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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生花梦全集(19)

一日到村上闲走,见一老妪,同着个十四五岁的童子,都在向阳去处,不知摘些甚么,旁边歇着一副篮儿,他两个摘下来就向篮里放着。干白虹走到篮边一看,见摘的却是槟榔。便问道:“你取这些槟榔去卖钱的吗?”老妪道:“那里有得卖钱,我家自种的用不够,还要问别人家买哩。”干白虹道:“你家要这些何用?”老妪道:“将去浸酒用的。”干白虹道:“家里做许多酒,用这多少槟榔?”老妪道:“我家一年的酒,极不济也要做他几千担米。”干白虹道:“你主人怎生好量,饮得那几多的酒?”老妪笑道:“呆官人,随你好量自家那饮得许多。都是做来发店卖的。若说我家老爹,便一杯也不舍得吃哩。”干白虹道:“人生几何,遇饮须饮,得乐且乐,何苦如此算计。想是挣得来传与儿子了?”老妪道:“儿子吗,还不曾养哩。”干白虹道:“你老爹多大年纪?既没有子息,可蓄些姬妾吗?”老妪道:“今年他已六十五岁,自从老奶奶死后,也不续弦,也不娶妾。虽有丫环婢女在房中服侍,只终日操持握算,夜里不得安睡,一条心挂紧在利息上头,那里还有工夫去干那样风月的事。”干白虹大笑道:“钱财乃命中之福,若不肯用,要他何益。纵有儿孙,穷通亦自有命,何况高年无后,把血汗挣来之财,倒为别人守着,岂不可惜。”老妪与童子听了,忍不住都笑起来。干白虹也不回去,转寻些闲话儿与他说说。直待他摘满了篮,那童子用扁担挑着,老妪也背了一篮,两个匆匆而去。干白虹看他去了,也不回家,竟尾之于后。走上一里多地,方才到个人家。童子与老妪,负着槟榔都进去了。干白虹从外面一望,这人家原有十来进高大房子,好个冠冕门径儿,门首却堆着许多缸甏。干白虹见四顾无人,便挨进墙门,悄然走到屏门一张。只见厅堂高峻,阶级周回,许多榨酒家伙,七横八竖,排着满堂,俨然是个蛮富户的光景。正是:

无子偏能挣,多财愈觉悭。

想因前世债,积厚待人还。

你道干白虹与妪子倦倦而谈,及至去了还跟他到家,流连观望,依依不舍,是甚么缘故?原来干白虹好饮之人,闻这老妪说他家做酒如是之多,不觉垂涎,想要扰他一醉,故预先认得了家里,好来赐顾。正瞧看时,只见个老者,穿着件旧布直身,头戴顶黄毡帽儿,手中拿着一把厘戥、一个算盘走出厅来。口里一头对小厮说道:“东田庄那张奉溪家,还少十一两五钱银子,约定今日有的,这时候不见送来,你去催他一声。说前日还我的银子,还少三分等头,钱半银水,一总也补足了。你转身再到西田庄李思萱家,说一月前发去的酒,尚有六个空坛不曾送还,前日对我说被儿子打碎了一个,也要补还我五六分银子,叫他明日就送了来。”那小厮应了就跑。老儿又唤转来说道:“后边茅坑里粪已满了,你顺便也对佃户说声,或是油,或是稻柴,把些来换去。如今春天,粪是贵的,比不得前番样子了。”小厮刚待要走,老儿又吩咐道:“这番的粪,没有浸过水的,一担要算两担的价钱,极不济也算担半。他若要贱,你再到别家去讲讲,不要一家就成。”说罢,摆下算盘,忙忙的去打消了。干白虹知他就是主翁,忍着笑跑了回来。想道:“那老儿有这些家私不肯受用,又没有儿子,挣积在那里,终久不知甚么人承受他的。总替别人费这些心机,讨这些劳碌,像个没有死日的光景。可惜我会费用的,钱财偏没得到我手了。别的也不在我心上,只是今晚要醉他一个尽兴便可。”放下念头,等到黄昏时分,信步儿走到那老者门首,只见门已闭着。干白虹是有手段的,怕甚么铜墙铁壁,瞧瞧四下无人,双手搭上檐头,两脚一纵,早已爬到屋上,径往里头走来。一时动了贪酒之心,遂为此走险之技。只因这番偷酒,有分教:瓮边醉倒刘伶,垆头惊起卓氏。未知干白虹此举,可偷得着偷不着?那老儿家中知觉与不知觉?终不知弄些甚么话把出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多情怜白面干白虹潦倒醉乡

贱价买黄金金守溪浮沉利海

词曰:

潦倒瓮头春,狂里酕醄梦里醒。醉去不知天地窄,真真,世路离披任此身。 不醉也痴人,白面还牵少女情。不惜黄金赠知己,谆谆,认取同心是酒宾。

右调《南乡子》

却说干白虹,有心要到金老儿家偷酒,乘夜步至门前,便从屋上进去。轻轻过了一进房子,跳下庭中。卟的一声,里边忽大叫道:“外头甚么响?同我点个灯去看看。”只听得里边一路开出门来。干白虹想了一想,连忙将身儿闪在槅子旁边。只见那老者提着盏灯笼,手中拿了根棍子。一个小厮也捏着个纸灯儿,走出厅来。才跨出中间槅子,被干白虹在左边闪了入去。老儿不曾提防,那知他恁般即溜,先已升堂入室,并无阻碍,直到内里,一路门都开着。只见中门供着妻子的灵位,干白虹便把他做个藏身之处,悄然钻在魂桌下面躲着。那老儿同小厮走出厅来,周围照看。见外边的门依旧关好,不见有贼,仍进去睡了。干白虹等老儿睡熟,才敢出来。黑暗里摸了半日,只不知那里是酒房。偶然寻到一处,只觉得酒香扑鼻,随手摸去,却有个小小门儿,用两把铁锁锁着。心里转道:“这所在一定是了。”便用手扭掉锁儿,走了进去。果然都是酒坛,不胜之喜。便随意开了一坛,只觉甘香可爱。但没酒具,不得到口。遍处寻觅,并无碗盏,只摸着了一把铜勺。干白虹不分好歹,拿来就吃。一勺不止,两勺不休,吃得高兴,那里肯住手,把一大坛酒骨都骨都吃个干净。欲要再开一坛,不觉脚已软了,身不由主,一跤跌在地下,鼾鼾的睡去。此时虽有些声息,幸喜宅子宽大,房户隔远,老儿与小厮、丫头辈都绝不听得。干白虹一觉醒来,却将夜半,月已上了,见窗上微微有些亮光。睁眼看时,方知醉倒在此。喜道:“人生之乐,莫过于此,有酒不醉,真是痴人。我也不图他下次主顾,总是天还未明,索性吃他个像意,才不枉来这一次,就醉杀了,也说不得。”便又打开一坛,提起铜勺,缓斟慢酌,吃得津津有味。只因宿酲未解,吃到半坛,已觉醺醺大醉。正是:

人中豪杰酒中仙,醒来天真醉近禅。

大地嗤嗤都一醉,问谁得似此君贤。

干白虹又吃了半坛酒,醉上加醉,自觉酩酊。因想道:“我若再睡一觉,倘然天明,便不好走。乘着这点酒兴,只索回家去吧。”因出了酒房,一路开门出去。到厅后一重石门,用了多少老力,再不能开。原来那石门,却不用闩的,只做个鸳鸯榫儿,最是坚固;除了自家晓得,别人那知道个诀窍。干白虹弄了个把时辰,那里得开。便道:“我何必要去开他,莫若仍上子屋,走出外头,好不径捷。”肚里虽然算计,终久头昏目眩,趁了十分醉态,离离披披,不管好歹,竟望檐上乱爬。那知酒后力软,比不得方才轻便。扒了上去,又跌下来。一连五六交,勉强挣得上去。只因衣服一绊,檐上的瓦卸了满地。呼喇一声,好不利害。那老儿睡在床上,听得外边响声,乱喊有贼,把一家老小都叫起身。点灯的点灯,拿棍的拿棍,飞的都赶出来。那知干白虹虽上了屋,肚里的酒涌将上来,越越沉醉。又听人声喧沸,一发慌的软了,不知东西南北,倒望了里头乱跑。过了七八层房屋,一个头晕,脚步把捉不牢。噗的滚到地下。只听背后一个女人喊道:“贼在这里!”干白虹急道:“我不是贼!”女子道:“既不是贼,半夜里在人家屋上走来!”干白虹道:“因慕宅上酒好,特来尝一醉儿。”那女子便叫他起来。仔细一看,见是个白面少年,果然烂醉。便道:“我看你不像个歹人,如何做此勾当?”干白虹道:“我又不偷盗东西,不过吃些酒,有何歹处。”那女子想道:“他若利我什物,怎肯专顾了酒,自然不是偷窃之辈。”因问道:“你实是何等人?难道不盗东西,特特到人家偷酒吃不成?”干白虹道:“我就住在这个村后,叫做干白虹,谁不认得。只因生平爱酒,偶尔游戏至此。”那女子道:“我听人说干白虹是个义士,不想有此伎俩。如今还好,若外边听得,就有许多不便。我今做个方便,悄然送你到后门出去吧!”干白虹喜道:“如此感谢你不尽。”因偷眼看那少女,一身缟素,美丽非常,年纪只好二十内外,却顾盼多情,语言钟爱。那女子送到后门口,携定干白虹的手道:“你既好饮,可常常走来,我送你些酒吃。”干白虹谢了一声,匆忙而去。有阕《皂罗歌》曲云:

只恐遭逢天狗,又谁知织女会着牵牛。虽逢天贼为吾仇,酒坛狼藉君知否?若还破败,须服罪由。亏他福厚。红鸾护稠,不将名列官符首。明星近,月一勾,玉堂瓦陷一声愁。天成巧,放窃偷,贪狼小耗酒垆头。(计集星名十七)

