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2:红顶商人胡雪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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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用十万银子做五十万银子的生意(2)

老太爷养了好几百盆“建兰”,有专人替他照料,就由这个人陪着胡雪岩去看兰花。一花一叶,都能谈出好些名堂来。胡雪岩没有那么雅,敷衍着混辰光,心里只在想,是什么机密而又麻烦的大事,尤五看得如此郑重?

想到尤五在他自己家所说的“送鬼出门”这句话,胡雪岩恍然了。那班“神道”大概是“小刀会”的,不然亦必与刘丽川有关。

一想到此,又惊又喜。惊的是这要“造反”,尤五和他老头子不要被牵涉了进去;喜的是小刀会的情形尤五都知道,避凶趋吉,对自己的生意大有益处。

只要益处,不要坏处!他在心里说,这件事倒要跟尤五好好商量一下。

好久,尤五才跟老太爷谈完话出来,于是招呼了陈世龙一起出门。“小爷叔,”他问,“你是到我那里,还是到通裕?通裕比较静,谈天方便。”

话中的意思是,到他家便可以先跟阿珠见面。在这时来说,无此必要,所以毫不迟疑地答道:“到通裕好了。我有好些话要跟你一个人谈。”

因为有这样的暗示,所以到了通裕,只有他们两个人把杯密谈。

“你的货色,我代为做主进丝栈。栈单交了给你!”尤五首先交代这件事。

栈单在胡雪岩手里有许多花样好耍,起码也可以作为表示实力和信用的凭证,因而他不必作不必要的客气,接过来放在一边。

“这家丝栈跟我也熟。栈租特别克己。不过你能早脱手,还是早脱手的好,丝摆下去会变黄,价钱上就要吃亏了。”

“五哥说得不错。不过,”胡雪岩停了一下说,“我现在又有了新主意,要跟你商量。”

“这上面我不大懂。且不管它,你先讲出来再说。”

“五哥跟洋行里很熟?”

“是的。是不是要我介绍洋商?”

“还不止这一层。另外,我有句话,不知道该不该问,如果不该问,五哥老实不客气告诉我。自己弟兄,千万不要存丝毫不好意思的心。”

“我晓得了!‘光棍心多,麻布筋多’,有时候,我不能不顾忌。不过对你不同。”尤五这时对胡雪岩的看法,跟刚才又不同了,“老头子跟我说,说你的见解着实高明,有许多事,是江湖道上的人见不到的。”

“多谢他老人家的夸奖,说句实话,我别的长处没有,第一,自觉从未做过对不起朋友的事;第二,事情轻重出入,我极清楚。所以我那句也许不该问的话,五哥你大可放心。”

他这是一再表示不会泄密,尤五“光棍玲珑心”,自然会意,心想何必等你问出来?我先告诉你,不显得漂亮些吗?

于是他说:“你要问的就是你今天在我那里看见的那班‘神道’?”

“对了。”胡雪岩很严肃地点着头,“你是为我好,叫我‘眼不见,心不烦’。而我呢,另有生意上的打算。”

尤五不即回答,慢慢喝了口酒,夹了一块鱼干在嘴里嚼了半天,然后吐掉了渣滓说话。

“我不晓得你在生意上有什么打算。这件事,我老实告诉你好了,小刀会就这几天要起事,他们来请我‘入伙’,我决定随他们自己去搞。”

果然是这么回事!“五哥,”胡雪岩先敬一杯酒,“你这个主意捏得好!跟他们一起趟浑水,实在犯不着。”

“主意是容易捏,做起来不容易,浑水要泼到你身上,要躲掉也蛮难的。”

这表示尤五虽未“入伙”,但也不便反对他们。胡雪岩了解他的难处,不了解的是小刀会的作为,“那么,五哥,我还有句话请问。”他说,“你看那班人会不会成气候?”

“这很难说。有外国人夹在里头,事情就难弄了。”

“怎么?”胡雪岩一惊,“还有外国人插手?”

“那是刘丽川的关系。”

“照这样说,夷场里是一定不会乱的?”

“外国人跟刘丽川打交道,就是为了保夷场的平安。”尤五答道,“不然我为什么要把你的丝送进夷场的丝栈?”

