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那台收割机开进村时,田自高心里就慌慌地想过去凑个热闹,看看眼前的麦地,又打消了念头。他本想起个大早,趁天黑没人注意悄悄帮玉珍割完这片麦子,没想到睡懒觉惯了,睁开眼时日头都快照到屁股上了。他一边割着麦子,一边朝村子方向望着,以便发现玉珍的身影,及时离开,弄得像做贼一样。
日头高起来,那片麦子割完了。田自高喘口气,去割自家的麦子。割一阵,看着越来越高的日头,他的心又开始不安起来。玉珍平日是一个恨活儿的人,麦收里到现在没有下地,别是家里出了啥事?直到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匆匆朝这边走来,心才彻底踏实下来。
玉珍先天晚上就和儿子多多商量好,今儿个早早起来去割麦。早晨起来后叫儿子起炕,多多哼哼几声又没了动静。玉珍以为这孩子昨儿个帮她拔了半天苞米地里的草累了,没往心里去。等做好早饭再去叫他,发现多多脸红通通的不对劲,去摸额头热得烫手。看着儿子那沾着绿色草汁的小手和脏兮兮的小脸,玉珍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起转来。
多多今年只有八岁,别的孩子这个年龄晚上睡觉还要摸奶子呢,多多却开始跟妈妈下地干活了。玉珍难过一阵,想起该赶快看大夫,背起儿子去找当过赤脚医生的乔立新。还好,多多只是热伤风引起的发烧,乔立新打了一针退热药,背回家烧就退了,还说想吃煮鸡蛋。玉珍忙煮了鸡蛋,又下了一碗挂面,看着多多吃下去,心才踏实下来。
忙完这些,她想起地里的麦子,嘱咐多多乖乖在家呆着。多多退了烧,吃过饭有了精神,也要跟她到麦地里去。娘俩出门时,日头已经照到了头顶上。
走进自家麦地,玉珍愣住了。她家这片麦子已经割完了,一排排麦个子整齐地立在麦茬地上。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当转身朝不远处望去,看到弯腰扎在麦地里的那个光葫芦脑袋时,一下全明白了。她的心跳得快了起来,想走过去说点啥,又觉得身子沉重得迈不开脚步。便站在日头底下,望着那片麦田,望着麦田里的那个人发起了呆。
玉珍是五年前回来的。在此之前,她有十年时间没有回过家。因为这是她的伤心之地。她怀恋着这片土地,也憎恨着这片土地,这里的一切都让她感到难过和无法回首。
那次,二姨拿来三千块钱后,第二天就把玉珍领走了。收下钱让玉珍尽快离开村子,是二姨的主张,也是乔守才的意思。他们清楚玉珍和田自高的关系,怕夜长梦多,生出变故。
玉珍在二姨家住了三天。这三天里她不吃不喝不睡,整日以泪洗面。她想过偷偷逃走,和她的自高哥一起逃到东北去。她听村里一个嫁到东北的姑娘说过,那里地广人稀,有好多荒地可以开荒。她也想过自杀,可是一想到那三千块钱,这些念头又退缩了。她知道精于算计的父亲等于把她卖了,卖了三千块钱。父亲虽然可恨,可这钱是为了救母亲的命。她记得二姨拉着她离开家时,母亲强挣着身子爬起来,抓住她的手嘴唇哆嗦半天,说出这样一句话,玉珍,是妈对不起你,千万要想开了,要好好活着。
第四天,二姨把玉珍打扮一番,来到一个离海边不远的村子。迎接她的是热热闹闹的婚礼仪式。玉珍被人架着木偶样拥来拥去,直到被送进洞房,也没看一眼站在身旁的男人。
洞房花烛夜,该是人生最幸福的时刻。它是爱情之花最灿烂的绽放,是两情相悦的初航,是美好家庭的奠基。然而,这些是对那些相知相识、相亲相爱的人说的。玉珍和田自高相爱后,在心里盼过这一天,在无数个现实的夜晚和虚幻的梦境中,憧憬过这一刻,而现在却物是人非。
闹洞房的人们离去后,屋里只剩下玉珍和那个已是她丈夫的人。婆婆,一个五十多岁,腰杆挺得很直,仰着头走路的老女人进来说,天不早了,睡觉吧。
听到这句话,玉珍耳畔一惊,仿佛大梦初醒。这一天热热闹闹的婚礼中,玉珍的身子是麻木的,神经是恍惚的,她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周围发生的事情跟她没有关系。现在她彻底清醒了。她知道这句“睡觉吧”意味着啥。她警觉起来,抬头惊惧地看了一眼屋里的那个男人。她看到一双眼睛正火辣辣地望着自己。
闹一天累了,睡觉吧。男人见玉珍看他,朝这边移动着。不,不!玉珍颤抖着,像一只受惊的羊羔往后缩着身子。那男人还好,迈出的脚又退了回去,坐在炕沿的另一端,掏出烟抽起来。屋里静得能听到两人的呼吸声。炕对面板柜上有一个老式座钟,滴滴答答的钟摆声像是一下下敲在玉珍的心房上,让她越发紧张和心慌。老座钟叮叮当当敲过十二下后,门外响起一个苍老又带了威严的声音:锁柱,啥时候啦,还不动身睡觉!
