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走出了髯将军的大帐,三个年轻人把他们的影子留在了莫宇。阳光投下的汗珠,洒落到地上变成了溪流,脚印砸到石板上,铿锵有声,荆棘丛生的崖缝里,寻找路。疾风撞上山崖,发出尖刺的呼啸,树发怒了,迎风起涛,飞沙走石迎面扑来,骨头和肉的开裂处流淌着殷红色的铁锈。三个年轻人互相鼓励着,信念支撑的骨架,驮着山,不停地走。
山的壑口,横卧着一只麋鹿,鹿角上长满叶子,迎风而鸣。莫愁走上前,向麋鹿伸出手。麋鹿摇晃着站起身,脚扎进土中。三个年轻人围着麋鹿跪下,用手刨开麋鹿脚下的土,结果发现麋鹿的脚下已经生根。掠过山脊的鹰,用翅膀抽打着风,鹿角的枝桠上,晃动着喜鹊的屋,枯藤缠绕着鹿身,惟有眼睛在动。
绕过鹿身,顺着壑口向下瞧,刀劈过的悬崖,深千丈,看一眼令人炫目,投一块石头下去,听不到回声,路在何方?靠着石崖坐下来,盘点岁月,看那喜鹊夫妻苦心经营着它们的爱巢,年轻人的舌根下涌出一丝妙曼甘甜,咂摸着,心的一隅便有爱的种子萌动。风华正茂的年龄,在男人的世界里,天上飞过一只麻雀不知道公母。心却不甘寂寞,贲张的血管需要异性,思念顺着走过的脚印折返,去寻觅那曾经有过的闪光瞬间。
蓦然回眸,身后的路在迅速地塌陷,年轻人惊悸的眼神掠过山脊,看鹰已经石化,惟有风在动。
麋鹿张口说话了:年轻人,这里是山大王的地盘,你们已经进入了误区。三百年前我迷路走到这里,误食了山上的还魂草,被山大王种到这里,心在跳,身不能动。孩子们,我的眼睛里有一条下山的路,你们赶快逃生吧,不然的话明天早晨你们的脚下就会生根。
靳羽西和莫愁爬进了麋鹿的眼睛,高寒却站着,不动。麋鹿说:孩子,你不用想,快逃生吧,这里没路。高寒看见了麋鹿的眼睛里,靳羽西和莫愁在向他招手。高寒对着麋鹿的眼睛大喊:你们走吧,我决定留下,为了能见到山大王,我不怕种在这里。
麋鹿有点着急:孩子,你会后悔的,这里没有食物,没有欲望,没有爱情,只有凄风苦雨。脚下生根时,血就凝固。
高寒说:我不怕,山会见证我的忠诚。
麋鹿的眼睛里,有泪在流。高寒知道,那是靳羽西和莫愁依依惜别时表露出来的心情。麋鹿闭上了眼睛,高寒脚下的土在慢慢地下陷,感觉中浑身上下变得僵硬,惟有心在跳。
走过了漫长的时光隧道,靳羽西和莫愁重见天日时,脸上长出了胡须。两人相视着,找不到来时的路。树在喧嚣,炫耀着沉甸甸的果实,长在树上的鸟儿扑棱着翅膀,向往天空。懵懵懂懂走进路边的茅屋,女人把绳索套在男人的脖子上,听话的男人弯腰弓背,耕云播雨,把岁月犁成沟。日子变老了,田里,生长着一大片儿女。
偶尔,抬起头,看那太阳烧红的山脊,守望着麋鹿,风裁剪云,做成婴儿的尿布,天洇湿了,落下霏霏细雨。高寒把枝桠伸向天空,叶子翩翩起舞,肩膀上,飞落着山鹰。
有麋鹿做伴,日子也不觉得孤寂。扎在土里的根,吮吸着大地的乳。有时,信天翁会把海边的贝壳捡来,镶嵌到天上,变成星。月圆时,嫦娥如期而至,带着醇香的酒。夜深时,树叶打落露珠,滋润干裂的土,闭起眼睛小憩,能感觉得来心的惬意。无欲,心就满足。
闲暇的日子,翻晒思绪,心的一偶,涌出无端的愁。猛然间,感觉根被蜇了一下,钻心的痛。山摇晃着,断裂处,熔岩喷发,一条火红的江,奔腾,浪尖上,颠簸着一叶小舟,天与地的连接处,划出一道虹。空谷回响着,呦呦鹿鸣:山大王,救救生灵——
眼见得麋鹿被连根拔出,脚上带着泥土。山大王翻身骑上鹿背,回头对高寒说:小伙子,你还得修炼,把心的杂质剔除。
高寒知道,他出头的日子不会遥遥无期,耐下心来,历练自己的感悟。蜘蛛把网织在头顶上,肆虐的蚂蚁在身上作屋,讨厌的麻雀把孩子的尿布挂上枝桠,尺蠖不停地在腿上啄洞。高寒忍耐着,默不作声,惟有风送来清爽,枝桠上长出的叶子,哗哗哗吵个不停。
孤独时,便数天上的星。翻新的意念驱动着思绪,树叶上长满眼睛,摄录下动态的天象和稍纵即逝的感悟。茁壮不再是神话,凝固了许久的血管开始消融。
