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从京官到外任
(一)特立独行
至和元年,王安石33岁。他被破格任命为集贤院校理。按规定,这个官职是由地方官中考试选拔任命的。但是由于文彦博等人的推荐,皇帝决定不用考试就让王安石担任此职。通常担任此职须一年后才能调任他职,朝廷也事先允诺王安石不一定要任满一年,就可以调任。换句话说,一年之内还可以升官。这无疑是极大的恩宠,换做别人早受宠若惊了,可王安石又一次连上两封奏章,再三陈述自己家庭的困境:祖母和两个哥哥一个嫂子相继去世,两个妹妹还没有出嫁,家贫口多,家务繁多,难以在京城生活。
朝廷上下对王安石淡泊名利非常欣赏,皇帝和执政大臣们对王安石也确实非常照顾。执政大臣欧阳修因此专门请求任命王安石为群牧判官。这个官职比集贤院校理稍有升迁,而且待遇比较优厚,这样就可以帮助王安石解决经济问题了。事已至此,王安石不好再推辞,只好赴任。
和绝大部分京官一样,群牧司基本上是个闲职,其名义上的职责是指导全国各地的养马场和养马监。群牧司的长官叫群牧使,此时的群牧使正是大名鼎鼎的包拯。一时间,这个小小的养马机构里真可谓群贤必至,然而必至之后能做什么呢?只不过是例行公事然后摆酒清谈而已。
王安石家中清贫,平时又不拘小节,穿衣也不注意,一件皱皱巴巴的官服,多少天也不知道换洗,整天在衙门里抱着一堆书埋头苦读。这也成为他被京官们嘲笑的理由。苏洵甚至说他“囚首丧面以读诗书”,意思是说穿得像个囚徒,整天看书。说这样的人做事不合常情,必然是大奸大恶之人。
关于王安石专心苦学不修边幅,叶梦得《石林燕语》中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也许有些夸张,不过却十分传神:王安石的衣服脏了,自己总记不起洗换。有一次,他和群牧司的同事吴仲卿等去洗澡,同事见他衣服脏了,就从家里带了一件新衣服,偷偷把旧衣服给他换了。洗完澡出来,王安石拿起衣服就穿,走出好远,也没有发现自己的衣服换了。
由此可见,王安石的心思全在读书苦思上,照顾自己的能力比较差,不太会享受生活。《石林燕语》中的另一个故事同样传神:
有一天,朋友们告诉王安石的夫人吴氏,说王安石爱吃鹿肉。
吴氏说:“不可能,我和他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也没发现他爱吃鹿肉。”
朋友说:“那天我们在一起宴会,他不吃别的菜,只把那一盘鹿肉吃光了。”
吴氏问:“你们把鹿肉放在什么地方了?”
朋友说:“放在他面前啊。”
吴氏恍然大悟,告诉大家说,王安石吃菜的习惯是只吃面前的菜,至于菜的好坏,他是吃不出来的,只要吃饱了就行。
东京宴会有招伎饮酒的习惯,但王安石对此深恶痛绝。有一次,吴仲卿等人宴会,请了王安石。席间,又招来几位歌伎,王安石当时拂袖而去。自此以后,凡是这样的场合,人们再也不找王安石了。
王安石的简朴、苦学、不好声色,并不是像道学家那样装出来的。他是真心真意用儒家道德标准来要求自己。他服膺于儒家的价值观,并身体力行,不遗余力。
在这样的情况下,王安石的朋友当然不会太多。不过他所交往的人都是些出类拔萃的方正之士,比如司马光。这两个人简直是天生的朋友,他们身上相似的地方太多了。他们年龄相近,司马光长王安石两岁。中进士也是前后,司马光比王安石早两年。卒年则相同,相差不过数月。仕途上也颇为同步,此时他们同为群牧判官,后来又同为翰林学士,同为知制诰。更重要的是,他们的性格、作风、生活习惯居然也十分相似。
和王安石不修边幅相比,司马光生活也十分朴素。司马光号迂夫,在生活上和王安石一样,都很简朴。司马光洁身自爱,不好女色。由此种种,王安石和司马光才能一见如故。在群牧司衙门里,他们没事就共聚一室,探讨读书得失。两人都是好学深思之人,王安石为学常有奇思异想,司马光则用力甚深,两人相互映照,彼此都受益匪浅。
