滦河右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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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麦收是庄稼院一年之中最忙碌的时节。滦河右岸麦子熟时已进入雨季,麦子要抢收抢打,还要抢着种晚茬,时间就像紧捻炮。用庄稼人的话说,忙得连直腰放屁的工夫都没有。

吃过早饭,田春林把铡刀扛到老场开始铡麦。村里有两台小打麦机,麦子铡了打起来才方便。

家家户户麦子都收了回来,有的堆在街道里,有的跺在老场上。夜里突然打了一阵雷,慌得人们光脊梁跑出来,拿塑料布、席子、苫布来苫麦垛,结果干打雷不下雨,让人们虚惊一场。现在远远望去,街道上和老场里像是矗立着一片彩色的大蘑菇。老场一端,大闹家在打麦,突突响的打麦机声中,尘土和麦羽子飞了老高。

田春林一家正忙着铡麦,玉珍带多多过来问田志和,叔,你家铡刀,啥时候能使完?

田志和看看那垛麦个子说,前晌够呛,后晌吧。玉珍出一口长气说,后晌借我使使,跑了半庄也没借到。田春林停下铡刀问,玉珍姐,找人帮忙了吗?玉珍说,这就找小珍去,让她后晌来帮把手。田春林说,别找了,后晌我帮你铡。田大妈也说,让春林帮你铡,按铡刀不是女人干的活。玉珍看看田大妈,又看看田春林,想说啥没说,走过去抱起麦个子往铡刀下入。田大妈赶忙去拦,说快去忙你的,一个人带着孩子,地里家里够你忙的了。

玉珍不肯走,她一条胳膊夹一个麦个子,干得更卖力气了。田大妈只好喊,玉珍,悠着点儿劲干。

多多也来帮忙了。他不敢往铡刀下入,去麦垛那边抱来麦个子,交给玉珍和田志和,两条小腿蹬蹬跑得很快,小脸上不一会儿就冒出汗来。有玉珍和多多帮忙,铡麦的速度快起来,小山包样的麦垛在一点一点变矮。田大妈见几个人出了不少汗,回家拎来两暖壶米汤。这是她早晨捞完秫米伶俐粥后,又加了水特意熬的,还加了白糖和醋精。

多多跑过去喝一口,对玉珍说,妈妈,姥姥做的汽水,比前儿个二姨买的汽水还好喝。

田大妈笑着说,多多说得对着呢,姥姥这汽水不光好喝,还有营养,顶饿。玉珍见田春林在用叉子翻晒铡下的麦穗,把一碗米汤递给多多说,给舅舅送去,让他歇会。多多捧着那碗米汤,小心翼翼地走到田春林跟前说,舅舅喝汽水,姥姥说,这汽水顶饿。

田春林接过碗,几口喝下去问,多多上几年级了?多多回答,去年学前班,今年一年级,又歪着头想一阵说,妈妈说,舅舅去学习了,你这么大岁数咋还去学习,老师敢不敢管你?田春林逗多多说,舅舅上学时没好好学习,去补课了,多多是好学生吗?多多没有回答这个问题,问,你学习的地方远吗?

老远老远。有火车吗?

舅舅就是坐火车去的。我看见过火车,爸爸上班的地方就有火车……说到这儿,多多突然不吱声了,脸上兴奋的表情也不见了。田春林知道这孩子大概想起了伤心事,把话题引开,问,多多放了多少天假,天天都在干啥?多多自豪地说,帮妈妈干活!

田春林笑了,说,多多还能帮妈妈干活,都干啥活了?多多也笑了,说,拔草,比妈妈拔得还快!刚才没看见那麦个子也抱得动。两个人正说着话,老场那边传来一阵惊慌失措的喊叫声,突突响的打麦机也猛然停下来,就听大闹变腔变调地喊着:我的手!我的手!

田春林跑过去一看,大闹把手绞了。原来大闹往打麦机里入麦子时,一时疏忽,手随着麦子卷进去。幸好他反应快,用力把手挣出来,但是左手的几个指头已经变得血肉模糊。大闹坐在地上,紧闭着眼睛,满是汗水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他不知是吓懵了,还是伤口麻木着,不喊痛,嘴里一连串地叫着:我的手!我的手!

人们被这突然发生的事情惊呆了,一时间都有些手忙脚乱。乔立新赶过来看过伤情,简单包扎了一下,说赶快送县医院。大家便喊着要去卸门板绑担架,田春林跑到立秋家,立秋开来农用车拉大闹去了医院。车走后,有人在麦秸里发现大闹的一截小手指头。乔立新说断指再植,许能接活,又派人赶忙去送那截小手指头。

大闹被送走好大一阵,人们还聚在那里,心有余悸地议论着这事。说这几年麦收,年年有打麦机伤人的事发生,去年邻村一个小伙子黑介打麦子,把半条胳膊给绞没了,大闹只是伤了手,算是万幸!

