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沿着那条山脊向前走,弯腰捡起一片瓦当,看上边雕着龙的图腾。我将瓦当拿在手里把玩,天上突然间下起了石雨,铺天盖地的石头从天上砸下来,一瞬间把沟壑填平。我把石头垒起来,做成了一幢石屋,石屋里住着癞疤子和尚根叔。根叔博览群书,知道几千年以前的事情。我常到石屋里来,洒一泡童子尿,把根叔浇醒。根叔斜躺在卧榻上,一手支起脑袋,一手拿着佛尘驱赶蚊虫。根叔讲起故事来从不跑题,盘根错节,娓娓道来,条理清晰,听根叔讲故事是一种享受。
我焚起一炉香,将案桌上的青灯拨亮,盘腿坐在蒲团上,双手合十,把灵魂放到祭坛上过滤,将一切杂念悉数剔除,六根清净,然后打开心窗,去感受根叔。
根叔是这样开始的:你奶奶讲的是北宋灭亡前后那些年有关百子庵的故事。其实,百子庵是秦始皇的大儿子扶苏为他的爱妻秀秀修建的,到了北宋灭亡那年已经传了六十七代衣钵……
咱们面前这条沟,早年苍松翠柏参天,传说一对夫妻一辈子生了十个儿子,十个儿子又生了一百个孙子,因此取名百子沟。其实不是那么回事,百子沟是百子庵传了一百代衣钵以后才起的名字,原先百子沟叫做姬家沟,百子庵叫做秀秀庵。
许多年前,姬家沟里住着一对姬姓夫妻,老两口一辈子膝下无儿,只有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大女儿叫做姬秀,二女儿叫做姬丽。那时,秦始皇刚灭六国,实现了全国统一。咱们这一带匈奴经常来犯,秦始皇的大儿子扶苏主动请缨协助大将军蒙恬镇守边关。一日,扶苏纵马狩猎,来到姬家沟,无意中跟正在地里剜野菜大女儿姬秀相遇,两人一见如故,互相倾慕,便撮土为香,私定终身。
经历了跟萍妹的悲欢离合,情感已经生锈,坐在蒲团上的我,丝毫不为扶苏跟姬秀的爱情故事感动。看案桌上的油灯结芯,我突然想起了那天晚上奶奶讲的狼孩。我打断了根叔的话,唐突地问道:根叔,你知道狼孩的故事不?
根叔挠了挠他的癞疤头,瞪了我一眼:我先问你,什么叫做来龙去脉?不知道开头,那能知道结尾?好好听着,别打岔。
我再也不敢多嘴,坐在蒲团上将眼睛闭起,有一搭没一搭地听。
姬秀将扶苏带回家去见二老,父母亲见扶苏一表人才,也就应允了两人的婚事,并且答应,三日后为两人完婚。
二女儿姬丽见姐姐姬秀带回来一个英俊潇洒的王子,顿生妒意,就在姬秀大婚的头一天,姐妹俩到井边去抬水,姬丽瞅姐姐姬秀不注意,一下子把姐姐推进井里……
姬丽代姐姐出嫁,新婚之夜扶苏越看眼前的新娘子越不像是姬秀,顿时起了疑心,他猛然间拔出宝剑,剑尖直指姬丽的胸口:说!你到底是谁?
