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傀 茴(1)
1
清明节刚过，南京市迎来回冷的雨季。
天空下起了毛毛雨。小雨并未阻碍人前来花市光顾的脚步。
我身着一件破旧的黑色中式外套，横在胸前的五颗盘扣只有一颗完好无损。如此装扮，应该和身边这群“游鬼”没有区别了吧。花市游鬼这种职业兴起已久，一开始只是些为了在花市讨口饭吃的苦力，专门为顾客搬运货物。渐渐地，他们变得油滑起来，喜欢指手画脚，胡乱为顾客推荐高价植物和不必要的养护用品。一旦被游鬼盯上，他们就会露出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一直跟着你。
下雨天，游鬼们喜欢挤在闲置的商铺里躲雨。
“走开！到一边去。”身形彪悍的中年游鬼撞开了我，他似乎看不惯一个新人站在中间位置。我紧握拳头准备回击，一只粗糙的手制止了我。
“你新来的吧，如果得罪了老大可别想在这儿混了。”他把我拉去了一旁。
“谢谢。”
“怎么称呼？”他把脸凑了过来，露出满口黄牙。
“Van。”
“什么？”对方以为是自己没有听清楚。
“算了。别挡着我。”我没工夫跟他扯淡。
“好小子。”他无趣地走开了。
雨势渐大，一辆银色跑车在商铺门口停下，从里面走出来一个身穿黑色西服的男人。他没有撑伞，低头进了商铺。
“先生，需要雇人吗？”
“是要栽花吧，去哪里？”
“都买了些什么好东西？空心土要吗？我知道一种英国进口的花肥……”
游鬼们热情似火，纷纷围了上去。他的手像赶苍蝇般阻挡着人群，径直走到我跟前。
“仙林一墅，六十株栀子花，大概这么高。”他用手比画了一下。
“需要车吗？”
“需要，跟在我的车后面。”
“好的。”
“多少钱？”
“你说了算。”
“成交。”
我们一齐走进雨中，身后投来一片凶光。
看来，过分的热情有时候比不上适当的沉默。
路况比想象中好，差不多半个小时就到达了目的地。
仙林一墅是围绕着一个大型淡水湖修建的别墅区。顾主的房子就在湖泊外围凹处，是一栋带尖塔的别墅。远远望去，暗红色的三层建筑物和湖面的倒映连成一片，有种置身油画里的感觉。
进地下车库，车熄了火。
“把东西全部搬到这里就可以了。”顾主在地下车库的某个位置用报纸铺出一片区域，他甚至没有多看我一眼。
“不需要栽种吗？”老实说，我想进屋看看。
“不用。”
“好的。”
没一会儿工夫，我把车上的栀子花全部卸了下来。顾主支付了搬运费用。
“花市有那么多好看的花，为什么只买栀子花？”出于好奇，我随口一问。
“老婆喜欢闻栀子花的味道。”他淡淡地笑了。
“再见。”我转身上了车。
把车开出地下车库，我再一次被这片美丽的湖景吸引住了。天色微亮，小雨像奔进镜子里的丝线。我在暗红色倒映中发现一个蓝色盒子，它随着波光里的深色轮廓荡漾着。把视线移回真实世界才发现，那是一个蓝色信箱。
我似乎想起什么来。
2
落在挡风玻璃上的雨点透着亮光。邱衍想起结婚那天，漫天彩纸，拂过耳朵，擦过脸颊，一切都那么真实。眼前的一片光亮，看得见却摸不着。
遇见人行横道，汽车提前减速在一个合理位置停了下来。前行是红灯，他耐心地等待绿灯亮起。红和绿，似乎永远是对立的，正如危险和安全。
今天是陆思亚失踪后的第三天。
她究竟在哪里？人是否安全？
一想到这些，冰冷的头盖骨内壁就突然裂开一条缝隙，哗哗流出了巨型瀑布，撞击着大脑神经。
妻子突然失踪，邱衍报了警。辖区派出所在二十四小时后以人口失踪立案，正式受理陆思亚失踪案。
