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康普隆(2)
“我知道,”肯德瑞说,“我替他们感到遗憾。不管那个女的会带给他们多少麻烦,跟那艘太空艇比起来都不算什么了。那个船长还说了些……”
肯德瑞突然住口,盖堤思急忙问道:“说了些什么?”
“算了。”肯德瑞说,“如果传出去,倒霉的是我。”
“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我也不会。不过,我还是替那两位端点星来的感到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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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一个经历过太空旅行,体验过那种单调的人,都知道太空飞行真正令人兴奋的时刻,就是即将降落另一颗行星之前。此时向下望去,地表景观迅疾后退,可以不时瞥见陆地、湖海,以及像是几何图形的田野与道路。这个时候,肉眼已能分辨各种色彩,包括绿色的植物、灰色的混凝土、褐色的旷野、白色的积雪等等。而最令人感到兴奋的,莫过于看到人群聚集之处。在每个世界上,各个城镇都各有各的几何构图与建筑特色。
假如乘坐的是普通太空船,还能体会到着陆以及在跑道上滑行的兴奋。远星号的情况则不同,它缓缓飘浮在空中,很技巧地平衡了重力与空气阻力,最后静止在太空航站正上方。由于此刻风速很高,使得着陆因而更加困难。如果将远星号的“重力响应”调得很低,不单它的重量会减到不可思议的程度,连质量亦将同时变小。倘若质量太接近零,它很快会被强风吹跑,因此现在必须增加重力响应,并且巧妙地利用喷射推进器,以抵抗行星的引力与强风的推力,而后者需要密切配合风力强度的变化。若是没有一台称职的电脑,绝不可能顺利做到这一点。
远星号不断往下降,其间难免需要小幅修正方向,最后终于落在航站标示出的指定地点。
当远星号降落时,天空是一片苍蓝,还掺杂着些许惨白的色彩。即使已到达地面,风速丝毫不减,虽然不再有飞航安全的威胁,强风带来的寒意仍令崔维兹退避三舍。他立刻明白,他们的备用衣物完全不适于康普隆的气候。
反之,裴洛拉特却在四处观望,露出一副十分欣赏的神情,还津津有味地深深吸了一口气,好像陶醉在刺骨寒风中,至少暂时如此。他甚至故意拉开大衣,让风吹进他的胸膛。他知道,不久就得再把大衣拉起来,并将围巾裹紧,不过现在他要感受大气的存在,这是在太空艇中所无法体验的。
宝绮思用大衣紧紧裹住自己,还用带着手套的双手把帽子拉低,盖住两只耳朵。她的五官皱成一团,显出一副可怜相,眼泪似乎都快要掉下来。
她喃喃抱怨道:“这是个邪恶的世界,它憎恨并虐待我们。”
“并不尽然,宝绮思吾爱。”裴洛拉特态度认真地答道,“我确定此地居民都喜欢这个世界,而这个世界——呃,如果照你的说法来说——也喜欢他们。我们很快就要进入室内,里面一定很暖和。”
他突然想起该怎么做,赶紧敞开大衣将她围住,她则依偎在他胸前。
崔维兹尽量不理会寒冷的温度。他从航站管理局取得一张磁卡,并用口袋型电脑检查了一下资料是否齐备——包括停泊处的位址、太空艇番号与引擎号码等等。他再一次四下查看,以确定太空艇绝对安全,然后买了最高额的意外险(其实并没有必要,因为就康普隆的科技水准而言,看来还无法对远星号构成威胁。万一并非如此,那么即使再多的赔偿也无法弥补了)。
崔维兹在预期的地点找到了计程车站。(一般说来,太空航站的许多设施,不论是位置、外观或使用方法,都已经全部标准化。由于旅客来自各个世界,这当然是有必要的。)
他送出召唤计程车的讯号,但只按下“市区”作为目的地。
一辆计程车借着反磁滑板滑到他们面前,车身被风吹得轻微飘荡,同时还不停发颤,那是被声音不小的引擎所带动的。这辆计程车外表是深灰色,后门贴着白色的计程车徽,司机穿着深色外套,头上戴着一顶白色毛皮帽。
裴洛拉特若有所感,轻声道:“这行星似乎偏爱黑白两色。”
崔维兹说:“到了市区,也许就会比较多彩多姿。”
司机对着一个小型麦克风讲话,可能是为了省去开关车窗的麻烦。“三位,到市区去吗?”
他讲的银河方言音韵平板,但相当动听,而且不难懂。在一个陌生的世界,这总是能令人松一口气。
崔维兹答道:“是的。”后车门便立刻滑开。
宝绮思先坐进去,接着是裴洛拉特,最后才是崔维兹。车门关上之后,一股暖气向上涌来。
宝绮思搓了搓手,长长吁了一口气。
车子慢慢开出航站,司机问道:“你们驾驶的是重力太空艇,对吗?”
