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乱世(3)
在后来的日子里,赵匡胤也要面临这个局面。西夏的历史从大唐之初就已经现出端倪。这一支党项人,本来属于羌族,多年与吐蕃征战。唐玄宗时曾救助过他们。安史之乱后,被唐人安置在原来赫连勃勃的所在地"大夏",又称"平夏"。唐僖宗时其首领被封为节度使,正式归大唐节制。唐末大乱时,各地胡人都有侵害中原的举动,但党项人的夏州没有动,从来没有成为大唐的边患,当然,也没有什么襄助大唐的军功。几代人之后,到了李仁福、李彝超,还可以用大唐、后梁时期的"羁縻"政策安抚夏州,但李嗣源轻率地用兵了。
后来得到消息,是李仁福害怕朝廷调动他的人马,便造谣说要联合契丹,互为支援,其实并没有与契丹订立什么同盟。虚张声势中,反而让朝廷来征剿,但征剿中,又恰恰让夏州人看到了朝廷的虚实:原来不过尔尔!从此以后,夏州对朝廷反而更加疏远,只要有人叛变中原,夏州就想法与之勾结,以此来要挟中原朝廷。中原只要听到夏州联络叛军的消息,就赶紧贿赂夏州,安抚夏州。此后,夏州用这个手段得到了中原很多实实在在的好处。
但李彝超的弟弟李彝殷是个例外。李嗣源征伐夏州之后,李彝超为了讨好朝廷,还专门上了一封表彰,表示谢罪,但期望朝廷能给他们一个说法,那意思就是,讨伐我夏州不对,我李彝超无罪。一边是"谢罪",一边又要求朝廷给他平反,说他"无罪"。但还没有等到朝廷答复,他就在病重后死去,他的兄弟李彝殷被拥戴为定难节度使。
李彝殷一直忠于中原朝廷,还协助后晋打过契丹。这是后话,表过不提。李彝超跟朝廷这一场攻防战,大大提高了李氏家族在党项诸部中的威望。
他们在夏州,经由种种传说,成为半人半神般的人物。党项人势力大增,割据中的辖境也越来越稳固。乃至于赵匡胤践祚后,削夺藩镇兵权,但也无法撼动夏州人世袭制度,只能"许之世袭",循此逻辑,夏州,经由几代人的时间,一直成长为大宋时期李元昊建立的西夏国。船山先生《读通鉴论》对此评论道:银川、夏州之乱,一直到大宋末年,动用了天下之力,始终被动受困,为西北一隅所牵制,最后导致女真金王朝南下灭亡北宋。这个祸害,就是从李彝超抗拒朝廷命令开始的。
船山先生分析,为何像李彝超这样一个土地辖境不大,也没有什么战胜攻取威力的小小节度使,居然敢对抗天朝,又能自我稳固呢?
他认为这里主要的原因还是天朝作为乱世朝廷,一会儿兴一会儿废,让夏州这样的边境藩镇无所依附,而中原又不断地出现叛臣。这些叛臣也都来贿赂夏州,作为扩大自己势力的一个棋子。而夏州则正好利用这些贿赂,不用动用自家库存,就做了修缮城郭、整治甲胄、豢养士卒的事,根本用不着苦剥党项之民。天下分裂很久了,如果不是有道之邦的君主,如果德威不足以服远,想战取这样的边藩,那个难度是很大的。大宋时的名将韩琦、范仲淹,要想攻取西夏都很难;此时的李彝超敛兵聚利,谋划自固,已经很深很久,李嗣源则位置并不稳固,势力也没有壮大,不去忖度形势,就来向地位稳固的夏州挑战,不但不能取胜,反而更加巩固了它的地位,成为中原百年大患。
船山先生最后总结道,"制无赖者,非大有为之君,未易易也",制裁无赖藩镇,如果不是大有为的邦国之君,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夏州,后来的西夏国,因为李嗣源不成熟的军事行动,导致了它的坐大,成为大宋帝国后来难于解决的边患,这个边患,赵匡胤也没有解决。
汴州兵变
清史学家赵翼,评价唐后期至宋建立前的政局,有十六个字:王政不纲,权反在下,下凌上替,祸乱相寻。
王道政制不再有纲纪,军政权力反而在下面,下级多凌暴,上级被颠覆,祸乱接踵而至。