报案者邱衍，今年三十岁，南京某知名律师事务所负责人。
失踪者陆思亚，今年二十七岁，全职太太。
夫妻俩婚后一直居住在仙林一墅，原本以为会迅速怀上孩子，陆思亚的肚子却一直没有动静。半年前，陆思亚提出想找些事情来做，邱衍同意了。
因为陆思亚曾经是南京某艺术学院的音乐老师，所以她决定就近在仙林一墅寻找家教机会。目前为止，她是四个孩子的家庭钢琴老师。陆思亚的生活圈非常简单，除了外出家教，几乎所有时间都待在家里。
星期一傍晚，邱衍下班回家发现妻子不在。由于陆思亚星期一并没有家教安排，邱衍立即拨打妻子的手机，关机了。陆思亚彻夜未归，邱衍尝试联系一切有可能知道妻子行踪的人，却没收到任何消息。最令人不解的是，他发现衣柜里少了些妻子的衣物，连放在储物柜里的粉红色行李箱也不见了。
依目前情况来看，陆思亚很有可能是离家出走。如果真是这样，未免太过异常。首先，没有任何征兆。其次，即使她有什么急事，也不可能不打招呼就走。妻子无缘无故人间蒸发，这样的事情邱衍始终无法相信。
陆思亚到底去了哪里？
绿灯亮起，邱衍猛踩油门，汽车向前驶去。
邱衍的律师事务所位于市中心繁华地段。
公司里的气氛有些奇怪，同事跟往常一样笑着打招呼，眼神却变得游移不定。看来，总裁夫人失踪的消息不胫而走。邱衍刚迈进自己的办公室，助理就从身后叫住了他。
“邱总，李队长来了好几个电话，说打不通你的手机。他叫你立即给他回个话。”
“知道了。”
李队长是负责陆思亚失踪案的警察。
一定是有新的发现。
手机显示五个未接来电，他赶紧拨打过去。
“不好意思，李队长。现在才给你回电话。”
“是这样，通过我们的进一步调查，发现两个新的疑点。首先，陆思亚在失踪的头一天，也就是上周星期天，她从自己的银行卡里提取了十万元现金。你知道这个事情吗？”
“什么？十万元？我完全不知道。”
“上周日你人在哪里？”
“我一整天都在公司加班。她的确有一张私人储蓄卡，里面的钱我从不过问。思亚会不会被人给骗了？”
“陆思亚在上周日下午三点左右取走现金，银行监控录像显示的确是她本人。另外，我们还调查了她的手机通话记录。在陆思亚进入银行之前，她给同一个手机号码拨打了三次电话。机主叫易峰，你认识吗？”
“易峰……没什么印象。”
“我们已经查过了，易峰就住在你们小区。陆思亚是他儿子易小小的钢琴老师。”
“易小小我倒是知道，思亚跟学生家长打电话是很正常的事情吧。”
“奇怪的是……易峰也失踪了。”
“什么？”
“陆思亚的失踪和易峰的失踪很可能存在某种关联。不过，目前还不能妄下结论。”
“既然易峰也住在仙林一墅，我想去他们家看看。”
“我已经在易峰家门口了，如果你有什么新的发现一定要及时告诉我。
先说到这里，再见。”李队长挂断了电话。
易峰……邱衍拼命回忆。
他是谁？
自己有没有在什么情况下跟他见过？
回忆里尽是些湿漉漉的景象。
思来想去，邱衍决定立即回家，说不定李队长会带来什么好消息。
下午三点刚过，城市就暗了下来。天空像蒙上了一层灰色幕布，连雨都看不见了，只剩下淅淅沥沥的声音。
3
仙林一墅的绿化做得相当完善。连绵小雨让花草树木垂了头，却中和了它们的味道，沁出一种晴天没有的香。
“噢，队长，对不起。”张琪格不自觉地甩了头发，一串水珠飞溅到李茂的脸上。她是刑警大队侦查员，李茂的下属。
“没事。”这个看起来有些冒失的小跟班身上有李茂欣赏的东西。
“来，让我帮你。”张琪格觉得失礼，递出一张纸巾想要帮李茂擦脸。
在空气中迅速降温的手指不小心触碰到李茂的皮肤，热的。
