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伊图·丹莫刺尔(5)
“久瑞南没有那种腔调,他讲的是相当纯正的川陀话。实际上,比我说的好得太多了。我带有赫利肯方言的‘儿’音,而他完全没有。根据记录显示,他在十九岁时来到川陀。在我看来,一生最初十九年都说那种粗俗的尼沙亚式银河标准语,来到川陀后,那种腔调竟然完全消失,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不论他在这里待了多久,总会残留一点那种腔调。看看芮奇,还有他偶尔脱口而出的达尔独特用语。”
“从这一切,你推论出什么来?”
“我推论出的是——我整晚坐在这里,像个推理机一般推论良久,得到的结论是——久瑞南根本不是从尼沙亚来的。事实上,我想他之所以挑选尼沙亚,假装那是他的故乡,只是因为它那么偏僻遥远、那么与世隔绝,以致没有人会想要查证。他一定做过彻底的电脑搜寻,才找到这样一个最不可能被拆穿谎言的世界。”
“可是这实在荒谬,哈里。他为什么假装来自一个并非真正故乡的世界?这代表需要窜改大量的记录。”
“或许那正是他做过的事情。或许他在内政部有够多的追随者,使这件事得以实现。或许每个人所做的更动都微乎其微,根本算不上窜改。而他所有的追随者都太狂热,以致没有人谈论这一点。”
“但问题还是——为什么?”
“因为我怀疑,久瑞南不希望人们知道他的真正出身。”
“为什么?帝国境内所有世界一律平等,不论是根据法律或根据惯例。”
“这我就不敢说了,在真实人生中,这些高度理想的理论从未真正实现。”
“那么他是从哪里来的?你究竟有没有任何概念?”
“有的,这就把我们带回头发这个话题了。”
“和头发有什么关系?”
“当时,我坐在久瑞南对面打量他,越看越不对劲,却不知道为什么有那种感觉。后来我终于了解,是他的头发使我觉得不对劲。它具有某种特质,一种生命,一种光泽……一种完美,是我以前从未见过的。然后我明白了,他的头发是以人工仔细种植在头皮上的,他头上本来不该有那种东西。”
“不该有?”铎丝眯起双眼,显然她突然领悟了,“你的意思是……”
“没错,我正是那个意思。他来自那个活在过去、受神话支配的川陀麦曲生区,那就是他一直努力掩饰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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铎丝·凡纳比里冷静地思考这个问题。冷静是她唯一的思考模式,她向来没有炽烈的情绪。
她闭起双眼以便集中精神。她与谢顿造访麦曲生已是八年前的事,而且在那里未曾停留太久。除了食物之外,那里实在没有什么值得恭维的。
心中的影像逐渐升起。那是个严苛的、禁欲的、男性中心的社会,强调的是过去,人人除去全身毛发——那是一种心甘情愿的痛苦过程,好让他们与众不同,好让他们“知道自己是什么人”。她还想到他们的种种传说,以及他们对过去的记忆(或幻想)——当时他们统治整个银河,拥有倍增的寿命,与机器人生活在一起。
铎丝张开眼睛,问道:“为什么,哈里?”
“什么为什么,亲爱的?”
“为什么他要假装不是来自麦曲生?”
她并不认为他对麦曲生的记忆会比自己详尽;事实上,她知道这不可能,但是他的心智比她优越,至少绝对不同。她自己的心智只能从事记忆,以及靠数学演绎程序得出明显的推论;他的心智则能做出意料之外的跃迁。谢顿喜欢假装让他的助手雨果·阿马瑞尔独享直觉,可是这点瞒不过铎丝。谢顿还喜欢扮成出世的数学家,透过一双永远存疑的眼睛观察这个世界,而这点同样瞒不过她。
“为什么他要假装不是来自麦曲生?”当她重复这个问题的时候,他坐在那里,目光聚焦于自己内心深处。每当他透出这种眼神,铎丝总会联想到他又试图从心理史学的概念中,再榨出一小滴的用处与效力。
谢顿终于开口:“那是个严苛的社会,是个处处设限的社会。总是会有人不满这种控制一切思想言行的方式;总是会有人觉得自己无法驯服地套上缰索,而向往较世俗的外界中更大的自由。这是可以理解的。”
“所以他们培植人工毛发?”