姬丽给扶苏跪下了,说出了害死姬秀的经过。扶苏一剑直刺姬丽的心窝,只见姬丽的衣服从身上滑落,一只鸟儿从窗子飞出,山林里马上传来了鸟儿的叫声:秀秀、秀秀,秀秀秀秀……
扶苏把姬秀的遗体从井里捞出,冰清玉洁的姬秀变成了一尊石佛。扶苏就在姬家沟修了一座庵庙,将姬秀的石像供奉。姬丽每天都在叫着姐姐的名字唱歌,为姐姐送上一掬忏悔……
起风了,树叶跟树叶摩擦着,呜呜地哭,案上的青灯摇摆不停。猛然抬起头,看见根叔眼里噙满泪珠。我赶忙将钵端起,盛下了根叔的眼泪,只见钵内一潭深水,水里依稀可见一个靓丽女子的身影。我翻然醒悟:扶苏就是根叔。
根叔不及说完,竟然躺在卧榻上鼾声如雷。我甚觉无聊,也将头伏在案边假寐,恍惚中只见一江春水自天上而来,千徊百折,汹涌澎湃。我跟父亲坐在江边,江心有一叶小舟飘来,我手指着小舟高声哭道:我要坐上小舟去撵我的萍妹!
小舟划过来了,舟上下来髯翁。父亲上前,面对髯翁作一长揖,流泪道:髯翁老叔,可怜贤侄年已半百,膝下仅有丢儿一根独苗,前几日丢儿的未婚妻萍娃子被皇帝选美入宫,丢儿神魂颠倒,几日来水米不沾。你就成全成全我的丢儿吧,让我们父子坐上你的小舟,去那东京了结儿子的心愿,会一会他的萍妹……
髯翁在江边的石头上坐下,一边用手指头抠着脚上的垢泥一边说:并非朕不带你们去那东京,想那皇宫戒备森严,你们去了根本无法进去,即使进去了恐怕也无法跟萍娃子见面。即使见了面也难以说话,说不定还会引来杀身之祸。朕也是当过皇帝之人,深知皇家礼仪,普天之下莫非皇土,莫说皇帝选一个民间美女进京,就是皇帝要谁的身家性命也易如反掌。
我站起身,扑向江边,哭道:见不到萍妹我也不活了!一边哭一边向江心扑去。父亲欲拉我,被髯翁拽住:不怕,丢儿死不了,由他去吧,吃点苦头,长点记性。只见一排浪花打来,我立马被漩进了水涡,又一排浪花打来,把我重新推到岸边。我不甘心,复又扑向江中,眼前一片漆黑,感觉中身子已经沉入江底,好像有一双手把我托出水面,狠狠地甩在江边的石头上,我五脏俱裂,苦不堪言。
髯翁乃秦人,用秦国方言骂了我一句粗话:堂堂男子汉为一个女人寻死觅活,我就看不惯你那毬势相!
父亲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对髯翁说,烦劳君王点拨我那顽冥不化的儿子,让他从感情的漩涡里走出来,做一个堂堂正正的男人。
髯翁道:人生有地点,死有时分,放心吧,丢儿身肩大任,以后定能成就一番事业……
父亲还想继续盘问,只见髯翁将船桨一点,小舟已经离了江岸,顺水飘远。我看老父一脸憔悴,顿感愧疚,不想让父亲继续为我提心吊胆,便搀了父亲胳膊,对父亲说:爹,咱回家。
父子俩昼行夜宿,这日来到簸箕掌。簸箕掌山高林密,越往里走山路越窄,突然一只大虫呼啸而来,父亲猛推我一把,我顺势滚下山崖,昏了过去,醒来时不见了父亲,发觉自己被一条绳索捆紧,身边两个喽罗把我看守。喽罗一见我醒来,立马报知山大王,山大王闻讯赶来,亲自为我松绑,并且设酒宴为我压惊。
我在山大王堂前跪下了,恳求山大王放我回家。山大王对我说:你的身世和遭遇我全知道,要想回家容易,看见山门外那颗碌碡了吗,只要你把那颗碌碡滚上山顶,我即刻放你回家。
我思母心切,每日滚着碌碡上山,初滚时每天只能挪动一点点,第二天来到山脚下一看,只见那碌碡又复回原位。慢慢地我就能把那碌碡越滚越远,月亮缺了又圆,冬去了春来,树叶落了又长出新绿,不知不觉中,膀子上,腿上的腱肌一块块鼓起,上山的路被碌碡碾得平平展展,路两边的花草不住地向我点头致意,小鸟站在树上为我加油。终于有一天,我猛然抬起头,看见山在我的脚下,太阳对我绽开笑颜。那颗碌碡张口对我说:你可以回家了。
我昼夜兼程,翻过驴尾巴梁,远远地看见了我的家乡。正好幼时好友米粒挑一担灯草迎面而来,我拦住他,问道:伙计,还认得我否?