胡雪岩不做声,默默地把他的话细想了一遍,觉得又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到了。

这个好机会自然要与尤五分享,而且事实上也不能不靠他的力量。因此,胡雪岩这样说道:“五哥,照我的看法,小刀会一起事,不是三五个月可以了事的,丝的来路会断,洋庄价钱看好,我们可以趁此赚它一票。”

“我倒真想赚它一票。”尤五答说,“帮里越来越穷,我肩上这副担子,越来越吃力。就不知道怎么赚法?你说买丝囤在那里,等洋庄价钱好了再卖,这我也懂。不过,你倒说说看,本钱呢?”

最大的困难,就是本钱。胡雪岩已经有了成算,但需要先打听一下尤五这方面的情形,“你能调多少?”他问,“先说个有把握的数目,我们再来商量。”

“‘三大’的十万银子,我已经转了一期,不能再转了!眼前我先要凑这笔款子,哪里还谈得到别的?”

“那么,这笔借款上,你已经凑到了多少?”

“还只有一半。”

“一半就是五万。”胡雪岩问,“三天之内你还能调多少?”

“最多再调两万。”

“那就是七万。好了,你只管去调,‘三大’转期,归我来想办法。”胡雪岩接着又问,“有件事我不大明白,洋行里可能做押款?”

“这倒没有听说过。”

“那么请五哥去打听一下。”胡雪岩说,“我们本钱虽少,生意还是可以做得很热闹,这有两个办法。”

他的两个办法是这样:第一,他预备把存在裕记丝栈的货色作抵押,向洋行借款,把栈单化成现银,在上海就地收货。如果洋行借不到,再向钱庄去接头。

“慢慢!”尤五打断他的话说,“你的脑筋倒动得不错,不过我就不明白,为啥不直接向钱庄做押款呢?”

胡雪岩笑了,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五哥,我要拿那张栈单变个戏法。”他低声说道,“‘三大’那面的款子转期,要有个说法,就说我有笔款子划给你,不过要等我的丝脱手,才能料理清楚。栈单给他们瞧一瞧,货色又在丝栈里不曾动,他们自然放心。哪晓得我的栈单已经抵押了出去?”

尤五也笑了:“你真厉害!做生意哪个都弄不过你。”他说,“我懂了!反正栈单不能流入钱庄,戏法才不会拆穿。如果洋行那方面不行,只要有东西,我在私人方面亦可以商量。”

“那就再好不过了。我再说第二个办法——”

第二办法,一直是胡雪岩的理想,丝商联合起来跟洋行打交道,然后可以制人而非制于人。这个理想当然不是一蹴可就,而眼前不妨试办,胡雪岩的打算是用尤五的关系和他自己的口才,说服在上海的同行——预备销洋庄的“丝客人”,彼此合作。

“这又有两个办法,第一个,我们先付定金,或者四分之一,或者三分之一,货色就归我们,等半年以后付款提货。价钱上通扯起来,当然要比他现在就脱手来得划算,人家才会点头。”

第二个办法是联络所有的丝客人,相约不卖,由他们去向洋人接头讲价,成交以后,抽取佣金。

胡雪岩讲得很仔细,尤五也听得很用心。耳中在听,心里在算,照胡雪岩的办法,十万银子就可以做五十万银子的生意,以二分利计算,赚来的钱对分,每人有五万银子,加上已经在手里的五万,恰好可以还“三大”的借款。他不能不动心。

“小爷叔!”他说,“你的算盘真精明,我准定跟你搭伙。我们啥时候动身到上海?”

“你看呢?”胡雪岩答道,“在我是越快越好。”

“最快也得明天。”

“就是明天。一言为定。”

谈完正事谈闲天。尤五提到阿珠,笑着问他何时纳宠,预备送礼。

“你弄错了!”胡雪岩答了这一句,又觉得话没有说对,“也不是你弄错。实在是哪个也不晓得我的心思。五哥,我倒要先问你一句话,你看阿珠为人如何?自己人,不必说客气话。”

“人是好的,脾气好像很刚。说句实话,这种小姐要嫁给肯闯市面的小伙子,倒是好帮手,嫁了给你,”尤五忽然问道,“嫂夫人的脾气怎么样?”

“内人的脾气,说好也不好,说坏也不坏。这也不去管她,反正跟阿珠不相干的了。”

“小爷叔,你这话奇怪了!”尤五诧异地,“听你的口气,不预备把她讨回去,可是她跟内人无话不谈,说你已经答应她在湖州另立门户。这不是两面的话对不上榫头吗?”

