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最后一步救命棋,胡雪岩收购新式缫丝厂(2)
“为啥不可以,事情是一样的。”七姑奶奶接着又说,“从井救人看自己犯得着犯不着是一桩事,值得不值得救,又是一桩事。如果鲜龙活跳一个人,掉在井里淹死了,自然可惜,倘或是个骨瘦如柴的痨病鬼,就救了起来,也没有几年好活,老实说,救不救是一样的,现在土法做丝,就好比是个去日无多的痨病鬼。”
她这个譬仿,似乎也有点道理,胡雪岩心想,光跟她讲理没有用处,只说自己的难处好了。
“七姐,实在是做人不能‘两面三刀’,‘又做师娘又做鬼’。你说,如果我胡某人是这样一个人,身家一定保不住。”
七姑奶奶驳不倒他,心里七上八下转着念头,突然灵机一动,便即问道:“小爷叔,照你刚才的话,你不是不想做新式缫丝厂,是有牵制,不能做,是不是?”
“是的。”
“那么牵制没有了,你就能做,是不是?”
“也可以这么说。”
“那好,我有一个法子,包你没有牵制。”
“你倒说说看。”
“很容易,小爷叔,你不要出面好了。”
“是--”胡雪岩问,“是暗底下做老板?”
“对!”
胡雪岩心有点动了,但兹事体大,必须好好想一想。见此光景,七姑奶奶知道事情有转机了,松不得劲,当即又想了一番话说:“小爷叔,局势要坏起来是蛮快的,现在不趁早想办法,临时发觉不妙,就来不及补救了。几百万银子,不是小数目。小爷叔,就算你是‘财神’,只怕也背不起这个风险。”
这话自然是不能当为耳边风的,胡雪岩不由得问了一句:“叫哪个来做呢?”
要谈到委托一个出面的人,事情就好办了,七姑奶奶说:“我在想,最好请罗四姐来,我的身子风瘫了,脑子没有坏,也可以帮她出出主意。”
“她一来,一家人怎么办?”胡雪岩说,“除非七姐你能起床,还差不多。”
“我是绝不行的。要么--”她沉吟着。
“你是说应春?不过应春同我的关系,大家都晓得的,他出面同我自己出面差不多。这种掩耳盗铃的做法,不大妥当。”
“我不是想到应春,我光是在想,哪里去寻一个靠得住的人。”七姑奶奶停了一下说,“小爷叔,你自己倒想一想,如果真的没有,我倒有个人。”
“那么,你说。”
“不!一定要小爷叔你自己先想。”
胡雪岩心想,做这件事少不了古应春的参预,而他又不能出面,如果七姑奶奶举荐一个人,就等于古应春下手一样,那才比较能令人放心。
这样一转念头,根本就不去考虑自己这方面的人,“七姐,”他说,“我没有人。如果你有人,我们再谈下去,不然就以后再说吧!”
这是逼着她荐贤。七姑奶奶明白,这是胡雪岩加重她的责任,因而重新又考虑了一下,确知不会出纰漏,方始说道:“由我五哥出面来做好了。”
尤五退隐已久,在上海商场上,知道他的人不多,但他在漕帮中的势力仍在,由他出面,加以有古应春做帮手,这件事是可以做的。
“如果五哥肯出面,我就没话说了。”胡雪岩说,“等应春回来,好好商量。”
古应春专程到松江去了一趟,将尤五邀了来,当面商谈。但胡雪岩只有一句话:事情要做得隐秘,他完全退居幕后,避免不必要的纷扰。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尤五的话很坦率,“不过,场面出来以后,生米煮成熟饭,就人家晓得了,也不要紧。”
“这也是实话,不过到时候,总让我有句话能推托才好。”
“小爷叔你不认账,人家有什么办法?”
