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帝国三百年:赵匡胤时间(全3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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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李从荣李从厚李从珂(2)

五代以来,枢密使权力很重,但这么玩,即使在五代史上,也是第一次。这件事一开始,还真有可能不是针对潞王李从珂的,但李从珂本来已经与朝廷疏远,又有猜忌,来接替潞王的,又是洋王李从璋,而这位李从璋心狠手辣,当初去代替安重诲镇守河中,曾亲自操铁挝将其击杀。潞王听说这人来替他,更加心生厌恶。李从珂在部下的拥戴下,反了。

他向邻近各道发出反叛文书,大意说:"朱弘昭等一班小人,趁先帝患病不起之际,废长立少,独揽朝廷大权,还离间挑拨皇室骨肉,动摇各个藩镇的根基。我深恐他们的目的是要倾覆唐室的江山社稷。现在,我李从珂就要入朝"以清君侧"!但如此大事非我一家力量所能办到,愿请邻藩各道支持,共襄义举!"五代以来的武官在本藩做久了,自有天大利益在,一旦调动,就没有了"土皇上"的舒坦,那时,几乎无人愿意调动。李从厚刚刚即位,还根本不具备调动藩帅移镇的能力和智慧。后唐朱弘昭等"四人帮"的颟顸引燃了藩镇的反叛,不自觉地催生了五代时期新的可能性。

李从珂的悲情表演

李从珂举兵就要东进,先派人到京师和各州郡撒放了传单和策反信件。皇上李从厚得到消息非常恐惧,就派人去召朱弘昭等人前来议事。朱弘昭本来就没囊没气,一听,就浑身哆嗦。他知道出事了,对亲家人说:"皇上这么急着召我,是要怪罪我啊!我儿媳妇是你的女儿,你赶紧把她领回去吧,别让她也陷入到这一场灭门之祸里来。"说着大哭,就要拔剑自裁,一时被家人拦住。但后续使者又到,紧急催促他赶紧入宫。朱弘昭大叫道:"我已经穷困到这个地步啦!"说着趁人不备,自投井中溺死。

这时候,侍卫马军指挥使,即亲军的马军司令安从进,正在充任京城巡检,相当于京师公安局长,他已经得到李从珂的策反信件,知道属于他的机会来了,听说朱弘昭已经自杀,就带兵闯入枢密使冯赟的家中,将其杀害。此时冯赟的母亲刚死,灵柩还停在堂上,安从进将母子尸体都扔到大街上,还残酷地杀害了冯赟的妻子。冯赟有一个三岁的小儿子,被门生故吏张守素藏了起来,算是给冯家留下了一条性命。

安从进此举,显然,是在向李从珂递上投名状。他在乱世中,谋划未来的政治前途--此类人物,五代十国屡见不鲜,事实上,三千年历史,屡见不鲜。儒学论"公道-仁德",就军政大事而言,就是试图尽力减少这类邪痞小人从政,从心性上培育起圣贤气象来,推演邦国文明。做官不读圣贤书,满朝尽是安从进。带着温情理解儒学,认真地读一点《尚书》《论语》,就会知道儒学用心不简单,实在是对天下人心有至为深切的道义关怀。

李从珂在后来的日子里,也确实很感谢安从进,将其封在湖北襄阳,做了山南东道节度使。

且说闵帝李从厚知道李从珂造反之后,在朝臣的怂恿下,派兵前去弹压。后唐应顺元年,公元934年三月(这一年赵匡胤七岁),李从厚的羽林军来到凤翔。

李从厚没有更多资历。在崇信"胜者王侯败者贼"、崇信"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的乱世,李从厚势单力薄,但有一个西都留守王思同,是为数不多保留了忠诚气节的人物。

西都即长安,治所在今陕西西安。此地当凤翔(陕西宝鸡)到京师洛阳之间,潞王李从珂要想顺利拿下洛阳,就要穿过长安。所以,当初潞王未反之前,就有意结好王思同,以期打开这个东出之道。准备造反之后,李从珂派出了得力干将多人,几次到西都长安,那真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史称"说以利害,饵以美妓",用利害关系打动他,用美貌艺伎诱惑他。那美貌的艺伎十五人,都是国色,人人都会五弦琴。在酒宴上就让艺伎们弹唱,趁着王思同高兴的时候暗示他,如果归附潞王,这样的日子长着呢。潞王还给使者下了一道密令:如果王思同不肯顺从,就"图之",做掉他。