“是的。这件事我不知道做得对不对呢,我说出来,五哥,你倒替我想一想。”

于是他把准备移花接木,有劝阿珠嫁陈世龙的打算,细细说了给尤五听。

“原来如此!”尤五笑道,“小爷叔,你不但银钱上算盘精明,做人的算盘也精明。不错!陈世龙这位小老弟是有出息的。我赞成你的主意。”

“那好!我一直想找个人谈谈,不知道我的想法是不是‘一厢情愿’,既然你赞成,那就准定这么做了。”

尤五一时高兴,随即自告奋勇:“这件事虽好,做起来不容易,她一心一意在你身上,忽然要叫她抛掉,难得很。要不要我来帮忙?”

这是好意,胡雪岩没有拒绝的道理,“当然要的。”他问,“就不知道怎么帮法?”

“我不是跟你说过,她跟内人无话不谈,要不要内人来做个媒呢?”

“这再好都没有。不过——”胡雪岩说,“这件事急不得。”

尤五一听懂了,这是变相的辞谢,所以点点头说:“好的!那么等一等再看,只要用得着,随时效劳。”

“言重了!”胡雪岩忽然又改了主意,“我想请嫂夫人先探探她口气,一路上觉得陈世龙怎么样?如果她认为他不错,那就请嫂夫人进一步劝一劝。看她是何话说?”

“不是这样说法!”尤五摇摇头。

这下,胡雪岩倒有些不大服帖了,难道以自己对阿珠的了解,还会不知道该如何着手?于是他问:“那么,该怎么说呢?”

“第一步就要让她晓得,她给人做小是委屈的;第二步要让她晓得,给你做小,将来未见得舒服。”

想想不错,胡雪岩服帖了,“我是当局者迷。”他拱拱手说,“完全拜托,这件事我就要丢开了。”

丢开了这件事,他才能专心一意去做他的丝生意。尤五心想,此事非把它办成不可,不然会分他的心,彼此的利害,都有关系。

于是当天回家,就跟他妻子作了一番密商。话刚说完,看见阿珠从窗外经过,便喊住她说:“张小姐,我有句话告诉你。”

阿珠自以为胡雪岩的人,所以跟他用一样的称呼,叫一声:“五哥!”接着便走了进来,挨着“五嫂”一起坐下。

在她面前,尤五却不叫胡雪岩为“小爷叔”,他说:“雪岩托我告诉你一声,他今天不来看你了,因为晚上还有好些事要料理。”

阿珠自然失望,不过心里在想:他事情多,应该原谅他。所以点点头:“我晓得了。”

“他明天动身,我跟他一起走。走以前,恐怕也没有工夫跟你见面。”

这话就奇怪了。“我们不是一起到上海吗?”

“不!”尤五答道,“他的意思,让你住在我这里。”

“你就住在我们这里。”尤太太拉一拉她的手,接着她丈夫的话说,“过几天我也要到上海,你跟我去,我们去玩我们的。”

阿珠一泡泪,忍住在眼眶里。越是居停情重,越觉得胡雪岩可恶。看起来他有些变心了!

“张小姐,明天一早,我就要跟他碰头,你有什么话要跟他说?我替你转到。”

“没有!”阿珠因为负气,语气很硬,说出口来,自己觉得很不应该这样子对尤五,因而赶紧又用很温柔的声音说,“谢谢你,五哥!我没有什么话想跟他说。”

“好!我就把你这句话说给他听。”

这下,阿珠又有些不安了。她自己负气,甚至于见着胡雪岩的面,想骂他几句,但不愿旁人把她的气话传来传去,不过她也弄不懂尤五的意思,不便再有所表示,只问:“我爹和陈世龙呢?他们是不是一起走。”

“当然。上海有许多事情在那里,人手不够,他们怎好不去。”

“好的。那我明天到船上去看我爹。”她已打定了主意,明天到了船上,总可以遇见胡雪岩,一定要拿点颜色给他看,是怎样的颜色,她却还不知道,得要慢慢去想了再说。

曲曲心事

“天气真热!”尤太太拉着她的手站了起来,“我们到亭子里乘凉去。”

尤家后园,小有花木之胜,还有一座假山,山上一座亭子,题名甚怪,叫做“不买亭”,大概是取“清风明月不费一文钱买”的意思,但题名虽怪,亭子倒构筑得相当古朴,而且地势极好,登高远眺,绿野遥山,颇能赏心悦目。园子的围墙不高,假山上望得见行人,行人只望得见亭子里的鬓丝丽影。在谨饬的人家,这座亭子是不宜女眷登临的,但尤五家与众不同,女眷向不避人,而外人也不敢打尤家女眷什么主意,所以从阿珠来了以后,几乎每天晚上都随着尤太太在“不买亭”纳凉。