(二)常州知州
虽然有司马光这样的良朋为伴,王安石还是觉得他的群牧司判官生涯很痛苦。因为这个职务太清闲,他觉得自己正值年富力强的大好时光,可以为百姓做很多事情,却不得不在这里混日子。而且,他自觉和这些京官在性格上格格不入,在京城官场有一种受排挤的感觉,远远没有自己做地方官时自在。这一时期他屡次上书请求外任。
在十多次请求之后,朝廷终于同意他外放了。36岁这年,王安石出知常州。在常州任上,王安石还是和在鄞县一样,大力兴修水利。然而,这次,他却遇到了挫折。
到任不久,王安石就开始下乡视察。他发现常州洼地偏多,排水不畅。如果能修一条运河,可以解决一直困扰这里农民的涝灾问题,并且可以退出大量耕地,还便于东西交通。
说干就干,王安石立刻开始筹划建设。但是,这条运河长近百里,贯穿好几个县,工程浩大,如果靠在鄞县时老百姓义务出工是不行了。这需要与各县知县和转运使共同协商。
然而,出乎王安石的意外,当王安石召集知县,请来转运使研究这件事的时候,大家都不赞同这个计划。大家纷纷说,开运河是常州历史上从来没有的事,开了以后会使一些河流改变流向,是利是弊,一时不好说。又说征调民夫,牵扯的事太多,农民们非常不好动员。总之,摆出了许多困难。转运使也不赞成兴工,认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王安石做了许多工作,大部分知县勉强同意出工。只有宜兴知县——司马光的哥哥司马旦不同意,此人和他弟弟一样也是个倔脾气,认准了一件事,不管你多大的官,他也不服从。王安石也是个倔脾气,遂决定不理司马旦,立即开工。
然而工程遇到了很多困难。一是各县官员动员不利,没有多少百姓肯于出工,每县派出的几十个民工,又多是老弱病残。司马旦干脆一个工也不出。恰好在施工的时候,又赶上了连日大雨,民工生病的越来越多,工程只好暂时停下来。
王安石心急如焚,但是老天不帮忙,他只好等。等到天气好转,又到了农忙时节。很快王安石调任别处,这项工程只好半途而废了。对于这件事,王安石一直耿耿于怀。这件事也对王安石后来的变法以深刻的影响。
宋朝官员迁转频率之快是让人吃惊的。在常州任上不到半年,王安石就接到通知,提点江南东路刑狱。江南东路经济发达,人情复杂,王安石在这里遇到了一些比较难断的案子。最有名的应该是那起斗鹑案。原来,江南东路一些大城市里盛行斗鹑,玩这些东西的多是富家少年。一天,一个姓王的少年弄到了一只绝好的斗鹑,百战百胜。他的一个好朋友,一个姓吴的少年求他把这只斗鹑让给自己。王姓少年对这只斗鹑爱如珍宝,说什么也不给,吴姓少年趁他不注意, 反正平时也都是好朋友,就偷偷拿跑了。王姓少年十分生气,拿一把刀子追到门外,口角之中一时兴起,把吴家孩子当街杀死了。
知府判王姓少年犯了杀人罪,应该处死。家人不服,反映到王安石那里。王安石重审,认为吴姓少年不经主人同意强行拿走别人的东西,乃是“盗”,王姓少年杀了他,乃是“捕盗”,不应判死刑。
王安石的判决引起了很大轰动。知府及吴家不服,案子上诉到朝廷的大理寺,大理寺最终判定,知府所判为准。大理寺还专门行文批评王安石,要王安石承认自己的错误。这本是例行公事,但王安石拒不认错,声辩“我无罪,不当谢罪”。大理寺官员上书皇帝要求惩办王安石,王安石还是不为所动。最终此事不了了之。
六个月后,朝廷召王安石入京,任三司度支判官。接到这一消息,王安石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他可以离开江南东路,不再做这个繁忙的提点刑狱了;忧的是他又得进京,做混日子的京官。
(三)上书皇帝
度支判官是财政部门的官员。王安石在度支衙门里得以了解了朝廷的财政情况。同时,身处京师,他对天下利弊有了更全面、更深刻的思考,结合自己多年以来做地方官的经验,大宋社会的种种问题和症结在他的头脑中日益清晰起来。