你道干白虹跌入庭中,被那女子叫喊有贼,怎么没听人见走来拿他;那女子转得从容详问,送他后门逃走,竟无一人知道?却因那老儿大惊小怪,说有贼在厅里,把合家都唤醒了,忙忙的点灯执仗,一径拥出外厢,那里防着后边有贼。赶到前面,门已层层开出,吓得魂也没了。直至厅后。见满阶瓦片,一发惊骇。连忙照看,独有石门倒不曾开,知是上了屋去。乱慌的赶出前门,叫唤四邻都来拿贼,遍地搜寻,那里有个贼影。闹上一会,不见踪迹,仍关了门,到里头查点什物。自内至外,别的都一毫不动,单单酒房里空了两个酒坛。老儿捶胸跌脚,大哭大嚷道:“我做了一生的酒,费尽心力,自家酒珠也舍不得一滴落肚,不知那个天杀的吃去了这许多酒。”这边闹得乱横,那知贼已在后门走了。故女子虽然叫唤,众人在外头忙乱,那里听得。

看官,你道那女子是何等样人?原来是老汉的女儿。那老汉姓金,名聚,号守溪,是湖广汉阳府人。从小流落在外,替人摇船。后来挣得数十金,搭了两个伙计,贩些杂货,到广东南雄府发卖。不二三年,仍折了本,弄得精光,又不能回去。亏得识几个字,会看银色,会打算盘,便想寻个行户人家,做个店官。是时,城里有个开行的张莲峰家叫他抄帐,每年除日用之外,束脩不过五六两。后来见他诚实勤俭,绝无轻佻游荡之习,渐渐托他掌柜,劳心操持,愈见驯谨。每年的束脩并不花费一文,积了几年,便想盘些利息。偶然一日,有起福建客人,到了许多南货,另有两担生铜。是时省里铸钱,布政司行文各府县,采买铜筋。一时铜价腾贵,民间器用之物,无不挜卖。金守溪着乖,思量买他。叫客人打开一看,只见都是囫囵大块,非黄非黑,不像好铜。那客人巴不得出脱,便道:“铜虽不十分好,若亲翁要买时,情愿相让。”金守溪贪他的贱,便半价买了。第二日就叫人挑到收铜之处,将他转卖,指望赚得几两。谁知嫌其黑色,不堪铸钱,监收的不肯买他。金守溪好不气闷,只得仍挑了回来,倒费了一二钱脚价。忙向客人说道:“这铜没有人要的,我一时眼错,误买成了,如今只得要告退,将来别卖吧!”客人道:“从来客货出门,那有退还之理。若兴此例,我们准万两银子货物,难道都带回去不成。”金守溪道:“别人还折得起,可怜我只此几两本钱,若买了滞货,把几年的辛苦都丢在东洋了。”客人笑道:“昨日你自情愿,我已让了半价。今日告穷告苦,关我甚事!你不买时,我也强不得你。既买之后,我便顾不得你了!”金守溪见不肯退还,眼泪都急出来,只得哀求主人一齐苦劝。那客人发急道:“凡事要个顺利,我许多的货尚不曾卖,第一桩生意就费这许多周折。既主人家说时,在你面上,送还他一两银子,退是决不退的。”张莲峰又从中曲议,那客人只得挖出二两银子还他。金守溪只是要退,倒是张莲峰觉得说不通,勉强劝他干休。金守溪只得吞声忍气,袖着二两银子,把这两担铜收进房里。自己终日袖了块样铜,各处挜卖,再无买主。又恐荒废工夫,讨主人憎厌,只得认个晦气,丢在一边。过了年余,忽有十来个云南客人到广东收兑珠子,也住在行里。偶然空闲,走到金守溪房里坐坐。见了这两担铜,便大惊道:“这宝货是那位客长的?”金守溪道:“是小弟旧岁买得。”客人道:“原来是金相公的。如今可欲售吗?”金守溪道:“正要寻个买主。”客人道:“既肯兑时,只请教金相公个价钱,不知要多许换数?”金守溪听了这句,转吃一惊。他向来厌这滞货,没处脱手,但有人买,就是造化,那里还论甚么价。不想那起客人问他要多少换数,金守溪是个乖人,见问得蹊跷,便不肯说价,只混答道:“任凭老客长定价,差不多就成,太少了我便不卖。”众客人道:“也说得有理,我却不少你的,竟是十二换吧。”金守溪听得一发呆了。不知这是甚么东西,或是他看错,反没了主意。只摇头道:“那里有这样价钱!”客人道:“也差不远了。”又一个道:“竟再添一换吧!”金守溪已知是件宝货,越发装腔起来,只是不肯。直增到十六换,方才成了,兑下数万银子。众客人连珠宝也不及买,如飞起身而去。正是:

黄金变土岂为奇,土变黄金亦有之;

总是时来便相值,不需惆怅运穷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