王思同并不愚蠢,他当即判断出当前格局,毫不犹疑地将李从珂派来的说客拘捕下狱,并向朝廷做了汇报。威武不能胁迫他,利益不能收买他,美色不能诱惑他。

他还对部下将吏们说:"我受到过明宗皇帝的大恩,如果现在与潞王一起造反,就算事情最后成功,得到他们给我的荣耀,那我也还是重要关头的叛臣!何况万一事败不成,而遭到辱骂,留下千古的丑迹呢!"朝廷很感谢,当即任命了王思同为讨伐凤翔的统帅,加同平章事,知凤翔行府。但王思同虽然是真有忠义之志,但御军无法。史称潞王"老于行陈,将士徼幸富贵者心皆向之",潞王对管控行军打仗之事很有经验,将士又都怀着侥幸心理,希望升迁跻身富贵,故内心都愿意归附李从珂。

最初,王思同率领诸路援军集中于凤翔城下,甚至攻克了东、西城关,造成了两翼夹击的态势,城中死人也很多。第二天又开始攻打城垣。凤翔城垣低矮,也不坚固,守备器械之类也都不足,史称"众心危急"。

李从珂登上城楼,对来攻打他的朝廷将士们哭泣着说:"我十几岁时就跟着先帝(李嗣源)东征西讨,先后经历上百次战斗,可以说是出生入死啦!我现在已经满身都是创伤。这才创建了今日的天下。你们过去也都跟着我,亲眼看到过那些事实。现在,朝廷信任坏人,猜忌自家骨肉,我,有什么罪而受到这种诛伐啊!"说罢,哭泣不止。

他这一番悲情表演,让很多人有了同情之心。

羽林军首领倒戈

一位负责攻城的指挥使叫张虔钊,此人性情偏激而又急躁。他正在主攻城西南,就用刀驱逼士兵登城。但不料士兵听到李从珂一番哭诉,转而反对张虔钊杀来。张虔钊见势不妙,急忙骑马逃跑,总算在忽然出现的士兵倒戈中免予一死。

张虔钊也是一贪人。他曾经镇守沧州,赶上天旱,辖区处于饥荒之中,他马上开仓放粮,赈济灾民。这事在帝国时代就是善举,朝廷闻讯很愉快,嘉奖了他。但是等到秋收的时候,他开始加倍征收赋税,用来弥补赈灾的损失。史称"朝论鄙之",朝中清议很鄙视他的这个做法。后来此人逃到四川在孟知祥那里做官,经常有施舍给寺庙和尚之类。但他自己也承认,就是要唯利是求,给和尚们花钱,是为了给自己求福报。于是有议论说他居然向佛祖求利,是愚蠢到家了(愚之甚也)。他在蜀中盘剥士庶,占据很多人的房产,这事让蜀中父老怨恨不已。连僧人都知道了他的贪婪。据说他问一个和尚,怎么样叫作"舍利"?和尚回答他:把你的房子捐了,去租房子住,就是"舍利"。张虔钊只是惭愧地笑笑而已。他后来在几次战役中失利,久而无功,在沮丧中死去。

且说凤翔城下,另有一位将军杨思权看到战场形势有变,当即大声喊道:"大相公潞王,是我的君主!"说着便率领军队解去铠甲,丢掉兵器,向潞王请求投降。潞王准许。他从西门进入,仓促间给潞王写了一张纸条说:"希望大王攻克京城的时候,派我当节度使,不要让我当防御、团练的职务。"李从珂没有犹豫,当即在纸条上写了"杨思权可任节度使"给他。王思同还不知道攻城的军队已经发生了临阵倒戈,仍在督促士兵登城。又一位朝廷这边的将军叫尹晖的,大声喊道:"诸位,城西的官军已经入城接受潞王赏赐了!"于是,率领兵众弃甲缴械投降。士兵们也不想打仗送死,高兴得欢呼起来,欢呼的声音,连大地都感到了震动。到了中午,投降的乱兵都进了城;不想投降还在攻城的军队一看没有什么胜算了,纷纷溃散。王思同等一共有六位节度使,见大势已去,只好逃跑。他们跑到长安,不料长安副留守刘遂雍也已经投降了李从珂,此际关上城门拒不接纳。王思同又向潼关方向跑去。