经常在一起的,还有尤五的一个妹妹,行七,尤家都叫她“七姑奶奶”。七姑奶奶早年居孀,与翁姑不和,住在娘家,三十岁左右,长得极艳,但坐在那里不讲话,是个绝色美人,一开口出来,会把胆小的男人吓走,因为她伉爽有须眉气概,而且江湖气极重,不独言词犀利,表情丰富,横眉瞪眼,杀气腾腾,最让男人吃不消的是口没遮拦,骂人也是如此,什么“蠢话”都说得出口,所以她嫂子叫她“女张飞”。

“女张飞”心肠热,跟阿珠尤其投缘,一看她眉宇之间,隐现幽怨,忍不住要问:“怎么了,有啥心事,跟我说!”

这心事如何肯与人说?尤其是在她面前,阿珠更有顾虑。“没有,没有!”她竭力装得很轻松的,“住在你们这里,再‘笃定’不过,有啥心事?”

“我倒不懂了。”七姑奶奶心直口快,说话不大考虑后果,“你们那位胡老爷,既然来了,怎不来看你呢?”

这一问阿珠大窘,而尤太太大为着急,赶紧拦着她说:“你又来了!真正是莽张飞。”

“咦!这话有啥问不得?”

尤太太也是很厉害的角色,一看这样子,灵机一动,索性要利用“女张飞”。“唉!”她故意叹口气,“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们总要相劝张家妹子体谅胡老板。”

一说“体谅”,再说“相劝”,这就见得错在胡雪岩。阿珠还在玩味她这两句话,七姑奶奶忍不住了,拉住她的手,逼视着说道:“你明明有心事,有委屈嘛!不管再忙,说来见个面都抽不出工夫,这话除非骗鬼!男人都是犯贱的,想你的时候,你就是皇后娘娘,一变了心,你给他磕头,他给你拳头。这种人我见得多了。”

“姑奶奶,姑奶奶!”尤太太仿佛告饶似的说,“你饶了我好不好?你这么大声小叫,算怎么回事?”

“好!”七姑奶奶把声音低了下来,但说得更快更急,一只手把着阿珠,一只手指着她嫂子,“张家妹子说得再清楚都没有了,既然答应好两处立门户,早就应该办好了,为啥到现在不办?索性到了松江都不肯见一面,这算是啥?”说到这里,她转过脸来,对阿珠说,“我老早就觉得这件事不大对,替你不平,先还怕是我想错了,照现在看,果不其然是‘痴心女子负心汉’!”

“莽张飞啊莽张飞!你真正是——”尤太太不说下去了。

阿珠在旁边听得心里好不舒服!但是这不舒服是由七姑奶奶,还是由胡雪岩而来?一时之间,她却弄不明白。反正又羞又气,觉得忸怩得很,只有悄悄将身子挪一挪,把自己的脸避到暗处,不为她们姑嫂所见。

她们姑嫂却偏不容她如此,双双转过脸来看着她,“张家妹子,”尤太太握住她另一只手,安慰她说,“你不要听她的话!脾气生就,开出口来就得罪人。”

这一来,阿珠倒不能不说客气话了,“七姐也是为我。”她点点头,“我不会怪她的。”

“你说话有良心!”七姑奶奶越发义形于色,“这是你终身大事,既然说破了,我们索性替你好好想一想。”她问她嫂子:“胡老板这样子,到底存着什么心思?”

尤太太笑道:“你问的话,十句有九句叫人没法回答。不过——”

她故意不说下去,很谨慎地看着阿珠的脸色,想知道她心里的感觉。这当然不容易看出来,因为阿珠觉得她们的关切事属多余,所以极力矜持平静,作为一种拒绝“好意”的表示。

七姑奶奶不甚明白她的意思,就明白也拦不住她自己的嘴,“张家妹子,”她换了比较文静的态度,“不是我说,你一表人才,何苦委屈自己?”

尤太太一听她的话,与她哥哥的意思一样,正好借她的口来为自己表达,所以看阿珠不答,便似唱戏对口一般,有意接一句:“怎么叫委屈自己?”

“做低服小,难道不是委屈自己!”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这句话正触着阿珠的“隐痛”,要想保持平静也不可能了。

“再说,如果太太脾气好,也还罢了;不然做低服小,就是热面孔贴人的冷屁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