“不,通常不会。一般的脱缰者会戴假发,那样做简单得多,但效果也差得多——脱缰者是麦曲生人对那些背离人士的称呼,当然,他们鄙视那些人。我听人家说,真正认真的脱缰者会培植人工毛发。那种过程既困难又昂贵,但是几乎可以乱真。以前我从未见过这种人,不过我听说过。我花了许多年的时间,研究川陀上的八百个行政区,试图整理出心理史学的基本法则和数学模式。遗憾的是,我累积的成果实在太少,但我的确学到一些东西。”
“可是,脱缰者为何必须隐藏来自麦曲生的事实?据我所知,他们并没有遭到迫害。”
“没错,他们没有。事实上,一般人并不认为麦曲生人是劣等民族。不过实际情况更糟,谁也不把麦曲生人当一回事。大家都承认他们相当聪明,而且教育水准高、尊贵、文明、精于饮食,他们保持该区繁荣的本事简直吓人,可是没有人把他们当一回事。在外人眼中,他们的信仰荒唐、滑稽,而且愚蠢得难以置信,这种看法甚至烙在麦曲生脱缰者的身上。一个试图在政府里面掌权的麦曲生人,会在众人的哄笑声中垮台。让人害怕没有关系,甚至受人轻视也能安然无事,但是被人嘲笑——则注定完蛋。久瑞南想要当首相,所以他必须有头发;而为了高枕无忧,他必须装成是在某个偏远的世界长大,而且尽可能让那个世界离麦曲生越远越好。”
“当然有些人是自然的秃头。”
“绝不会像麦曲生人自愿接受的脱毛那般彻底。若在外围世界,那不会有太大关系。但是对外围世界而言,麦曲生只是个遥远的传说。麦曲生如此闭关自守,实在很少有麦曲生人离开过川陀。不过,川陀上的情形则不同。虽然有些人秃头,但他们通常还保有一圈头发,以宣示他们并非麦曲生人,或者他们会留胡须。少数完全没有毛发的——通常是一种病态——运气就不好了。我猜他们必须随身携带一张医生证明,以证明他们不是麦曲生人。”
铎丝微微皱着眉头说:“这点对我们有任何帮助吗?”
“我还不确定。”
“你不能公布他是麦曲生人吗?”
“我不确定这点是否容易办到。他一定把狐狸尾巴藏得很好,而即使办得到……”
“怎么样?”
谢顿耸了耸肩。“我不想诉诸种族偏见。川陀现在的社会情势已经够糟了,更何况放纵谁都无法控制的激情。万一我实在需要拿麦曲生做文章,那会是我最后的手段。”
“所以说,你也要用极简主义。”
“当然。”
“那你会怎么做呢?”
“我已经约好要和丹莫刺尔见面,他也许知道该怎么做。”
铎丝以锐利的目光望着他。“哈里,你是不是渐渐无法自拔,指望丹莫刺尔能为你解决所有的问题?”
“没有,但他或许会解决这个问题。”
“假如他不会呢?”
“那么我必须想别的办法,对不对?”
“比如说?”