潞王李从珂大喜,便号令军中,把凤翔城里所有将吏士民的财物收集起来,用来犒劳投降的军队。东西不够分,甚至连锅釜等炊具器皿都估价后,赏赐给了军队。

潞王李从珂信心大增。开始设置了大将的旗鼓,整合兵众,浩荡东进。路过长安,刘遂雍担心大兵入城抢劫,就将府库中的钱财全部取出放在路边,军士们先到的,就得到了赏金过去。前军因为有赏赐,所以没有入城劫掠。等到潞王大军到达时,所有府库钱财都已经被前军分光,于是刘遂雍开始聚敛民间财富犒军。

潞王在东进的路上,前军捉获了王思同。潞王说:"虽然王思同的谋划失算,但他竭尽心力为了朝廷主人,也是值得嘉许的。不要难为他。"前军把王思同押来见李从珂。李从珂责备他。

王思同回答说:"思同我起于行伍之间,先帝提拔我,位至持节藩镇大将,经常惭愧没有功劳报答主上重用我的大恩。我并非不知道依附大王您,立马就能得到富贵,帮助朝廷是自取祸殃;只是怕身死之日没有面目在九泉之下见先帝!我已经想好:如果失败了就用我的血来祭奠战鼓,这也算是死得其所了。请您让我早些就死!"潞王听了这些话很受感动,不禁改容相敬,对他说:"您什么都别说了!"潞王这时想的就是怎样赦免他。但尹晖、杨思权一班人却感到有这么个干净人存在,自己一身腌臜简直没法在世间待下去!何况,那个尹晖跟着潞王大兵过长安时,还掠取了王思同的全部家财和姬妾。因此,这俩家伙多次对潞王的心腹说:"如果留下王思同,恐怕要失掉将士之心!"有一天,潞王的心腹伙同二人趁着潞王酒醉,不等向上报告,就擅自杀了王思同和他的妻子。潞王酒醒之后,很恼怒,但也无可奈何,叹息了好多天。

李从珂很快从危机中跳脱出来。他毕竟是跟着李嗣源在战场上征战多年的名将,他争取了羽林军首领倒戈,当初向京师洛阳广撒的秘密传单和策反书信,也在起作用。与此同时,兵锋直指陕州。不久,陕州被攻克。陕州,在今河南三门峡市陕县,距离洛阳只有二百多里路,犹如北京天津间的距离。

犒众军,分光国库

李从厚得到消息,知道洛阳危矣,于是做出了一个决定。他召集群臣说:"朕幼年嗣位,将举国大政委任于各位爱卿。我与李从珂兄弟之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过节。但听从诸公大计,朕独自一人无法违背你们的意愿。结果事至于此!现在怎么消解这场灾祸呢?朕的想法是:朕不要这个皇上了,与左右自往凤翔,亲自迎接我兄李从珂来主持社稷;朕自回过去的藩邸。这样道理上似乎说得通,或许也能够免祸。"诸位大臣一听,这哪儿成啊!李从珂要是来做皇上,我们这些大臣还不一个个全都掉脑袋!于是齐声反对李从厚这个意见。还有人提出亲自带兵去抵抗,扼守要道,决不让李从珂来取洛阳。闵帝李从厚听到这里,知道没有这些臣子的支持,他是寸步难行。于是改了主意,干脆放出胜负手,召集侍卫都将以下的武官做战争动员。他说:"先皇帝驾崩,朕于兄弟之中,无心争立。是在被召来京师主丧,同时将社稷委托给我的。朕这位兄长,果然有了猜嫌。卿等过去跟从先帝千征万战,今日之事,谁不痛心!现在,朕将府库财货全部颁赐给你们,卿等勉力就是!"当时正在为新丧的皇上修治陵寝,府库银绢已经不多,战争动员,又要"厚赐",史称"府藏为之一空"。得到赏赐的军士们背着扛着真金白银、绫罗绸缎,走在京师大道上,得到路人艳羡的眼光。但军士们还扬言道:"这算啥!等我们打到凤翔,还会得到一份呢!"这就是晚唐以来军士骄诞无畏的真实写照--那个时代,军士们几乎无赏不战。所以五代时期,不是士卒怕统帅,而是统帅怕士卒。