七姑奶奶说道:“到时候,你到京里去一趟,索性连耳根都清净了。”
“对,对!”胡雪岩连连点头,“到时候我避开好了。”
这就表示胡雪岩在这桩大生意上是完全接受了古应春夫妇的劝告。买丝收茧子,在胡雪岩全部事业中,规模仅次于钱庄与典当而占第三位,但钱庄与典当都有联号,而且是经常性的营业,所以在制度上都有一个首脑在“抓总”,唯独丝茧的经营,是胡雪岩自己在指挥调度钱庄、典当两方面的人,只要是用得着时,他随时可以调用,譬如放款“买青”,要用到湖州等地阜康的档手;存丝、存茧子的堆栈不够用,他的典当便须协力;销洋庄跟洋人谈生意时,少不了要古应春出面。丝行、茧行的“档手”,只是管他自己的一部分业务,层次较低,地位根本不能跟宓本常这班“大伙”相比。
多年来,胡雪岩总想找一个能够笼罩全局的人,可以将这部分的生意,全盘托付,但一直未能如愿。如今他认为古应春应该是顺理成章地成为适当的人选了。
“应春,现在我都照你们的话做了,以后这方面的做法也跟以前大不相同了。既然如此,丝跟茧子的事,我都交了给你。”胡雪岩又说,“做事最怕缚手缚脚,尤其是同洋人打交道,不管合作也好,竞争也好,贵乎消息灵通,当机立断,如果你没有完全作主的权柄,到要紧关头仍旧要同我商量,那就一定输人家一着了。”
他的这番道理说得很透彻,态度之诚恳,更令人感动,但古应春觉得责任太重,不敢答应,七姑奶奶却沉默无语,显得跟他的感觉相同,便越发谨慎了。
但他不敢推托,因为坚持不允,便表示他对从事新式缫丝并无把握,极力劝人家去做,是何居心?光在这一点上就说不通了。
于是他说:“小爷叔承你看得起我,我很感激,以我们多少年的交情来说,我亦决无推辞之理。不过,一年进出几百万的生意,牵涉的范围又很广,我没有彻底弄清楚,光是懂得一点皮毛,是不敢承担这样大的责任的。”
“这个自然是实话。”胡雪岩说,“不过,我是要你来掌舵,下面的事有人做。专门搞这一行的人,多是跟了我多年的,我叫他们会集拢来,跟你谈个一两天,其中的诀窍,你马上就都懂了。”
“如果我来接手,当然要这么做。”古应春很巧妙地宕开一笔,“凡事要按部就班来做,等我先帮五哥把收买两个新式缫丝厂的事办妥当了,再谈第二步,好不好?”
“应该这样子办。”七姑奶奶附和着说,“而且今年蚕忙时期也过了,除了新式缫丝厂以外,其余都不妨照年常旧规去办。目前最要紧的是,小爷叔手里的货色要赶紧脱手。”
她的话,要紧的是最后一句,她还是怕局势有变,市面越来越坏,脱货求现为上上之策。但胡雪岩的想法正好相反,他觉得自己办了新式缫丝厂,不愁茧子没有出路,则有恃无恐,何不与洋商放手一搏?
胡雪岩做生意,事先倒是周咨博询,不耻下问,但遇到真正要下决断时,是他自己在心里拿主意。他的本性本就是如此,加以这十年来受左宗棠的熏陶,领会到岳飞所说的“运用之妙,存乎一心”的道理,所以七姑奶奶的话,并未多想,也不表示意见,只点点头显示听到了而已。
“现在我们把话说近来。”胡雪岩说,“既然是请五哥出面,样子要做得像,我想我们要打两张合同。”
“是的,这应该。”尤五答说,“我本来也要看看,我要做多少事,负多少责任。只有合同上才看得清楚。”
“五哥,”胡雪岩立即接口,“你有点误会了,我不是要你负责任。请你出来,又有应春在,用不着你负责任,但愿厂做发达了,你算交一步老运,我们也沾你的光。”
“小爷叔,你把话说倒了……”
“唷,唷,大家都不要说客气话了。”七姑奶奶性急,打断尤五的话说,“现在只请小爷叔说,打怎样两张合同?”
“一张是收买哪两个厂,银子要多少,开办要多少,将来开工、经常周转又要多少?把总数算出来,跟阜康打一张往来的合同,定一个额子,额子以内,随时凭折子取款。至于细节上,我会交代老宓,格外方便。”
“是的。”古应春说,“合同稿子请小爷叔交代老宓去拟,额子多少,等我谈妥当,算好了,再来告诉小爷叔。现在请问第二张。”
“第二张是厂里的原料,你要仔细算一算,要多少茧子,写个跟我赊茧子,啥辰光付款的合同。”胡雪岩特别指示,“这张合同要简单,更不可以写出新式缫丝厂的字样。我只当是个茧行,你跟我买了茧子去,作啥用途,你用不着告诉我,我也没有资格问你。你懂不懂我的意思?”