这十六个字准确地描摹了乱世朝代更替的相似性存在。"权反在下",兵骄将悍难为用,这类局面,因循下来,成为唐末以来,终五代之世,富有特色的军政格局。
李嗣源践祚当年,就发生了一件类似于"陈桥兵变"那样的事件。后唐的北部边境在河北北部,此地与契丹接壤。今属河北雄县的瓦桥关,自唐代以来,就要常年派人驻守。明宗李嗣源知道此地险恶,就下诏调遣汴州控鹤指挥使(相当于卫戍亲兵总司令)张谏,率禁军三千人前往戍守。
汴州,即汴梁,也称大梁,即今日河南开封。后唐时,这里是东京,但不是首都,后唐的首都在洛阳。
瓦桥关东北面还有两个关隘,名益津关、淤口关,合称北部"三关"。"三关"几万平方公里,人烟稀少。此地地势低洼,但大多是盐碱地面,很少耕种,所以很容易被骑兵占据。但也正好可以在此地设险,辽阔视野中,利于察见敌情。守卫住"三关",就可以保证中原平安。唐末以来,设"三关",设"河东"大藩,设"河朔三镇",设"幽云十六州",都是捍御北部草原铁骑的军政安排。能够戍守此地,责任重大。
但张谏不愿意去戍守。张谏在汴州生活于锦衣玉食之中,不愿意到荒凉的瓦桥关去。
在一个炎热的夏天,军队一大清早出了汴梁城,但是还没有走到陈桥驿,大兵忽然返回城来,发动叛乱。一路上放火杀人、抢掠街市。权知州,也即代理汴梁军政事务的太守高逖,也被乱兵所杀。乱兵们像此前、此后的兵变将士一样,一定要寻找一位"德高望重"的人物来做他们的"统帅",最好是做"皇上"。这一群乱兵找到了汴梁城里的马步都指挥使、马军步军总司令,曹州刺史,曹州军政总管李彦饶。乱兵逼迫他来做统帅。乱兵想让李彦饶杀回京都洛阳去,夺了鸟位,也来做皇上。如果李彦饶做了皇上,那么这些乱兵人人都可以有赏赐,人人都可以升官,取一票富贵。
李彦饶临乱不惊,他对叛乱的士兵们说:"你们要是想让我当统帅,就当听我的命令,我的命令是:禁止焚烧抢掠。"乱兵表示服从。第二天早上,李彦饶在家里暗藏了亲信,一些精壮武士,准备上演活剧。以张谏为首的几位将领进来向他表示祝贺。李彦饶说:"前日鼓动叛乱的,只是极少数人,极少数人而已!"屏风后转出武士,将张谏等四个带头闹事的抓了起来,当场斩杀。
但阴谋拥戴,是掉脑袋的事。事开了头,就不好变,回头是没有出路的。所以张谏的同党张审琼等人闻讯后,知道必须拼命,也许还有活路;不拼,只有等死。于是率领几百人在城中大喊大叫,意思就是要制造动乱,让李彦饶无法收拾局面,只好就范。但李彦饶不吃这一套,他当即组织起亲兵来,在城内跟乱兵展开巷战,杀死乱兵数百人。这时汴州城里才算安静下来。
当天,李彦饶将高逖之死,军变事情的来龙去脉写成文书,报给城里的司法局长,局长又将此事整理为正式报告,呈给朝廷。
明宗李嗣源知道消息后,下诏,命令枢密使孔循前往掌管汴州。孔循到达后,明察暗访,拘捕了三千家作乱的人,全部处死。这位孔循,乃是后唐一位奸诈小人,还特别地厚黑,有辣手。当时规定民间不允许私自酿酒,但谁不想喝点小酒啊!于是民间就总有偷偷制作酒曲酿酒的人家。孔循当时做东都留守(京城洛阳的代理节度使),发现了私自造酒的人,竟将人全家诛灭。这件事实在恶劣,以至于李嗣源后来改变政策,允许民间造酒,但要在秋季税赋中,每亩增收五个钱。
这一次汴州兵变,是五代史上"权反在下"没有成功的案例;但更多的兵变,却把事做成了。兵变,拥戴,代价高,但成功率也高。这一次算例外。
李嗣源,就是被拥戴称帝的,就是被"权反在下"的乱兵推上九五之尊的。说起李嗣源称帝,也几乎就是被一个偶然事件所促成。
李嗣源被迫篡逆
李存勖末年,后唐有一藩镇大员名赵在礼,他在魏州(今河北大名),被忽然发生的兵变胁迫,反叛朝廷。五代十国的所有兵变,几乎都是一个模式:拥立藩镇做皇上。