谢顿的脸庞掠过一个痛苦的表情。“铎丝,我不知道,你也别指望我能解决所有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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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图·丹莫刺尔不常露面,只有在克里昂大帝面前例外。隐身幕后是他的一贯政策,原因不一而足,其中之一是他的外表几乎没有岁月的痕迹。
哈里·谢顿已有好几年未曾见过他,而且除了刚到川陀那段日子之外,从未与他真正私下交谈过。
有鉴于拉斯金·久瑞南最近那次示威性的拜会,谢顿与丹莫刺尔都觉得最好别张扬两人的关系。哈里·谢顿倘若造访位于皇宫的首相办公室,不可能不引人注目。因此为了保障安全,他们将会面的地点,定在邻近御苑的“穹缘旅馆”里一间虽小但设备豪华的套房中。
这次与丹莫刺尔会面,沉痛地勾起谢顿昔日的回忆。仅仅丹莫刺尔看起来和过去一模一样,便令沉痛的感觉更为加剧。他的脸庞仍保有棱角分明的特征,他的身材仍然高大壮硕,头发则依旧是略带金黄的浅黑色。他不算英俊,但显得威严而高贵,看来就像人们心目中一位帝国首相应有的理想形象,与过去历史上那些首相完全不同。单是他的外貌,谢顿心想,就给了他驾驭皇帝以及控制宫廷与整个帝国的一半力量。
丹莫刺尔向他走来,嘴角挂着浅浅的笑容,却一点也没有改变严肃的神情。
“哈里,”他说,“很高兴见到你。我有几分担心你会改变心意,而取消这个约会。”
“我则十分担心你会那样做,首相。”
“叫我伊图——假如你不敢叫我的真名。”
“我不能,我喊不出来,你知道的。”
“对我可以。说吧,我满喜欢听的。”
谢顿犹豫了一下,仿佛无法相信他的嘴唇能框出那几个字,或是他的声带能发出那几个音。“丹尼尔。”他终于说了出来。
“是的,机·丹尼尔·奥利瓦。”丹莫刺尔说,“很好,你将和我一同进餐,哈里。和你共餐的话,我就不必吃任何东西,那将是一大解脱。”
“乐于从命,虽然我不认为单方面进食是真正的欢宴。尝一两口当然……”
“就能让你高兴……”
“话说回来,”谢顿道,“我忍不住担心,相聚时间太长是不是明智之举。”
“是明智的。这是圣命,大帝陛下要我这么做。”
“为什么,丹尼尔?”
“再过两年,十载会议又要召开了。你看起来很惊讶,难道你忘了吗?”
“并不尽然,我只是没想到这件事。”
“你不准备参加吗?上次你可是热门人物。”
“没错,我的心理史学是有点热门。”
“你吸引了大帝的注意,没有其他数学家做到这一点。”
“最初受到吸引的人是你,而不是大帝。然后我就不得不东躲西藏,远离大帝的注意,直到我能向你保证,我对心理史学的研究已经迈出第一步,从此以后,你才允许我待在安全隐蔽的角落。”
“在一个举世闻名的数学系当系主任,可不算待在隐蔽的角落。”
“不,正是如此,因为它隐藏了我的心理史学。”
“啊,餐点送来了。让我们暂且谈点别的,像个朋友那样。铎丝好吗?”
“好极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妻子,时时刻刻担心我的安危,简直把我烦死了。”
“那是她的工作。”
“她常常这么提醒我。说正经的,丹尼尔,你撮合我俩的这份恩情,我怎么也无法报答。”
“谢谢你,哈里。可是,老实说,我并未预见这桩婚姻会为你或为她带来幸福,尤其是铎丝……”
“还是要谢谢你送我这个礼物,无论实际结果和你的预期差了多少。”
“我很高兴。可是你会发现,这个礼物带来的结果或许还是未知数,正如同我的友谊。”
对于这句话,谢顿根本无从回答,因此,在丹莫刺尔示意下,他开始进餐。
过了一会儿,他对叉子上的一块鱼肉点了点头,说道:“我不确定这是什么肉,但这是麦曲生料理。”
“是的,没错,我知道你喜欢。”
“它就是麦曲生人活着的目的,是他们唯一的目的。但他们对你有特殊意义,我不能忘记这点。”
“这个特殊意义已经不存在了。很久很久以前,他们的祖先住在奥罗拉这颗行星上。他们至少能活三百年,是银河‘五十外世界’的共主。最初将我设计并制造出来的是个奥罗拉人,这点我没有忘记;和他们的麦曲生后裔比起来,我的记忆正确得多,扭曲的部分则少得多。可是后来,仍是很久很久以前,我离开了他们。我对人类的福祉究竟为何,作出了自己的选择,而我尽可能遵循它,长久以来一直如此。”
谢顿突然惊慌地问道:“我们会不会被窃听?”