“怎么不懂?”古应春看着尤五说,“总而言之一句话,不要把小爷叔的名字牵连到新式缫丝厂。”
“这样行,我们先要领张部照,开一家茧行。”
“一点不错。”胡雪岩说,“这样子就都合规矩了。”
“好的,我来办。”古应春问,“小爷叔还有啥吩咐?”
“我没有事了。倒要问你,还有啥要跟我谈的?”
“一时也想不起了。等想起来再同小爷叔请示。”
“也不要光谈新式缫丝厂。”七姑奶奶插进来说,“小爷叔手里的那批丝,不能再摆了。”
“是啊!”古应春说,“有好价钱好脱手了。”
“当然!”
听得这一声,七姑奶奶心为之一宽。但古应春心里明白,“好价钱”之“好”,各人的解释不同,有人以为能够保本,就是好价钱,有人觉得赚得不够,价钱还不算好。胡雪岩的好价钱,绝不是七姑奶奶心目中的好价钱。
正在谈着,转运局派人来见胡雪岩,原来是左宗棠特派专差送来一封信,上面标明“限两日到”,并钤着“两江总督部堂”的紫泥大印,未曾拆封,便知是极紧急的事。果然胡雪岩拆信一看,略作沉吟,起身说道:“应春,你陪我到集贤里去一趟。”
“集贤里”是指阜康钱庄。宓本常有事出去了,管总账的二伙周小棠,一面多派学徒,分头去找宓本常,一面将胡雪岩引入只有他来了才打开的一间布置得非常奢华的密室,亲自伺候,非常殷勤。
“小棠,”胡雪岩吩咐,“你去忙你的,我同古先生有话谈。”
等周小棠诺诺连声地退出,胡雪岩才将左宗棠的信,拿给古应春看。原来这年山东闹水灾,黄河支流所经的齐河、历城、齐东等地都决了好大的口子,黄流滚滚,灾情甚重。山东巡抚陈士杰,奏准“以工代赈”--用灾民来抢修堤工,发给工资,以代赈济。工料所费甚巨,除部库拨出一大笔款子外,许多富庶省份,都要分摊助赈,两江分摊四十万两,但江宁藩库只能凑出半数,左宗棠迫不得已,只好向胡雪岩乞援,信上说:“山东河患甚殷,廷命助赈,而当事图兴工以代,可否以二十万借我?”
“真是!”古应春大为感慨,“两江之富,举国皆知,哪知连四十万银子都凑不齐。国家之穷,可想而知了。”
“这二十万银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还,”胡雪岩说,“索性算我报效好了。”
“不!”古应春立即表示反对,“现在不是小爷叔踊跃输将的时候。”
“喔,有啥不妥当?”
“当然不妥当。第一,没有上谕劝大家捐款助赈,小爷叔何必自告奋勇?好像钱多得用不完了;其次,市面不好,小爷叔一捐就是二十万,大家看了眼红;第三,现在防务吃紧,军费支出浩繁,如果有人上奏,劝富商报效,头一个就会找到小爷叔,那时候报效的数目,只怕不是二十万能够过关的。小爷叔,这个风头千万出不得!”
最后一句话,措词直率,胡雪岩不能不听,“也好。”他说,“请你马上拟个电报稿子,问在哪里付款。”
于是古应春提笔写道:“江宁制台衙门,密。赐函奉悉,遵命办理。款在江宁抑济南付,乞示。职道胡光墉叩。”
胡雪岩看完,在“乞”字下加了个“即”字,随即交给周小棠,派人送到转运局去发。
其时宓本常已经找回来了,胡雪岩问道:“那五十万银子,由汇丰拨过来了?”
“是的。”
“没有动?”
“原封未动。”宓本常说,“不过先扣一季的息,不是整数了。”
“晓得。”胡雪岩说,“这笔款子的用途,我已经派好了。左大人同我借二十万,余数我要放给一个茧行。”
这两笔用途,都是宓本常再也想不到的,他原来的打算,是想用这笔款子来赚“银拆”,经过他表弟所开的一家小钱庄,以多报少,弄点“外快”。这一来如意算盘落空,不免失望,但心里还存着一个挽回的念头。
因为如此,便要问了:“左大人为啥跟大先生借银子?”他说,“左大人有啥大用场,要二十万?”
“不是他借,是江宁藩库借。”
如果是左宗棠私人借,也许一时用不了这么多,短期之内,犹可周转,公家借就毫无想头了。
“茧行呢?”他又问,“是哪家茧行?字号叫啥?”
“还不晓得啥字号。”
“大先生,”宓本常越发诧异,“连人家字号都不晓得,怎么会借这样一笔大数目?”