崔维兹冷冷地说:“照它降落的方式看来,你还会怀疑吗?”
司机说:“那么,它是端点星出厂的喽?”
崔维兹说:“你还知道哪个世界会造这种太空艇吗?”
司机一面将计程车加速,一面似乎在咀嚼对方的回答。然后他说:“你总是用问句来回答问题吗?”
崔维兹忍不住说:“有何不可?”
“这样的话,假如我问你,你的名字是不是葛兰·崔维兹,你会怎么回答?”
“我会回答:你为何要问?”
计程车在航站外停了下来,那司机说:“好奇!我再问一遍:你是不是葛兰·崔维兹?”
“关你什么事?”崔维兹的声音变得严厉且充满敌意。
“朋友,”司机说,“我们就停在这里,直到你回答这个问题为止。如果你在两秒钟内,不肯明确地回答是或不是,我便将乘客隔间的暖气关掉,我们就这样一直耗下去。我再问一遍,你是不是葛兰·崔维兹,端点星的议员?假如你的回答是否定的,你必须拿出身份证件让我看看。”
崔维兹说:“没错,我是葛兰·崔维兹。身为基地的议员,我希望受到和这个身份相符的礼遇。你不这么做,将会吃不了兜着走,老兄,怎么说?”
“现在我们可以带着比较轻松的心情上路。”计程车继续向前开去,“我很仔细地选择乘客,我该接的只有两位男士,没料到竟然还有个女的,所以我有可能弄错了。不过也无妨,只要我接到你,等我们到达目的地之后,就由你负责把这个女的交代清楚。”
“你不知道我的目的地。”
“我恰巧知道,你要去运输部。”
“我不是要去那里。”
“这丝毫不重要,议员先生。假如我真是计程车司机,自然会载你到你要去的地方;既然我不是,我就要载你到我要你去的地方。”
“对不起,”裴洛拉特俯身向前,“你当然应该是计程车司机,你开的是计程车。”
“谁都可能开计程车,但不是每个人都有执照,也不是每辆看起来像计程车的都是计程车。”
崔维兹说:“别再玩游戏了。你是谁?你到底在做什么?别忘了你的所作所为都得向基地负责。”
“我不必负什么责,”那司机说,“但我的上级或许吧。我是康普隆安全局的人,奉上级的命令,以完全合乎你身份地位的方式接待你,但是你必须跟我走。请你凡事三思而后行,因为这辆车备有武装,而我奉命遇到攻击必须自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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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程车加速到巡航速度之后,车身变得绝对平稳而安静。崔维兹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似乎全身都僵住了。他虽然没有望着裴洛拉特,也晓得他不时瞥向自己,脸上带着不安的表情,仿佛在说:“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请告诉我。”
至于宝绮思,崔维兹只是很快瞄了一眼,就知道她冷静地端坐着,显然根本不在乎。当然,她本身就是整个世界,虽然与盖娅有着天文数字的距离,整个盖娅仍然裹在她的皮囊中。在真正紧急的情况下,她还有一个稳当的靠山。
可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显然,入境站的那个海关人员循例将报告送了下来,只不过没提到宝绮思。这份报告引起安全人员的兴趣,甚至连运输部也插上一脚。但是为什么呢?
现在是承平时期,据他所知,康普隆与基地之间并没有特殊的紧张关系。而自己又是基地的重要官员……
慢着,他曾经告诉那个海关人员肯德瑞,自己有重要公事要与康普隆政府交涉。为了顺利通关,他特别强调这一点。肯德瑞的报告中一定也提到这件事,这当然会引起各方面的注意。
他未曾预料到会有这个结果,他早该想到的。
那么,他那所谓正确无比的判断力呢?难道他也开始相信自己是个黑盒子,就像盖娅所认为(或声称所认为)的那样。是否由于建立在迷信上的过度自信不断膨胀,使自己陷入泥沼而无法自拔?
他怎么会突然变得那么蠢?他一生之中难道没犯过错吗?他能预知明日的天气吗?他在赌运气的游戏中大赢过吗?答案都是否定的,否定的,否定的。
那么,是否只有尚在酝酿中的大事,他的想法才会永远正确?他又怎能分辨呢?
算了吧!反正当初他只不过提到,自己身负重要的公务——不,他用的字眼是“基地安全事宜”……
那么,光是他为基地安全事宜而来这一点——而且是秘密行动,事先未曾知会对方——就足以引起他们的注意。可是,他们在弄清楚究竟之前,行动一定会万分谨慎,应该对自己相当礼遇,将自己奉为上宾。他们不该使用绑架的手法,也不该对自己威胁恫吓。
但他们正是这样做的,为什么呢?
是什么因素,让他们感到已有足够强大的力量,胆敢采取这种方式对待端点星的议员?
