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高三下学期,文科快班的学生们被安排到大尖镇所属的桐州城最好的中学桐州一中进行考前集训。山里的娃娃们进了城,一下子觉得天空更加高远,空气更加新鲜。在大尖镇上的所谓高低贵贱之分全部显得不重要了,因为大家面对城里七弯八拐的街道,宽阔的马路,一样的全都傻了眼。
和所有孩子一样,青花起初也兴奋不已,几乎不能睡觉,一种已经跳出农门的幻觉甚至牢牢地控制了她。还好青花向来是清醒而善于自律的孩子,很快就明白过来,自己进城的目的是什么。作为大尖高中最好的一个文科班的学生,有幸被学校安排到城里的高中进行考前集训,是难得的机会,而这个机会所指向的目标只有一个——考上大学。于是青花安静了,平静了,在七十年代末期令人激动的城市,心无旁骛地读书,一门心思地读书。
和李敏之间的友谊仍然是青花生活中的一抹亮色。在桐州一中,她俩仍然是同吃同住,艰苦奋斗,为心中宏伟的梦想心甘情愿地把所有的苦咽进肚子里。她们所在的集训班里是从各个乡镇中学挑出来的尖子学生,大家互不相识,各干各的事情,唯一的共同点是都在无一例外地埋头苦读,班里的气氛沉闷而紧张。在这样的环境下,她俩的友谊显得更加可贵。
然而在这样的革命般的生活中,青花不可思议般地收到了她生平第一封情书。当然,那个时候的少年们不会用这样洋盘时尚的名词来称呼这种书信,他们称之为“恋爱信”。
那天晚自习,青花从书桌里拿出语文书准备上课,翻开书却发现里面赫然夹着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信!青花这一下受惊不小,她隐隐约约可以猜出这到底是封什么样的信,心里顿时充满了犯罪感。她一下子想到婆婆平时严厉的教导,想到婆婆总是叮嘱,女孩子就得规规矩矩,不能把心思用在别的地方。而现在自己的面前就摆着这样一封恋爱信,自己怎么撇得清关系?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充斥在她单纯的大脑里,使得她慌张得不敢拆开信来看,而是作贼一般捏在手里,一直到自习结束。
回到宿舍,青花觉得心里实在憋得慌,而且感觉很委屈。为什么会有这样不光彩的事情找上自己呢?她东想西想想不通,便把李敏从床上拽了下来,拉着她出了宿舍。
李敏疑惑地跟着她,到了宿舍楼的楼梯拐角处,青花这才把手里的那封“恋爱信”拿出来,向李敏坦白了收到这封信的经过以及自己内心的不安。李敏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之后,忍不住笑了起来:“原来你根本就还没有看这封信,就把自己弄得紧张兮兮的?”青花着急了:“你还笑我?我找你给我出主意呢!”李敏一把拿过信展开,然后递给青花:“你先看看再说,看看这到底是哪种程度的恋爱信。”青花便红着脸快速地浏览了一遍这个烫手的山芋。
其实信的内容并没什么过份之处,写信的是她们在大尖高中的一个男同学,他现在也在桐州一中,跟她们在同一个集训班。学文科的男生,写字文绉绉的,想来也是经历了好一番斟酌才写成这封信,大意就是说很欣赏青花的才华,觉得她在人群中是那么出众,像是一朵洁白的玫瑰,很想和她交个朋友。署名的三个字“张宏亮”很明显是专门练过的,龙飞凤舞,铿锵有力。
李敏拿过一看,又哈哈大笑起来:“天哪,他把你比作是洁白的玫瑰!还挺有几分想象力的嘛!张宏亮?是不是那个个子小小的,戴个眼镜,不善言辞的男生?他平时压根就没跟你说过一句话嘛!真没看出来还有这一招呢!”青花一把捂住李敏滔滔不绝的嘴:“你生怕大家都不知道是不是?小点儿声!你是在幸灾乐祸呢还是在看我的笑话呢?人家这边都急死了!”李敏收起笑容,严肃地说:“我该说你幼稚好呢还是善良好呢?他写他的信,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又没犯什么错误,你这么慌里慌张的干什么?撕了撕了!销毁证据,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回去睡觉!明天还要上课呢!”青花看着手里的信愣了一下,一时有些犹豫,李敏却是干脆利落地三下两下把信撕掉,扔进女厕所,搂住青花的肩膀,一起回了宿舍。