这一场兵变,今日来看,几乎是场闹剧。起因是一个小人物,名叫皇甫晖。他就是魏州人,在守军中当兵,戍守在河北雄县瓦桥关。戍守,是一种徭役,按规定一年后,当有新的戍卒来轮替。但是他们这一支却被截留,到贝州(属河北邢台)继续屯驻。
皇甫晖郁闷,与人夜里赌博,又总是输。于是,因为输红了眼,而成就了这位乱世枭雄。这时后唐庄宗已经失政多年,天下离心。史称皇甫晖为人"骁勇无赖",开始与戍卒们谋乱。他们一哄而起,居然劫持了魏州部将杨仁晟。皇甫晖持刀而进,对将军说:"唐能破梁而得天下,是因为得到我们魏州而尽有河北兵。但我们魏州兵到现在,甲不去体、马不解鞍,十来年了。今天下已定,可天子却不念我魏军久戍之劳。我们离家这么近--从贝州到魏州百余里路--却无法回家!现在将士思归,情不可遏。公当与我等一块走。不幸天子对我军发怒,我等则可坐据一天下雄藩魏博,足以起事。"杨仁晟说:"公等这个意见太过头啦!现在英主在上,天下一家,精甲锐兵,不下数十万,公等各有家属,何出此不祥之言?"军士知大帅不可强求,但现在不反,回头就是灭族的罪过,于是杀了杨大帅。
士卒要反,总要推选一个头目,于是,又找到一个小校,要他来做反军之主,不从,又斩之。
皇甫晖就带着两个脑袋来见裨将赵在礼。赵在礼听说有叛乱,衣带没来得及系上就翻墙跑,皇甫晖追上,拉住他的脚丫子从墙上拖下来,把两个人头给他看,赵在礼只好顺从。叛军就奉赵在礼为统帅,焚掠了贝州,向南奔去,过临清、永济、馆陶,所经过的地方都剽掠一空。最后叛军入邺镇(今河北邯郸,史称魏博、魏州),赵在礼据宫城,署皇甫晖为马步都指挥使,马军和步军司令官,纵兵大掠。皇甫晖一个普通士卒,而搅动天下,史称唐庄宗之祸"自(皇甫)晖始"。
在后来的日子里,皇甫晖一直是后唐的刺史。直到石敬瑭灭了后唐。皇甫晖虽有劣迹,但在契丹入据中原时,没有投靠契丹,而是选择了南唐。按夷夏之辨,也算一条汉子。在后来的日子里,他不幸遭遇了赵匡胤,被擒,伤重而死。此是后话,且按下不表。
李存勖听说贝州、魏博之乱,当即命正任蕃汉总管的兄弟李嗣源前往平叛。石敬瑭作为李嗣源的女婿,又是亲兵"左射军"的统领,跟随李嗣源前行。
"左射军"是李嗣源最重要的护卫军团。这支部队的特点是能够左右手勾弦而射箭。通常的箭手都是右手勾弦,箭簇射向左前方,这样,如果右前方有敌,要射箭,就需要扭动腰部变换位置,而这样一来,动作较劲,射出的箭往往不准,尤其在马上,一边控驭战马的行进方向,一边扭动腰部,不方便。"左射军"经由训练解决了这个问题。无论敌人在哪里,箭手都可以随手搭箭,准确率相当高。石敬瑭率领这支部队,有骁勇之相。
李存勖是后唐太祖李克用的亲子,李嗣源则是李克用养子,二人关系一直相当紧张。李嗣源有大功,李存勖有疑心。李存勖有一个心腹爱将名朱守殷,他就派遣朱守殷来监督李嗣源。但当时李存勖已经"失政",失去了政治管理的合理性,天下饥馑,军士粮饷都不能满足。各地都有卖儿卖女,甚至卖老婆,以求糊口为生的事。史称"道路怨咨",道路上到处都是牢骚埋怨詈骂之声。而这时候,李存勖还在冤杀大臣,远在四川的名将郭崇韬就被他冤杀。因此朝廷内外,大臣都有了忧虑恐惧之心。但人这个物种,最勇敢的时候,其实乃是最恐惧的时候。越是恐惧,越是让人有鱼死网破的叛逆之心。所以李存勖时代,很多叛乱。而朱守殷则在这种叛乱中看到了德业深得人心的李嗣源的未来价值。他向李嗣源投去了一份隐秘的效忠信。他对李嗣源说:"德业振主者身危,功勋盖天下者不赏,公可谓振主矣,宜自图之,无与祸会。"道德事业接近或超过君主的人,自身危险;功勋业绩天下第一的人,不会受赏。公可谓已经震动君主了,要小心谨慎地自我谋划,不要与灾祸相遇啊!
