豫晚射者斩!

这么练了一阵子,有一天他突然把响箭射向自己最喜爱的一匹马。部下有人担心是不是命令搞错了,迟疑未射,他立即将没射的斩首。大家才知道这是玩真的。

又一天,他突然把响箭射向他最宠爱的阏氏。又有部下迟疑了。迟疑的又被他斩首。

第三次,他把响箭射向父亲头曼单于的马,这次没有人动脑筋思考了,全部乱箭齐发。冒顿知道条件反射“驯练”完成,可以动手了。

在一次和父亲一起打猎的时候,他突然将响箭射向父亲。他的所有部下,在没有任何知晓和犹豫的情况下,就全部参与了谋反这样灭门的大事,所有的箭全部射向头曼单于。冒顿谋反成功,成了匈奴历史上第一位最强盛的单于。

汉朝对匈奴的和亲政策,都是为了避他的锋芒。

三十六计技术含量很低,但一听就让人兴奋;

“五事七计”技术含量很高,但一听就让人打瞌睡

原文

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多算胜,少算不胜,而况于无算乎?吾以此观之,胜负见矣。

华杉详解

李筌注:“太一遁甲置算之法,六十算以上为多算,六十算以下为少算。”

如果我方多算,敌方少算,则我方胜。如我方少算,敌方多算,则敌方胜。所以战前计算于庙堂,胜负是容易预测的。

多算胜,少算败。多算就可以打,少算就要小心,多想想,多准备准备,如果根本一点胜算都没有,就不要打了。

以上是《孙子兵法》第一篇,《计篇》。《计篇》的内容,概括说就是“五事七计,十二诡道”。“五事七计”,是基本面、实力面、战略面。

“五事”,是道、天、地、将、法,计算比较敌我双方这五个方面,得到“七计”,七个计算比较的结果:主孰有道?将孰有能?天地孰得?法令孰行?兵众孰强?士卒孰练?赏罚孰明?

兵法讲庙算,算的就是这“五事七计”,算下来就知道胜负。胜了才打,没有胜算就不打,就韬光养晦,继续准备。准备什么?还是准备“五事七计”,把自己那七个方面的分数打上去。

所以这“五事七计”才是兵法的根本。赢了再打,庙算算赢了,再兴师动众,到战场上去见个分晓。

上了战场,“兵者,诡道也”,才开始阴谋诡计的发挥,“多方以误之”,想办法引对方失误,这就有“十二诡道”: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

这“十二诡道”,就和三十六计差不多,都是奇谋巧计,都是“招”,最能让人津津乐道,引发无数四两拨千斤、花小钱办大事、贪巧求速的遐思。

但是做任何事业,奇谋巧计都不是本质。刘邦赢了项羽,每一步都有奇谋诡道,但本质还是“五事七计”的全面领先,从入关秋毫无犯,“约法三章”

开始,刘邦在政治上就已经甩开项羽几条街。

中国历史上奇谋诡道第一人,诸葛亮,他的故事已成为中国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但他怎么打也赢不了。因为他的庙算、“五事七计”根本都没有胜算。所以我非常同意司马懿骂他逆天而行。“天”是什么,就是“五事七计”。

我们经营也是一样,你踏踏实实把产品,把服务做好,别老想着有什么“招”。实际上,奇谋诡道很容易,就那几招,其实技术含量很低,主要技术要点在于演戏要演得像而已。但是“五事七计”技术含量就太高了,全是真功夫,是人格,是智慧,是汗水,是时间,是积累。所以人们爱听三十六计,不爱听“五事七计”。

附录:《计篇》全文

孙子曰: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故经之以五事,校之以计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道者,令民与上同意也,故可以与之死,可以与之生,而不畏危。天者,阴阳、寒暑、时制也。地者,远近、险易、广狭、死生也。将者,智、信、仁、勇、严也。法者,曲制、官道、主用也。凡此五者,将莫不闻,知之者胜,不知者不胜。故校之以计而索其情,曰:主孰有道?将孰有能?天地孰得?法令孰行?兵众孰强?士卒孰练?赏罚孰明?吾以此知胜负矣。

将听吾计,用之必胜,留之;将不听吾计,用之必败,去之。

计利以听,乃为之势,以佐其外。势者,因利而制权也。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此兵家之胜,不可先传也。

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多算胜,少算不胜,而况于无算乎!吾以此观之,胜负见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