睁开眼,看自己的身边站着一个老头。胡子上结满白霜,脸上盘根错节,爬满枯藤,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拿一片树叶,在哭。高寒突然明白了,这个老头肯定就是髯将军的父亲!膝盖无法下弯,高寒只能摇晃着身子,向老人致意。
老人听明白了,把树叶吞进肚子里,然后用拐杖指着天说:孩子,使把劲,扯一片云,含在嘴里。
高寒照着老人的指点去做,身体奋力向上,扑捉天上的云,脚下的土松动了,感觉中所有的血管贲张,猛然间,身子连带着根,脱离了大地。
山大王来了,骑着麋鹿。他对老人说:嬴政,你既然救了高寒,就把他收为徒弟,教会高寒怎样品嚐石头。
高寒觉得嬴政这个名字好熟悉,记不起是谁。他面朝师傅跪下,头贴着地,路从脚下延伸,山的扉页上写满智慧。
从此后高寒开始了品嚐石头的学徒生涯。夜晚,师母把霜烧成灰,敷在师傅和高寒的鼻子上,便能洞察到石头的光。白天,师母把云熬成粥,填充饥肠辘辘的腹腔。有时,信天翁跑来捣乱,故意把天的眼睛拦上。鹰的翅膀煽着太阳燃烧,把惰性的石头打磨成玉。朱雀带着母性的爱,用羽毛孵化感性的石头。
仿佛什么东西刺激着嗅觉,交感神经被激活了,舌根下火辣辣的痛,放在耳朵上细细品味,听到了流动的火。
用眼睛跟师傅交流,师傅无动于衷。那神情分明在说:继续。高寒不敢怠慢,继续品嚐,舌尖连接着所有的感官,把心得体会分享。有时,器官们会在一起交流,畅谈着各自的感受,这时,悟性伸出触角,摄录下重新组合的画面,积累智慧的光。
师母用勺子搅动锅里的云,黏稠的粥刺激着食欲,喉咙里伸出了手,挠挖着驱赶馋虫,师傅的喉结蠕动着,关紧鼻孔的通道,感悟石头。舌尖被岁月打磨得玲珑剔透,析解异常和不同。
师傅端起碗,喝下一口粥,口腔里便有一团火喷出。高寒混沌大开,所有的悬念都已经厘清,那种喷火的材料来源于石头!石头燃烧时能爆发巨大的功能。
密码破解后的兴奋,让高寒忘乎所以:师傅呀,咱们的努力没有白费。把石头碾成粉末,装进铜管里射出去,就能无坚不摧。
师傅的嘴角露出一丝苦笑:徒弟呀,事情远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容易。山大王掌握着石头的配方,你根本无法破解配方的秘密。有一种火叫做《三味真火》,那种火能射穿一切坚硬的物体,我们现在掌握的这种火只能烧水煮饭,不可能产生那种巨大的威力。
高寒说出了许多日子来潜藏在心里头的疑惑:师傅,山大王为什么害怕我们掌握那种石头的配方?
师傅叹一口气,吐出一口火:那时,我的想法跟你一样,总想把山大王的秘密传到人间,甚至还偷过山大王的一根铜管。那件事大约你已经知道了,我也就不必赘述。山大王把我追回来,他没有责备我,只是给我讲了水能载舟、也能覆舟的道理。好比一块铁,铸成剑能打仗杀人,铸成犁铧能耕耘土地。谁敢保证那种喷火的工艺传到人间就不会残害生命?
高寒不服气,跟师傅争辩道:东京城破时,我亲眼看到几十万生灵惨遭涂炭,当时守城的军队如果掌握了那种喷火的兵器,想那蛮夷也不敢肆无忌惮长驱直入。
师傅的嘴在冒烟,喝下一口粥:我们从上学的第一天起,私塾老师就给我们灌输忠孝礼仪。东京城破时,山大王带领我们登上山顶,我们看到了东边地平线上的火光烧红了半边天。山大王吞进一把铁丸,饮下一碗铜汁,把心锁起来,然后仰头倒下,酣然入睡,就在那一刻,我偷了山大王身边的铜管……
高寒义愤填膺:想不到山大王竟然那样自私,他为什么不协助大宋皇帝打败蛮夷?
师傅不耐烦起来:咱们今天的功课还没有完成,开始品嚐石头吧,有些道理你以后就会明白。
跟师傅的一番辩论,唤醒了潜藏已久的使命,心不再专一,定力分散,感觉中眼前的石头就是石头,他们没有感情没有生命,思想恍惚,意识里再现了东京城里的窈窕淑女……山上没有年月,也不知道时光过了多久,舌尖上的嗅觉隐去了,日子不再充满诱惑,枯燥无味填充了神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