回到自家麦垛继续铡麦时,田春林心情变得沉重起来。今天一天田春林都在场上铡麦子、晒麦子。这活虽然不重,他却感到很累,身体乏、心也乏。吃过晚饭,他想溜达溜达,走出了家门。东凤坨南北两条街。村里这些年有学生考学后留在城里工作,不少年轻人也去外面打工,留下的是上了年岁的老人和一座座老宅子。这些老宅子因为风雨侵蚀,有的门楼歪了,院墙倒了。有的院子里、房顶上长满杂草,成了瞎蝙蝠和野猫出没的地方,让人感觉村子也变得荒芜衰老了。麦收给村子带来了几缕生气,家家户户院门敞开着,男人们在为明天地里场上的活计做准备,女人们忙着烧火做饭。有人家烧上了新麦秸烧,灶里的火苗噼啪响着,炊烟里有一股清香味儿。

田春林走出村子,信步踏上一条土路。麦收时的夜晚也是忙碌的。地里仍有人在干活,看不见人影,听得到鞭子响和吆喝牛的声音,这该是谁家在拉最后一趟麦子。大概有牛犊跟着,牛妈妈隔一会儿就“哞哞”呼叫一声。瞎蝙蝠从那些老宅子屋檐下、墙缝里钻出来,在田野里飘忽不定地飞着,像一个个黑色幽灵。

田春林正低头走着,听到一个声音颤颤地喊,那是谁,过来抻我一把!他循声望去,前面有一个模糊的黑影,走过去见贵奶奶背一捆麦子,坐在路旁的沟边,不由吃了一惊,慌慌问,贵奶奶,天这么晚了,你老咋坐在这里?

贵奶奶认出田春林,说,是春林呀,扶奶奶一把,我在这等了好大一阵子,也没见个人影。原来贵奶奶背一捆麦子走累了,想借路边的沟坡歇一会儿,坐下后却起不来了。田春林把那捆麦子扛到肩上,扶起贵奶奶说,奶奶的麦子不是割完,拉到场上去了吗?

贵奶奶说,这是我捡的,有的人家割完麦子,地里落下不少麦穗,扔了多可惜了的,看,半天捡了这么一大捆!又说,我那麦子,你们帮着割的还不知道,麦穗比蚂螂脑袋大不了多少。

贵奶奶今年七十多岁了,老伴叫田德贵。东凤坨村,田姓中德字辈是最大的爷辈儿,人们习惯地称其为某爷。如田德明叫明爷,田德贵叫贵爷,他们的老伴也就成了明奶奶、贵奶奶。

田德贵生产队时一直当饲养员。老两口没儿没女,他把那些牛呀马啊当儿女照顾,还一个个起了名字,什么花乳子、黑老愣、白脑门、小赤兔。夜里添草,早起饮水,都要叫着这些名字和它们拉上一阵话。哪个车把式使牲口重了,他脸红脖子粗跟人吵:你看它不会吭声咋地?它通人性呢,我不骂你,它也骂你!花乳子是头母牛,配种后他用粉笔在墙上记下日期。不知道是不会写“孕”字,还是一时疏忽,把花乳子三月十六日受孕,写成了花乳子三月十六日受“乃”,让人们笑了好些日子。生产队解散时,看着一头头牛被牵走,老人眼圈红了,跟在人家身后嘱咐,黑老愣吃东西狼亢,草要铡细点儿!花乳子肚子里又有牛犊了,使时要轻点儿!

老两口也分了几亩责任田,刚开始还能凑合着种上。前年田德贵得病去世,剩下贵奶奶一个孤老婆子就困难了,几亩责任田全靠远房侄子孙子帮忙种上。今年的麦子是田春林和田自高收回来的,因为缺水少肥,那麦秆细得像茅草,麦穗就像贵奶奶刚才说的,比蚂螂脑袋大不了多少。

田春林把贵奶奶捡的麦子送到老场,望着老人消失在夜幕里的蹒跚身影,发了好大一阵呆,而后爬上一座麦秸垛重重躺了下去。麦秸垛又暄又软,弹跳几下几乎把他淹没。他没有动,闭上眼睛就那样静静躺着。

夜色越来越浓,喧闹一天的田野也犯困了。老场这个白天流汗流血的地方,此刻变得格外安静,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田春林的心却无法平静下来,狗子长满荒草的责任田、乖巧懂事的多多、大闹的惨叫、贵奶奶的背影,如同一团没有剪辑的胶片,杂乱无章地挤进了他的脑海,啃噬着他的神经。

这个夜晚对田春林来说,注定是个失眠的夜晚。失眠大多是因焦虑和过度兴奋引起的,它的原理就像一棵茂盛的树或者一张撒开的网。最初想的问题是树干和网纲,而后这个问题就顺着树干和网纲往上爬,蔓延到树上的枝枝杈杈和网纲上的一个个网眼。最后这些问题又会在枝杈和网眼间跳来跳去,让你无论如何也无法入眠,田春林被几天来发生的事情纠缠着,到了后半夜也没有睡着。

天亮后,二拐却给他送来好消息,告诉他刘新民把电话打到村委会,要他今天无论如何去县里一趟。二拐说,看样子像是有啥急事!

刘新民是团县委书记,建立“青年之家”是他这个全县团员青年的负责人抓的一项重点工作,很多村子那块印有红色团徽的镀铜牌匾,领回之后就束之高阁,或生了铜锈或布满了尘土。只有东凤坨村在田春林的组织下,把活动抓得有声有色。刘新民知道田春林的经历后,很欣赏这个年轻人,几次来村里指导工作,并把他们的“青年之家”树为典型。这次市里举办农村团干部培训班,全县只给了一个村团支书名额,他就推荐了田春林。

吃过早饭,田春林去了县城。刘新民这里确实有一个好消息,他告诉田春林,县里准备从农村优秀青年中公开招聘五名乡镇团委副书记,一周后将进行笔试和面试。他在田春林胸脯上砸了一拳说,这可是一个难得的机会,胡林河乡团书记位置一直空着,我已向有关领导做了推荐。以你的水平和能力,笔试、面试都应该没有多大的问题,一定要好好准备一下,把握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刘新民还为田春林找了一些参考资料和书籍,他最后说,现在时间不是金钱,而是资本,要抓紧时间准备,我期待着你的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