“好了。”李茂表情严肃地瞪着张琪格。
张琪格低下头来，自觉地走上前去按响了易家的门铃。易家离邱家有一段距离，虽然也是独栋别墅，却要小很多。
“谁？”一楼入户花园里站着一个中年妇人。她系着围裙，看样子刚从厨房出来。李茂和张琪格出示证件，妇人领着他们进了屋。
“实在不好意思，在这个时间打扰你。我们这次来是想了解一些易峰的情况。想必你就是易峰的……”
“妈妈。是的。”妇人把围裙解开，露出枣红色呢子外套，她胸前挂着一串珍珠项链，眉宇间有种难以言喻的魄力。
“易峰有联系你吗？”李茂放低声音，保持着一种诚恳的语速。
“没有。易峰工作很忙，经常出差。我想他一定是去见什么重要的客户了，不方便联系家人。你们凭什么怀疑我的儿子失踪了，他随时都可能回家。”
“阿姨，之前在电话里我已经告诉过你大概情况了。另外，你最近见过陆思亚吗？”张琪格递出一张彩色照片。照片上的陆思亚明眸善睐，未施粉黛。
“没有。”她没有理会照片。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这姑娘看起来是有几分姿色，但我们家易峰绝对不会喜欢这种素面朝天的女人。媳妇过世以后，他就没有正眼瞧过别的女人。”
老太太的一席话让张琪格觉得有些不舒服，李茂冲张琪格轻轻摇了摇头。
“你说的也许非常有道理。请问易小小在吗？我们想和他聊聊。”李茂把手指交握在一起。
“我觉得没有必要。小小只是一个六岁的孩子，什么也不懂。他刚吃完感冒药，在楼上睡觉。时候不早，我还得准备晚饭，两位请回吧。”
“小小，别害怕，来阿姨这边。”张琪格发现了躲在楼梯背后的易小小。
其实，李茂早就发现了他。当李茂提出要见易小小的时候，张琪格就意识到易小小很有可能就站在视线可以抵达的地方。在这一点上，他们俩早就培养出了某种默契。
一直保持清爽短发的张琪格有一种天生的亲和力，她微笑的时候会让人觉得温暖可靠，尤其是在这样的阴雨天气。易小小慢慢地走了过来，他握住了张琪格的手。
“小小真可爱呢。”张琪格用手轻轻抚摸他的脸，坐在沙发上的奶奶皱起了眉头。
“爸爸呢？”易小小转过圆圆的脸，望着奶奶。
“小小乖。爸爸在外面工作，过几天就会回来。”奶奶换上慈祥的表情，微笑着走过来抱起了孙子，“小小饿了吧，奶奶要给小小做晚饭了哦。”奶奶亲吻了孙子的额头。
奶奶这番话明显是在下逐客令，李茂和张琪格识趣地站了起来。就在张琪格准备将陆思亚的照片收回文件袋的时候，易小小突然对着张琪格说：“陆老师真漂亮，爸爸喜欢她哦。”突如其来的一句话令在场所有人的脸色起了变化。很明显，易小小这句话是在模仿父亲的口吻，他使用了一种模仿成年人讲话的语气。也就是说，这句话很有可能是易小小在重复父亲曾经对他说过的某句真心话。
“小小有个习惯，喜欢模仿他爸爸讲话。刚才你们已经听到了，也许事情就是这样。”奶奶叹了一口气。
“亲亲，爸爸亲亲老师。”两位刑警还没来得及回应的时候，易小小又用稚气的话语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这件事就拜托你们了，我心里其实很乱。”奶奶的表情越来越复杂。
“一定。有新的消息请及时联系我们，告辞了。”李茂留下联系方式，和张琪格一齐离开了易家。
4
“闻到没？浓浓的栀子花香味。”张琪格站在李茂身后，她踮起了脚尖。
李茂知道这姑娘又开始卖萌了，他没有回头，心想：“就算你踮起脚尖，
也高不过我的肩膀。”