这封信在青花的集训生活中掀起这场小小的波澜后,一切又归于平静。那个名叫张宏亮的男生在看到青花时会紧张地低下头去,而青花,也会立刻红了脸。单纯的青花心里还莫名其妙地对他怀有一份歉意,因为自己把人家辛辛苦苦写成的那么长一封信撕掉了,而且还没跟人家打个招呼,连个类似于回复的东西都没给人家,实在是非常过意不去。不过李敏警告她说,如果给他写回信了,这一来一去可就是证据了,万一被别人发现,那可就扯不清楚了。吓得青花赶紧断了这个念头,装作从来没有收到过这么一封恋爱信,跟张宏亮也尽量保持比以前更远的距离。
还好,张宏亮再也没有任何行动,仿佛他也从来没有写过那么一封信似的。在这一个学期的集训生活中,青花也再也没有收到过这样让她烦恼不已的信,她在庆幸的同时,仍然专心地把自己埋在书山题海,渐渐淡忘了这个小小的插曲。而这个时候,高考的脚步,已经一天一天,毫不留情地逼近。对于这些渴望着跳出农门的少年们,这是残酷而又充满诱惑的希望。
一个学期的集训很快结束。在恢复高考后的第四年,青花结束了她的高中生涯,满怀信心地准备接受最后的考验。高中这几年,她的心里一直充满感恩。她庆幸自己有机会读高中,庆幸自己赶上改革开放的好时候,庆幸自己可以参加高考。有着一颗感恩的心的青花对生活一直抱着乐观开朗的态度,甚至面对高考,她都没有丝毫害怕的情绪。她甚至渴望接受这样一场挑战,以此来证明自己这几年的奔波努力没有白费,证明自己将是王家的骄傲。还要证明给村里的那些攸攸之口,让他们看看,读书的女儿家,会比其他人更有出息。
其实这样的心态,自始至终,贯穿了青花的读书时代。那些沉甸甸的压力,也许当时的青花浑然不觉,却像鞭子一样,狠狠驱赶着她往前走,不回头,不停歇。当她后来终于意识到自己当年有多么勇敢的时候,对这些俱往矣的艰难往事,只剩下同样沉甸甸的感激。
在高考前那个周末,青花依然翻山越岭地回家,轻松地告诉全家人,一切都没问题。婆婆和母亲并不太懂得这场考试的意义,对她们来说,青花只是又要去考试而已,她们对她一如既往地信任。父亲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嘱咐青花不要紧张,也许是青花的轻松让他也释然了吧。然而,当小妹青桃拉着她的衣襟用无比崇拜的目光望着她天真地问:“大姐,你是不是马上就可以变成大学生了?”时,她一下子惶恐起来。是的,自己多年的努力,就是为了大学生这样一个名号。可自己凭什么这么有把握?当时的高考升学率低得让人绝望,很多高中生选择在毕业后回农村,起码可以当个小小的村干部,也算是为家里人长脸,还有一些高中生选择报考中专或者职业学校,那些学校学费低,而且可以学得一技之长,今后谋职会很顺利。而青花偏偏一门心思地选择了这样一根独木桥,她期盼着自己顺利地走过去,前面就是阳光大道。
高考,在大尖高中如期拉开了帷幕。夏日炎炎,教室里汗如雨下,奋笔疾书。自己竟然就这样,不经意地站到了时代的风口浪尖上。前方的命运以一种未知的姿态,在笔下渐渐盛开。
那一年,大尖高中的数百名高三学生当中,考上大学的总共二十九名。其中,女生七名。
等待成绩的日子里,青花拼命地做家务做农活,仿佛是要把过去的这些年对这个家的亏欠尽量地做一些弥补。还仿佛是要把未来即将亏欠的提前偿还。青花变得沉默寡言,在收割水稻的季节,从早到晚都泡在稻田里,挥汗如雨。一大片一大片水稻带着饱满的穗粒儿欢快地倒在她的身后。那是一场美丽的丰收景象。青花敏捷地不断扔掉试图吸附在自己浸在田里裸露的小腿上的蚂蟥,揉着长时期弯曲而酸痛无比的腰,望着这一片充满了收获气息的稻田,心满意足地微笑。
放榜的那一天,青花早早地起了床,悄悄地出门,准备去大尖镇。刚走到屋后的山坡上,她下意识地回头,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默默地跟在自己后面。是父亲。他见女儿发现了他,便努力地在严肃的脸上绽放出一个笑容,青花却热泪盈眶,赶紧转过头,继续往前走。