李嗣源坦坦荡荡,胸无城府,光风霁月,回答道:"吾心不负天地,祸福之来,吾无所避,付之于天,卿勿多谈也!"我这颗心对天对地,都不会惭愧。是祸是福,我没有法子规避,一切付诸天命。先生您不必多说啦!
魏州兵变后,李嗣源奉命率军到达魏州城下。不料李嗣源部又发生兵变,拥李嗣源为主。李嗣源要回朝请罪,石敬瑭则鼓励他夺取大位。李嗣源想想,知道部下拥戴他做皇上,如果不夺大位就是"阴谋篡逆",回去后也是死路一条,不回去,与叛形已成的哗变将士较劲,也是死。于是被迫同意--夺位。
这事,就其形势之险恶,与后来的"陈桥兵变"实有相似之处。被部下拥戴,不从,回去是死,不回去也是死。由此可见,"陈桥兵变"与"汴州兵变""魏州兵变"以及后来的"×州兵变",实有相似结构。
姚彦温悖逆而变
且说李嗣源自魏州反叛之后,兵渡黄河,向汴州(开封)而来。这时庄宗李存勖也向汴州而来,准备抵御李嗣源。汴州节度使孔循,心怀二志。他命令将士在北门迎接李嗣源,在西门迎接李存勖。准备迎接大驾的物资都已经准备好,还暗示部下说:甭管李存勖、李嗣源,谁先进城,这些东西就是谁的。事实上,他的心思已经在李嗣源这边了。
有位曹州刺史(治所在山东菏泽),名叫西方邺,曹州的大兵就屯驻在汴州,见孔循这么干,看不下去,就对他说:"当初主上扫灭后梁得到先生你,实在有不杀之恩。你怎么现在这么干,要接纳魏州李嗣源,而背叛当今天子呢?"孔循不搭理他。西方邺知道无法说服此人,就准备自己行动。他知道石敬瑭的妻子是李嗣源的女儿,当时正在汴州,就准备杀了她,以此来坚定州内将士忠于李存勖的信心。但孔循知道后,将石敬瑭的太太藏在自己家中。西方邺没有办法,就带领五百骑兵出西门迎接庄宗。西方邺见到李存勖后,不禁呜咽泣下,李存勖也不禁嘘唏不止。
这时候,李嗣源大兵已经开始向汴州挺进,李存勖已经无法进城,只好向洛阳逃去。石敬塘派遣裨将突入封丘门,石获瑭则紧跟在后,从西门进入,占据了汴梁。西方邺在西门见到李嗣源,请求死罪。李嗣源很钦佩他的忠勇,赦免了他。石敬瑭催促李嗣源,最后全军进入汴州。
李存勖这一天跑到荥泽东,命龙骧指挥使姚彦温带三千骑为前军,去平定汴州,并对他说:"你是汴州人,我要返身回到汴州,如果派遣其他人,岂不惊扰了你在汴州的家人。"说着还厚厚地赏赐了这位家居汴州的将军。
但姚彦温带兵到了汴州之后,马上就归降了李嗣源。他对李嗣源说:"京师危迫,主上为小人迷惑,事势已经不可挽回,我已经不能继续忠于主上了。"李嗣源听后很厌恶这个人,对他说:"是你自己没有忠心!听你说这话怎么这么悖逆呢!"当下就派人夺了他的兵权。
姚彦温的叛变给了李存勖巨大打击!他这么信任的人都开始背叛他,不禁陷入极度绝望中。又听说李嗣源已经稳稳地占据了汴州,而汴州与洛阳又很近,当初跟着李存勖东进的扈从兵有两万五千人,现在已经失去了一半。
李存勖遭乱箭射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