“来了。”邱衍开了门。半个小时前，他给李茂发短信说自己到家了，希望他们离开易家之后能够顺便过来一趟。来访者随他去了客厅。
邱衍的脸看上去瘦了一大圈，肤色暗沉，颧骨突出，下巴边缘冒出的胡茬长短不一。
“咖啡还是奶茶？”邱衍示意两人坐下。
“不用了，一会儿还得回局里开会。非常抱歉，我们可以确定的是，陆思亚和易峰有不正当男女关系。鉴于陆思亚在失踪前收拾行李，提取现金的行为，按正常推理她极有可能跟易峰去了另一个地方。当然，也不排除其他可能性。另外，易峰的家人也和他失去了联系。我们希望你不要去打扰他的家人，一切都交给警方。”
“你的意思是……思亚和那个男人私奔了？这不是真的。”邱衍的脸快要破出一个黑洞来。
“事情总会解决，相信很快就会有他们的消息。”李茂拍了拍邱衍的肩膀，邱衍勉强地点头回应。
“队长，我们该回去了。”张琪格的眼睛一直盯着某个方向。
“嗯，上一次好像没有闻到栀子花的味道。”李茂起身整理衣服。
“你们留意到了，我新栽种了一些。思亚最喜欢栀子花，每年这个时候都会种上一些。她不在，房子变得好空……也许思亚闻到花香，就会回心转意。”
两人离开了邱家。
“头儿，你留意到邱衍刚才说的最后一句话了吗？他说的是‘回心转意’，会不会……邱衍早就察觉到了陆思亚和易峰之间的不寻常关系？”
“是受了刺激吧。”
“为什么他不说‘回来’呢？在那样一句话里，‘回来’不是更合理吗？
除非他知道自己的老婆不会回来。”
“你的意思是，邱衍知道陆思亚和易峰在哪里？你怀疑他在说谎……
这样的推理也不是没有可能，可我认为几率很小。要知道，说谎者最难横越的关口是和警察面对面交谈。一句话，一个表情，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可能暴露自己。我认为邱衍并不知道他们在哪里，你难道没有感受到他的无奈？”
“说来也是。这陆思亚真是不知足啊，这么大的房子，老公也长得一表人才，还有那些栀子花……要是换成我……”
“喜欢的话，送你一束。”
“真的？”
“假的。”
下雨天没有伞，人不自觉地就会靠近一些。
5
这天气真怪。连续四天的雨已经够烦人了，中午好不容易出了太阳，却眼睁睁看着一朵乌云由小变大，生硬地从西边挤过来遮住阳光。天空又哭了起来。
“邱总，你今天到公司吗？同事们都在猜测中午的会议会不会取消。”
助理的声音有些恼人。
“给我取消掉。大家有什么事去找副总，昨晚我和他通过电话，就这样。”
邱衍挂断电话。
公司没有老大就跟家里没有老婆一样，会乱。陆思亚不见了，午饭只有自己解决。半个小时前，邱衍电话订了餐，这会儿肚子饿得咕咕直叫。
就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他起身去开门，午饭来了。邱衍接过戴着黑色鸭舌帽的送餐人员递过来的鸭血粉丝汤和蒸饺，付了钱。
“先生，还有一杯豆浆。”
“差点给忘了，谢谢。”邱衍接过豆浆，把门关上。就在关门的一瞬间，他瞥见了外面的蓝色信箱，脑海里掠过陆思亚的笑脸。冒着热气的美味摆在眼前，却突然失去了胃口，也许是后院里栀子花的香味太浓了。
老婆……你在哪里……
邱衍满脑子都是陆思亚的影子。她安静地在一楼大厅弹奏钢琴的样子，她躺在沙发上翻阅杂志的样子，她在厨房用蜂蜜腌制柠檬片的样子，她从门外蓝色信箱里取出信件的样子……
蓝色信箱……信……
邱衍放下手中的豆浆冲出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