米粒把灯草放在路边,用草帽搧凉,他瞪起眼看了我好久,摇了摇头,有些茫然地说:我觉得你好面熟。
我始知我出门已经许久。变得连幼时好友都不认得我了。我双手抓住米粒的肩膀摇着,大声喊道:米粒,我是丢儿!
米粒使劲扳开我的手,揉了揉肩膀,还是摇头:丢儿和他老爹出门撵萍娃子去了,听说父子俩已经葬身簸箕掌中。三年了,可怜丢儿妈妈思儿念夫,日久成疾……
不等米粒说完,我已经走出老远。听说老母病了,心如刀绞一般。回到家,看见自家门楼坍塌,屋顶茅草被风吹落,门口站一老妪,满头华发,双目失明。我双膝下弯,跪在妈妈面前,双手搂住妈妈,失声痛哭:妈,我是丢儿,丢儿回来了!
妈妈伸手将我全身摸遍,然后一把将我推开:孩子,你不用骗我,你不是丢儿。丢儿骨瘦如柴,没有你这般壮实,说话声音也没有你这么宏亮。
——妈妈,我就是丢儿,丢儿长高了,长壮实了。
妈妈将信将疑,又问道:你回来了,咋不见你爹呢?
我不敢把父亲被大虫吃掉的惨状告诉母亲,编慌道:我爹病故在簸箕掌。
妈妈用手捋了捋头发,整了整衣衫,然后对跪在地上的我说,孩子,起来吧,你一定饿了,妈给你做饭,吃了饭你给妈带路,咱到簸箕掌去祭祀你爹。
灶膛里填一把柴,锅开了,妈妈摸索着从瓦罐里舀出了谷米,一粒一粒地数,数了二十一粒米,下到锅里。我不解,问妈妈:为啥只煮二十一粒米?
妈妈回答我:我听说人每天吃七粒米就能活一天,所以就数着吃了三年。咱娘俩每人吃七粒米,剩下七粒米给你爹带上,让他也尝一尝咱家乡的米香。
我掂起瓦罐,来到锅前,欲将瓦罐里的谷米全部下到锅里,结果扳倒瓦罐一看,瓦罐里一粒米也没有剩下。我潸然泪下,我回家时,瓦罐里只剩下够妈妈吃三天的口粮。
吃完饭妈妈锁上门,一刻也不停,要我带她去祭祀父亲。我不敢抗命,背着妈妈撂开脚步上了大路。三年苦功没有白费,我背着妈妈快步如飞,到了簸箕掌,我陪妈妈燃起一堆蒿草,焚香祭拜。妈妈跪下,把带来的米粒撒在地上,双手合十,默念道:他爹,你想我不?然后对我说:你爹一个人太寂寞,太凄凉,我陪你爹去了。说完竟然从万丈深渊跳下,我赶忙伸出双手想把妈妈拽住,结果拽下了妈妈的半截衣襟。我把衣襟捧在怀里痛哭,想不到那衣襟竟然飘了起来,我伸手去抓,没有抓住,那衣襟越飘越远,我起身追撵,一颗树藤将我绊倒,我抬头一看,一棵大树下,竟然躺着我的萍妹。
我高声叫着:萍妹——
……根叔把我摇醒,惊诧道:你做梦了,谁是你的萍妹?
我哭了:萍妹是我的未婚妻,被皇帝选美去了汴梁,已经三年了。刚才梦见萍妹躺在一棵大树下,一定是病了。
根叔叹道:又是一桩孽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