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玉珍有了一种渴望,知道自己恋爱了。她恋上了那个脑袋上有秃疤的人。为了晚上也能见到田自高,玉珍动了一番脑筋。过来每天晚上,是要由乔守才去队部记工分的。一次,玉珍发现她的记工本上少记了两分工,说父亲老眼昏花,看不清工分数字,由她天天去记工分,才不会出差错。视工分为命根的乔守才觉得有道理,也就同意了。
玉珍高兴了,第二天吃过晚饭,没顾上刷碗洗筷,就拿上记工本兴冲冲地来到队部。田自高是记工员,坐在一张桌子旁,接过人们递上来的记工本,认真地记着每家的出工情况。玉珍并不着急,站在远处等人们都走了,才最后一个递上记工本。她本想以这种方式,引起田自高的注意,借机会说上几句话。田自高却头也没抬,刷刷点点在记工本上写下她家的工分,把笔装进口袋转身走了。
庄稼院里少男少女,在劳动中产生的两情相悦,在春种秋收里孕育的爱情,常常要请一个媒人来最后牵线搭桥。性格内向的玉珍却很有主见。她想过要乔立新来充当月佬儿,想想这爱情是属于她的,应该由自己来捧出一颗心。她苦恼了几天,终于想出一个办法。这天晚上,玉珍记完工分,收起记工本时,里面掉出一个纸条。田自高发现后想提醒时,玉珍已匆匆走出了队部院子。
纸条上用铅笔,一笔一划写着这样几个字:滦河沿儿杨树林。田自高看着这张纸条,发一阵呆,明白玉珍该是恋爱了,在和谁约会。又在心里笑这姑娘也太粗心了,竟把这么重要的东西落在这里。回到家,他拿起笛子准备去歇凉时,想到玉珍等不到约会的人,一定会着急,便拐个弯去告诉她。
滦河岸边的这片杨树林,有三四百亩,是老支书田德明为了防滦河塌岸和风沙,带领全村人用十几年时间里栽起来的。田自高记得,其中有不少棵树苗还是他亲手栽下的。现在这些树木生长得根深叶茂,已成为滦河岸边的一道风景。
田自高在一棵高大的白杨树下看到玉珍,递上那张纸条说,你这是送给谁的,咋这么粗心。
玉珍见田自高如此不开窍,想捉弄他一下,说我这是送给小狗子的。田自高根本想不到,村里这个最漂亮的姑娘会爱上自己,懵懵懂懂问,送给小狗子的,哪个小狗子,是狗子吧?玉珍气恼地说,你就是那个小狗子!田自高仍然不敢多想啥,说,要我来这儿,有啥事吗?
玉珍急得想跺脚,看到田自高手中的笛子,生出主意说,想听你吹笛子。田自高问,想听哪一首歌?
玉珍说,《红莓花儿开》。田自高想想,没再说啥,拿起笛子吹起来。吹完一遍,玉珍说,再吹一遍。
田自高就又吹起来。苏联老大哥因为后来变成修正主义,“文革”时中国很多城市和乡村的墙上,写着这样的大标语:打倒美帝!打倒苏修!打倒各国反动派!大喇叭里播放的也是喊得声嘶力竭、气喘吁吁的:“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就是好!就是好!”听起来不像是唱歌,倒像在跟谁较劲、打架。知青王小莫带来的《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等苏联歌曲,自然让人们感到很新鲜。田自高记得,当时村里年轻人几乎都跑到他家,翻王小莫的歌本、记歌词,从来没见玉珍去过。但在他吹第二遍的时候,玉珍却跟着笛声轻轻哼起了歌词:
田野小河边红莓花儿开,有一位少年真使我心爱。心中热烈的爱情使我多痛苦,满怀的心腹话没法讲出来。
田自高有些吃惊,笛声也停下来。黑暗中他看不清玉珍的脸,感到一双眸子,在亮亮地望着他,在鼓励他。他用舌头舔了舔笛膜,笛声又响起来。玉珍接着唱道:
他对这桩事情一点也不知道,有个年轻的姑娘为他害相思。河边红莓花儿已经凋谢了,少女思念一点没减少。
吹第三段的时候,田自高似乎已进入一种状态。笛子里飞扬出的曲子,把欢快和忧伤、期盼和哀怨的情愫表现得淋漓尽致。玉珍则完全沉浸在了歌词的意境中,她离开背靠的白杨树,朝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滦河走去。田自高听到她身后留下了这样的倾诉:
少女的思念天天在增长,我是一个姑娘怎么对他讲。没有勇气说出我尽在彷徨,让我的心上人自己去猜想。
玉珍就这样向田自高敞开了心扉。田自高和玉珍恋爱的消息,很快在村里传开。人们在为他感到高兴的同时,也替他捏着一把汗,他们担心乔守才这一关不好过。乔守才年轻时开朗活泼,曾是胡林河乡一带有名的秧歌头,他那漂亮、嗓子又好的媳妇,就是扭秧歌扭来的。然而随着生产队越搞越糟,加上媳妇生下三个女儿后病倒,不能下地干活,一家人只有他一个男劳力,在“工分工分,社员的命根儿”年代,只能吃低指标。乔守才的性格慢慢变了,变得自私狭隘,整天低着脑袋算“耗子卦”,琢磨着咋料理那二分自留地。他看啥都不顺眼,见了谁也不搭理,人们和他打招呼时,也是头也不抬地嗯嗯两声。说起话来则黑着脸,一句两句就能把人倔个跟头,人们在背后都叫他“小算子”“倔巴头”。
出人意料的是,有人向他提起田自高和玉珍恋爱这件事时,乔守才反应很含糊。他不点头,也不摇头;没有说不同意,也没有说同意,跟平时人们遇到他打招呼时一样,嘴里含含糊糊地嗯嗯了两声。人们便说,他大概还没算好这笔账。
乔守才确实在算一笔账。他最大的遗憾就是老伴接连生了三个闺女,没有个将来顶门立户续香火的儿子。他未雨绸缪,对三个女儿的婚事,早就有了想法。玉珍是老大,下面两个妹妹还小。这闺女性子绵,手脚勤快,这些年老伴病病歪歪,家务活全靠玉珍操持。有她在家,家里的事就不用他来操心,更不用说一年还能在生产队挣二百多工分了。他的想法是给玉珍找个上门女婿,来帮着支撑一下这个家,将来也好给他养老送终。同时他对田自高印象不错,小伙子人聪明,干活有门道。让他更满意的是田自高父母没得早,没有兄弟姐妹,是招上门女婿的最合适人选。对田自高脑袋上的几块秃疤,他向来觉得不碍啥事,闺女不嫌弃,他当然不在乎了。小伙子光滑琉璃,油头粉面,弄不好就是花拳绣腿,没啥金刚钻。但是当玉珍正式提出这件事时,尽管他已经在心里算清了这笔账,还是像回答村里人一样,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仍含含糊糊地“嗯嗯”了两声。
玉珍认为父亲这就是同意了。在她的安排下,田自高开始向未来的老丈人大献殷勤。烟筒坏了跑来爬房顶修,炕洞塌了钻一头黑锅烟子补。院子里小菜园浇水挑担,自留地里耕耘锄耪,几乎全包了下来。这段时间,田自高虽然忙得不亦乐乎,心里却很痛快也很兴奋。因为干这些活儿时,身前身后总有玉珍陪伴着。
他们也有了一个个美好的夜晚和白天。庄稼院里的爱情,没有城市年轻人的花前月下,卿卿我我,却不乏散发着泥土味的浪漫。玉珍爱嚼苞米甜杆儿,收秋时田自高钻苞米地四处去寻找,并用镰刀一节一节切好,晚上带给她。田自高是队里的保管员,有一串钥匙。玉珍梳着两根辫子,自个舍不得用当时时髦的玻璃筋儿扎辫梢,却买来五色玻璃筋儿,给田自高编了一只大虾挂在钥匙上。他们在第一次约会的地方,选了一棵白杨树作纪念,先用镰刀刻上自己的名字,又手把手刻下“相好了”三个字。田自高歇凉时,听村里老人讲过《天仙配》的故事。说我是傻董永,你是七仙女,这棵白杨树就是见证做媒的老槐树,土地佬儿一点化,它就开口说话了。
然而,没有等到土地佬儿开口,乔守才说话了。玉珍母亲的病加重了,没有三千块钱性命难保。一分钱憋倒英雄汉。乔守才走投无路。他思谋了几天,咬牙发出狠话:谁出三千块钱,谁娶走玉珍。田自高傻了。当时别说三千,就是三百,他也拿不出来。几天后,玉珍二姨送来三千块钱,把玉珍领走了。田自高关在他的小屋里,整整十天没出门。出门后,他开始出洋相、耍活宝,嘴上的乐亭大鼓段子也多起来。人们笑他脑袋上的秃疤,他干脆一年四季剃着光头。有人开玩笑叫他和尚,他不恼,倒觉得很贴切。说和尚不娶媳妇,光棍没有媳妇,和尚即光棍,光棍即和尚,和尚的称呼比光棍更雅致、更中听。他开始把他那个家叫庙,把回家叫回庙,成了全村的活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