为了"激励士气",皇上李从厚先生还亲自来到左藏库,亲眼看着给将士们颁赏金帛。

但是这样的将士哪里能够打仗!果然,这群将士们到了前线不久,就传来了战败的消息。

闵帝李从厚知道大势已去,只好逃跑。他想起当初服侍李嗣源的宣徽使孟汉琼,以为此人一定可靠,就令他前往魏州(今河北大名)安排。魏州,是李从厚称帝前的藩镇治所。李从厚此举是想回到"老根据地",再作打算。但他没有料到李从珂的传单已经生效。那时节,一班文武只认长枪大戟,盂汉琼早已看出李从厚不是李从珂对手,根本就不搭理李从厚。李从厚万般无奈,夜半三更,出洛阳,向魏州逃亡。

当时跟随他的只有"百骑"。他在洛阳出元武门时,看到控鹤指挥使慕容迁,对他说:"你还是有不少兵马的,带着控鹤禁军,跟我走!"慕容迁一脸严肃,郑重答应道:"无论生死,臣都会跟着陛下!"但是等到大驾刚刚出城,慕容迁迅即关闭城门,没有跟随闵帝李从厚。

李从厚再想进城,也不可能了。这个慕容迁,是李从厚至为亲信的武官,到了这个地步,却毫无救驾之心。

史称"临危如是,人皆恶之",面临皇上的危机采取这样的阴冷态度,人人都对他有了厌恶。但厌恶归厌恶,人心离散倒是真的,故为《资治通鉴》作注的胡三省据此评论道:"史言自古以来,众叛亲离未有甚于此时。"李从厚心里凉了半截。而那"百骑"又在路上跑了一半。潞王继续东进,朝廷的大将药彦稠、安从进等人先后投降。安从进更作为内应,帮着潞王做了舆论宣传和清场工作。潞王李从珂进入京师的道路已经越来越顺利了,九五之尊已经指日可待。闵帝李从厚则在逃亡中到达卫州(今河南汲县)。这时,他遇到了一支劲旅。

遇皇辇石敬瑭围歼

开始不辨番号,只见这支部队遇到皇上的车队居然不躲避,李从厚左右还端着朝廷的架势叱责他们冲撞皇家舆辇。后来才知道原来是镇州节度使石敬瑭。镇州,就是石敬瑭刚刚改封的藩镇河北正定成德军。石敬瑭听说宫中有变,正带着队伍"勤王",半路见到皇辇,也赶快下马在路旁拜舞,行君臣大礼。李从厚也下马拉着石敬瑭痛哭流涕。

此际,李从厚还不忘记石敬瑭的太太长公主是自己的妹妹,于是打出了亲情牌,他对石敬瑭说:"李从珂这家伙为害社稷,宫中大臣也背叛了我,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长公主告诉我来见你,共谋社稷大计。"石敬瑭说:"这里是卫州地盘。我早就听说卫州的王宏贽对国家往事非常熟悉,有谋断,我就去见他,一起来商议大事。"说罢,就快马加鞭,去寻王宏贽。李从厚大喜,他认为这下有了救兵了!于是不打算再去魏州,而是企图依托石敬瑭干掉李从珂,东山再起。于是安静地在驿亭之内等消息。石敬瑭见到王宏贽就说:"主上流亡至此,出于危机之中,我等都是他的亲戚下属,事已至此,何以图全?"这一番话,道出了五代十国时期的权贵特色--他们没有价值,只有利益。君王遇难,按照君臣大义,自有不必犹疑的安排,但石敬瑭道出的意见却是:"何以图全",怎样能有一个保障我等不受损失的安排!这等格局,唐末以来比比皆是,可以称为"亡天下"--天下正道已经没有多少人恪守,给未来的大宋带来了难题。赵匡胤一生要解决的四大难题之一就是"天下沦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