玉珍想起来,这个男人应该叫锁柱。在二姨家时,锁柱怎么怎么好,锁柱多么多么能干,她听了无数遍。她又惊惧地去看屋里的那个男人。
叫锁柱的小伙子,低头坐在炕沿上,眉间皱出一个疙瘩,跟自己赌气一样大口大口抽着烟,地上已有了一堆烟头。
锁柱,我的话听见没有,赶快睡觉!那带了威严的声音又响起来。锁柱的母亲大概一直站在门外,那门虽然关着,她似乎能看得到屋里的一切。
锁柱没有作声,也没有抬头看玉珍,狠狠抽了几口烟,把烟头摁在炕沿上,拉了灯扯条被子躺在炕上。
玉珍的心稍稍放松了些,把身子靠在墙上,瞪眼望着黑乎乎的屋顶,脑袋里一片混乱。她听到那个叫锁柱的男人,在簇新的被子下翻来覆去地折腾着,直到院子里的公鸡叫过第二遍才安定下来。玉珍看了看变白的窗纸,感到又困又乏,在腰带上系个死结,迷迷糊糊睡着了。她的耳边很快响起了笛子声,她追着那笛声来到滦河边,看到了对着滦河水吹笛子的田自高。她想扑上去亲她的自高哥,却一下掉进河里,便大声喊起来:自高哥——自高哥——玉珍是被外屋呱嗒呱嗒的风匣声吵醒的。睁开眼发现躺在炕上,身上盖着一条新被子,慌忙去摸腰带上那个死结。这时她听到婆婆和锁柱在外屋嘀嘀咕咕争吵着。婆婆的声音有些大,在骂儿子窝囊、太老实,不像个爷们儿,锁柱则唉声叹气劝着母亲。
锁柱是个煤矿工人。五天后他的假期到了,一个人去煤矿上班。这五天的夜里,虽然夜夜门外有婆婆的呵斥声,锁柱却一直没动玉珍一指头,也没有疾言厉色。在临走时,他看着玉珍想说啥,又没出口,只是摇摇头叹了口气。让玉珍没想到的是,锁柱走后婆婆对她倒热情起来,怕一个人睡觉害怕,搬了被褥来跟她作伴。没事时还常拉了她的手,亲闺女一样拉家常,传授自己过日子的经验。后来又带她在全村挨家挨户去串门,人前人后这是我家老二媳妇,你们就叫她锁柱家的,好像玉珍没有名字。
村里添了新媳妇,人们自然要评头论足议论一番。玉珍在东凤坨被称为一枝花,这个只有三四十户人家的小村子,人人都说她长得俊。村里的姑娘媳妇,最羡慕的是玉珍有一口白牙。这地方因为靠近海边,井里的水又苦又咸,氟的含量很高,男女老少牙齿像生了黄铁锈。村里爱美的姑娘,说话时常用手遮住嘴,生怕漏出黄牙来。在玉珍来之前,村里牙齿最白的人是锁柱的哥哥,有好奇的姑娘问玉珍,是不是也像你那个大伯子一样,一天刷好几遍牙?
锁柱走后不到半个月,邮递员送来一封信。玉珍以为是家里人写来的,看过地址是一家煤矿。信里的字,玉珍虽然有的不认识,意思还是看明白了。玉珍反复看着,越看越左右为难。她把信藏起来,白天夜里都在想这件事,心情变得格外复杂,不知该做出怎样的决断。
又一个月后,锁柱回家休假。那天晚上,在那间仍散发着新婚喜气的房子里,他们进行了一场与这气氛极不相称的对话。
看过信了吧?嗯……
你是不是有个对象?不知为啥,玉珍摇了摇头。你在梦里喊过他的名字,叫自高,还是自豪?
玉珍的泪水流下来,哭着向锁柱讲述了跟田自高的恋爱经历和家里的情况。锁柱听完后,好长时间没说话,又像洞房夜那样狠狠抽过一阵烟说,这样吧,那三千块钱算是送给老人治病的,明天你就可以去找你的自高哥。
玉珍呆住了,愣住了。她心里先是激动和兴奋的波涛,而后又陷入了矛盾的漩涡。她一会儿想要回到滦河岸上去,回到她的自高哥身边去。一会儿想怎能平白无故要人家三千块钱呢?就算是借的,这光景拿啥还呀?一会又想,她这样走了,眼前这家人该咋办呀?这个夜晚,玉珍这个懦弱又善良的姑娘,就这样在矛盾中争斗着,在痛苦中挣扎着,她的心都要碎了。到天亮,理智和现实占了上风,她把田自高藏在心底,顺从了中国那句俗话: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枕头抱着走。
玉珍的选择,让锁柱百感交集,大喜过望。在三天假期过后,这个推迟了一个月,才成为准新郎的煤矿工人,恋恋不舍告别了玉珍。玉珍也信了命,服从了命运的安排。她心里的创伤虽然仍在流血,与这家人生活得还算相安无事。但是这样的日子过了不到半年,玉珍遇到了一件让她难堪的麻烦事。这个麻烦事是锁柱的哥哥、她的大伯子带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