此时,改革的声浪一浪高过一浪。宋祁、包拯、富弼、欧阳修等人都提出了改革的要求,王安石也是这其中的一员。他认真准备了一个月,写了一篇长达万言的上仁宗皇帝言事书。
在这封著名的奏折里,王安石直言不讳地指出了北宋社会所面临的危机:国家穷苦,财力不足;外敌环伺,意图吞并;人心苟且,缺乏人才。他指出,现在虽然天下表面太平,实际上是危机四伏,如果不彻底改革,那么大宋灭亡不会太久。
王安石总结了北宋政治的种种弊端:最主要的弊端是缺乏人才。王安石说,现在一路之间,能够准确贯彻朝廷旨意,以百姓生活为念的官员很少,相反,没有才能、苟且钻营、贪婪卑鄙的官吏数不胜数。朝廷的旨意往往用意良好,然而,在职的官员不但不能用之以惠泽百姓,反而借此为幌子,骚扰百姓。没有人才,是因为没有培养、管理、选拔、任用人才的正确方法。
接下来,王安石就从培养、管理、选拔、任用这四个方面做了具体的阐述:
首先,在教育方面,现在的州县虽然都设有学校,但徒有虚名而已。天下读书人读的只是五经,对于各种专门的学问,比如理财、断狱,没有人关心。老师们所教的,只是分章断句,应付考试。应付考试的文章,需要人成天死记硬背,用尽精力去学雕虫小技,别的方面就没有精力关心。这样的人,虽然考中了,可是到实际工作中,却什么也不会做。古代先王之时,读书人所学的是文武之道。读书人学习各方面的技能,可以做各方面的工作。有的专门学刑法,有的专门学军事,有的专门学礼治。任何一种专业都需要多年苦学苦思才能有所成就,所以上古之时,人才辈出。
其次,在管理方面,现在官员的俸禄都很微薄,如果不贪污,日子就要过得很清贫。道德水平在中人以上的,虽然贫困但仍不失为君子,而中人以下的,虽然富裕,也仍然想贪污。只有中人,穷则是小人,富则为君子。总计天下士人,中人占十分之九。 以现在微薄的俸禄,要想使大部分官员清正廉洁,这是不可能的。所以现在官大的人,往往互相贿赂,谋求财产,背上贪污的罪名;官小的,做买卖,欺上瞒下,克扣百姓,无所不为。这样,人就没有了廉耻,社会就没有了脊梁,社会风气如何能正!
第三,现在选拔人才,只以文辞为标准,这样太片面了。不肖之徒,如果记忆力好,就可以高中而取得高位。那些有真才实学的人,因为不愿意老死于章句,就只能一辈子不为人所知。现在,朝廷上有许多不肖之人得了高位,因此就拉拢狐朋狗友霸占朝廷,所以朝廷上少正人君子。四方官吏,为这些人所任命,品质还能好到哪里去?
第四,选拔人才的方法既已错误,任用人才的方式更是荒谬。不论人的特长、志向,任意选派,好像每个人都是全能的。既能管理财政,又能治狱,又能掌管礼仪。以一人之身,而具百官的才能,怎么可能呢?地方官到了一个地方,刚刚做几个月,新的任命就下来了。有能力的人,能力没有施展;没有能力的人,低能得以掩盖。
分析了这四方面的弊端之后,王安石又提出了具体的建议:首先,在科举时,不能光考核五经,还要考核各方面才能,培养专才。其次,在管理上,要高薪养廉。再次,在选拔上,要以公论为主。最后,在任用上,用人不能专凭资历,更要看本人特长,而且还要建立有效的考核机制。
还应提出来的是,王安石在这篇文章中提出了理财主张。虽然这些观点不是这篇文章的主要内容,但这些观点已显露出王安石日后经济改革的端倪。
写成了这篇文章,王安石也十分兴奋。他把它按程序报送给皇帝,期待着皇帝的反应。然而,仁宗皇帝可不是一个奋发有为之君。此人是个典型的老好人,性格仁柔懦弱,为国行政只求安静为上,只要天下能保证表面上的安定太平,就诸事大吉。他才没有信心和兴趣去给北宋社会动手术呢!
王安石等了几个月,也没见皇帝的回复。然而,很多的中下层官员和文人对王安石的这篇上书赞赏有加。王安石在北宋政治界的影响,是进一步增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