丹莫刺尔似乎被逗乐了。“假如你现在才想到,那就太迟了。可是不用怕,我已经做好必要的预防措施。你来的时候没有给多少人看到,离去时也不会有多少人看到你,那些真见到你的则不会惊讶。很多人都知道,我是个十分自负却十分平庸的业余数学家。宫廷中那些不完全算是朋友的人,总是把这件事当成笑话。我会想为即将来临的十载会议做些准备工作,这里谁也不会大惊小怪。我希望和你讨论的,是有关这次会议的问题。”
“我不知道我帮得上什么忙。我只有一样东西也许能在会议上讨论,偏偏又是我绝对不能讨论的。就算我参加了,也只会当一名听众,我不打算发表任何论文。”
“我了解。话说回来,假如你想听听新鲜事,大帝陛下还记得你。”
“我想是因为你一直在提醒他。”
“不,我从来没花这个工夫。然而,大帝陛下偶尔会出乎我意料之外。他注意到会议即将召开,也显然还记得你在上届发表的演说。他对心理史学这玩意仍有兴趣,而我必须警告你,很可能兴趣还越来越浓。他或许会要求见你,这种可能性并不是没有。一生中接到两次圣召,廷臣当然会视之为莫大的荣耀。”
“你在开玩笑,我见他能有什么贡献?”
“无论如何,假如接到觐见的传召,你简直不可能拒绝。好了,你那两个年轻伙伴,雨果和芮奇,他们怎么样?”
“你当然知道,我猜你将我盯得很紧。”
“是的,没错。但仅限于你的安全,而不是你的生活中每一个层面。只怕我的职务占掉了太多时间,使我无法面面顾到。”
“铎丝不向你报告吗?”
“出现危机时,她才会那样做,她不愿为无关紧要的事扮演间谍。”他又露出浅浅的微笑。
谢顿轻哼一声。“两个小朋友都不错。雨果越来越难驾驭,他比我更像一名心理史学家,我认为他总觉得我在牵制他。至于芮奇,他是个可爱的淘气鬼,一向如此。当他还是个不好惹的街头顽童时,他就赢得我的心,更令人惊讶的是,他还赢得了铎丝的心。我真心相信,丹尼尔,如果哪天铎丝对我生厌,想要离我而去,也会为了芮奇而留下来。”
丹莫刺尔点了点头。谢顿以阴沉的口气继续说:“要不是卫荷的芮喜尔觉得他可爱,今天我不会在这里,我早就被轰掉了……”他不安地欠了欠身,“我不愿想到这件事,丹尼尔,它是个完全偶然且无法预测的事件。心理史学怎能帮得上任何忙?”
“你不是告诉过我,顶多,心理史学只能以几率处理庞大的数目,而无法处理单独一个人?”
“但如果那个人刚好是关键……”
“我觉得你将发现没有任何人是真正的关键,甚至包括我,或是你。”
“也许你是对的。我发现,不论我在那些假设之下如何埋头苦干,我却仍然认为自己是关键人物。这是一种异乎寻常的自负,它超越了一切理智。而你也是个关键人物,这正是我来这儿要和你讨论的事——尽可能开诚布公。我一定要知道。”
“知道什么?”服务生已将残羹剩肴收拾干净。室内的照明暗了几分,四周墙壁因而显得逼近不少,带来一种极其隐密的感觉。
谢顿说:“久瑞南。”他戛然而止,仿佛觉得光是提到这个名字就足够了。
“啊,他啊。”
“你知道他?”
“当然,我怎能不知道?”
“好,我也想知道有关他的事。”
“你想知道什么?”
“得了吧,丹尼尔,别跟我装蒜。他是危险人物吗?”
“他当然是危险人物。你对这点有任何怀疑吗?”
“我的意思是,对你而言?对你这个首相职位而言?”
“我正是那个意思,所以我才说他是危险人物。”
“你却允许这种事?”
丹莫刺尔身子向前倾,将左手肘放在他们之间的桌子上。“并非每件事都会等我批准,哈里,让我们看开点吧。皇帝陛下,克里昂大帝一世,在位至今已有十八年。这段期间,我一直是他的行政首长,也就是他的首相。而在他父亲在位的最后几年,我就掌握着几乎相同的权力。这是一段很长的时间,过去鲜有掌权那么久的首相。”
“你不是个普通的首相,丹尼尔,你自己明白。当心理史学还在发展之际,你一定得继续掌权。别冲着我笑,这是实话。八年前,我们初次相遇时,你告诉我帝国正处于衰败和没落的状态。难道你的看法改变了?”
“不,当然没有。”
“事实上,如今衰落的迹象更明显了,不是吗?”
“是的,没错,尽管我在努力阻止。”
“要是没有你,会发生什么事?久瑞南正在鼓动整个帝国和你作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