会不会是地球?会不会是那个将起源世界成功隐藏起来的力量?甚至第二基地那些伟大的精神学家,都不是那个力量的对手。如今,是不是他刚踏上寻找地球的第一站,那个力量就先发制人?地球难道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吗?
崔维兹摇了摇头,这样会导致妄想的。难道要将每件事都记到地球账上?难道他遇到的每一个古怪行动、每一条歧路、每一项情势的逆转,都是地球秘密策划的结果?一旦开始有这样的想法,他就已经不战而败了。
这时,他觉得车子开始减速,思绪一下子被拉回现实。
他突然想到,在通过市区的时候,他连一眼也没有向外望去。现在他才匆匆四下望了望,发现建筑物都相当矮。但这是一颗寒冷的行星,想必建筑结构大部分在地底。
他看不到任何一丝色彩,这似乎跟人类的天性不合。
他偶尔才会看到一个行人,一律全身紧紧裹着。不过,人群或许也跟建筑物一样,大多数都在地底。
计程车在一座低矮、宽阔、位于洼地的建筑物前停下,崔维兹看不到那建筑物的底层。过了一阵子,车子仍旧停在该处,司机自己也纹风不动,他的高筒白帽几乎碰到车顶。
崔维兹突然冒出一个疑问,这司机要怎样进出车子,才不会将帽子碰掉?然后他说:“好啦,司机,现在怎么样?”他压抑着怒气,和任何一位受辱的高傲官员无异。
康普隆人用来隔开司机与乘客的力场隔板绝不落后,声波完全能够通过这个闪烁的无形力场。不过崔维兹相当肯定,有形物质若非带有巨大能量,是绝对不可能穿透的。
司机说:“有人会上来接你们,现在好好坐着,放轻松点。”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有三个人头从建筑物所在的洼地缓缓且稳稳地冒出来。接着,三人身体的其他部分才逐一出现,显然他们是乘坐类似自动扶梯的装置上来的。不过从崔维兹现在的位置,还无法看清楚那个装置。
当那三个人走近时,计程车的客用车门打了开,大量的冷空气立刻刮进去。
崔维兹走出来,顺手将大衣一路拉到领口。另外两人也跟着他下了车,宝绮思显得很不情愿。
那三个康普隆人完全看不出身材,因为他们穿的衣服像气球般鼓胀,里面或许还有电暖设备。崔维兹对这种服装很不以为然,它们在端点星几乎派不上用场。有一年冬天,他从邻近的安纳克里昂借来一件电暖大衣,结果发现它会一直慢慢加温,当他觉得太热的时候,已经出了一身大汗,令他浑身不舒服。
三名康普隆人走近时,崔维兹注意到他们都带着武器,心中不禁十分恼怒。他们非但无意掩饰,而且恰恰相反,每个人的外衣都大剌剌挂着一个皮套,里面装着一支惹眼的手铳。
其中一名康普隆人走到崔维兹面前,粗声道:“失礼了,议员先生。”随即以粗鲁的动作拉开他的大衣,双手伸进去,很快将崔维兹的上下左右、前胸后背,以及两条大腿都摸索了一遍。接着,他还将崔维兹的大衣甩了甩、摸了摸。崔维兹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不知所措,直到一切完毕,才明白已被迅速又有效率地搜了身。
裴洛拉特则扭曲着脸孔,任由另一个康普隆人对他进行类似的羞辱。
第三个康普隆人正走向宝绮思,但她早有心理准备,不等对方伸出手来,便将大衣猛然褪下,身上只剩一层单薄的衣裳,就这样站在呼啸的寒风中。
她说:“你看得出来我没有任何武装。”她冰冷的声音恰似四周的低温。
的确,任何人都看得出来。那个康普隆人抖了抖她的大衣,仿佛从它的重量就能判断是否藏有武器(或许他真有这个本事),然后退了开来。
宝绮思匆匆将大衣裹在身上,一时之间,崔维兹对她的行动不禁肃然起敬。他知道她有多怕冷,但她刚才穿着宽松而单薄的上衣长裤站在那里,却一点也没有发抖或打战。(但他又不禁怀疑,是否在紧急情况下,她能从盖娅的其他部分吸取一些温暖。)
其中一个康普隆人做了个手势,三位外星人士便尾随着他,另外两个康普隆人则走在他们后面。此时街上有一两个行人,根本懒得向这里多望一眼。也许他们对这种事司空见惯,更可能是因为他们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尽快走到室内某个目的地。
崔维兹现在终于知道,那三个康普隆人刚才是用滑动坡道上来的,此时他们一行六人则顺着坡道下滑。不久,他们通过一道闸门——看来简直跟太空船的闸门一样复杂,不过显然并非为了锁住空气,而是避免热量外逸。
然后,他们立刻置身一座巨大的建筑物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