“实在也不是借人家,是我们自己用,你还要起个合同稿子。”胡雪岩转脸又说,“应春,经过情形请你同老宓说一说,稿子弄妥当,打好了合同,我就好预备回杭州了。”
宓本常不做声,听古应春细说了收买新式缫丝厂的计划,心里很不舒服,因为他自己觉得是胡雪岩的第一个“大伙”,地位在唐子韶之上。而且丝跟钱庄有密切关系,这样一件大事,他在事先竟未能与闻,自然妒恨交加。
“你看着好了!”他在心里说,“‘倒翻狗食盆,大家吃不成。’”
家有喜事
合同稿子是拟好了,但由于设立茧行需要呈请户部核准,方能开张,宓本常便以此为借口,主张等“部照”发下来,再签合同。胡雪岩与古应春哪里知道他心存叵测,只以为订合同只是一个形式,只要把收买新式缫丝厂这件事谈好了,款子随时可以动用,所以都同意了。
在上海该办的事都办了,胡雪岩冒着溽暑,赶回杭州,原来胡三小姐的红鸾星动,有人做媒,由胡老太太作主,许配了“王善人”的独养儿子。
王善人本名王财生,与胡雪岩是多年的朋友,年纪轻的时候,都是杭州人戏称为“柜台猢狲”的商店伙计,所不同的是行业,王财生是一家大酱园的“学徒”出身。
当胡雪岩重遇王有龄,青云直上时,王财生仍旧在酱园里当伙计,但到洪杨平定以后,王财生摇身一变,以绅士姿态出现,有人说他之发财是由于“趁火打劫”,有人说他“掘藏”掘到了“长毛”所埋藏的一批金银珠宝。但不管他发财的原因是什么,他受胡雪岩的邀约,同办善后,扶伤救死,抚缉流亡,做了许多好事,博得个“善人”的美名,却是事实。杭州克复的第二年,王财生得了个儿子,都说他是行善的报应。
那年是同治四年乙丑,所以王财生的这个独子,小名阿牛,这年十九岁。王财生早就想跟胡雪岩结亲家,而胡雪岩因为阿牛资质愚鲁,真有其笨如牛之概,一直不肯答应,不道这年居然进学成了秀才,因而旧事重提,做媒的人说,阿牛天性淳厚,胡三小姐嫁了他一定不会吃亏,而况又是独子,定受翁姑的宠爱。至于家世,富虽远不敌胡雪岩,但有“善人”的名声弥补,亦可说是门当户对,所欠缺的只不过阿牛是个白丁,如今中了秀才,俗语说“秀才乃宰相之根苗”,前程远大,实在是良缘匹配的好亲事。
这番说词,言之成理,加以胡老太太认为阿牛是独子,胡三小姐嫁了过去,既无妯娌,就不会受气,因而作主许婚,只写信告诉胡雪岩有这回事,催他快回杭州,因为择定七月初七“传红”。
回到杭州,才知道王家迎娶的吉期也定下了,是十一月初五,为的是王善人的老娘,风烛残年,朝不保夕,急于想见孙媳妇进门,倘或去世,要三年之后才能办喜事,耽误得太久了。这番理由,光明正大,胡老太太深以为是,好在嫁妆是早就备好了的,只要再办一批时新的洋货来添妆就是了。
但办喜事的规模,却要等胡雪岩来商量,这件事要四个人来决定,便是胡雪岩与他的母、妻、妾--螺蛳太太。而这四个人都有一正一反的两种想法,除了胡雪岩以外,其余三人都觉得场面应该收束,但胡老太太最喜欢这个小孙女儿,怕委屈了她;胡太太则认为应该一视同仁,她的两个姐姐是啥场面,她也应该一样地风光;螺蛳太太则是为自己的女儿设想,因为开了一个例子在那里,将来自己的女儿出阁,排场也就阔不起来了。至于胡雪岩当然愈阔愈好,但市面不景气,怕惹了批评。因此谈了两天没有结果,最后是胡雪岩自己下了个结论:“场面总也要过得去,是大是小,相差也有限,好在还有四个月的工夫,到时候再看吧。”
“场面是摆给人家看的。”螺蛳太太接口说道,“嫁妆是自己实惠。三小姐的陪嫁,一定要风光,这样子,到时候场面就小一点,对外,说起来是市面不好,对内,三小姐也不会觉得委屈,就是男家也不会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