父女俩就这么一前一后,不言不语地翻山越岭。白花花的太阳晒得人几乎快要晕厥。胜利紧走两步,递给青花盛满了水的水壶。待青花咕咚咕咚喝了个痛快,他才拿过来小心地抿了几口。
这几座青花翻了三年的山,那一次显得尤其坎坷而曲折。那是在走向一个未知的判决。每当青花几乎走到快要绝望的时候,想到身后那道目光始终笼罩着她,她便一下子又安下心来。
几个小时之后,父女俩来到了大尖镇。已经是午饭时候,可是青花顾不上已经饿得发慌的肚子,匆匆往学校的方向走。胜利这时候也着急起来,三步两步走到了青花的前头。大尖高中的校门口已经是人头攒动,一张大红榜是所有人目光的焦点。青花个子小,跳了好几下也看不见红榜上的名字。而她高大的父亲,从容不迫地站在人群中间,高声念出了红榜上那个令他骄傲的名字——王青花,女,桐州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青花感觉到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世界在她眼前停顿了一秒钟。父亲充满喜悦的声音令她一时间有些恍惚。她甚至疑心自己是否产生了幻听。这短暂的空白之后,世界很快恢复了喧闹的模样,青花看到父亲比声音更喜悦的脸庞,虽然有大颗的汗水不断地滴落,而且被人群挤得有些狼狈,却依然显得无比帅气。于是青花刹那间想明白了,自己是真的考上了。她觉得自己不应该如此激动的,激动得都有些失控了,因为这本来就应该是意料中的事情啊。她又看到一向那么稳重严肃的父亲开怀的笑容,又原谅了自己:难得父亲都这么开心了,自己激动一下也不算过分。
这些稀里糊涂的想法就这么在青花的小脑袋里反复打转。这时候父亲已经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拉着一脸茫然的青花就走:“想吃啥,给爸说!”
青花便要了两个大白馒头。以前她曾无数次看到镇子上的馒头店蒸出又白又胖的馒头,满满一蒸笼的大白馒头无情地诱惑着她的味觉神经。而她从来没有买过一个,那对她来说太过奢侈。这次,她终于光明正大地在父亲的宠溺下做了一回骄傲的小公主,明目张胆地奢侈了一回。其实她仍是有些不安的,怎么可以仗着考上大学了就骄傲得铺张浪费了呢?最终这个不安的念头在这个不满十八岁的未来女大学生脑海里溜走了。所有的想法都暂时停止吧,请让王青花心安理得地享受这稀有的小小幸福。
随后,父女俩比来时更快地翻过那几座可爱的山岭,回到了门河村。走在屋后的山坡上时,已经有同村的乡亲热情地打招呼:“王老师,带你家女娃子去看榜的呀?”还没等对方再详细询问,胜利便用讲课时惯用的洪亮的大嗓门抑扬顿挫地回答:“我们女娃子考起了,桐州师专!”
这个消息如风一般很快传遍了不大的门河村。村子里顿时有些沸腾。寡妇地主家竟然出了村子里的第一个大学生!而且还是女大学生!这是多么不得了的一个大新闻!村里那么多贫下中农家的孩子顶多读到高中便回来干活了,偏偏就是他们家特殊,硬是把一个女娃子供到高中毕业,这个女娃子现在还考上了大学,要去城里读书了,要变成高级知识分子了,这对于70年代末的贫苦农村,是多么匪夷所思的事情。
那些天,胜利走路腰板挺得特别直,见到每一个人都是笑眯眯的。淑珍坐在门口的老藤椅上,神气地摇着硕大的老蒲扇,和村里的老太太们滔滔不绝地摆龙门阵,全部内容都是关于自家的大孙女青花,从小到大多么听话,成绩好,做活路也勤快,现在是大学生了,有出息了。别的老太太们便啧啧地称赞不已。老实巴交的莲桂从来就不善言辞,只是在田间地头干活时,当别人夸奖起自己的大女儿,她会憨厚地笑起来。二婶张芬见到莲桂时也不再像以前那么趾高气扬地指指点点,宣扬“读书无用论”了,她收敛了许多,反而会夸张地笑着说“嫂子命好啊”。青花的弟弟妹妹们在与同龄人玩耍时,总会自豪地炫耀即将成为大学生的姐姐,而同龄的孩子们便一下子肃然起敬,做游戏时争先恐后和他们一国。
青花看着眼前这些喜气洋洋的场面,又犯起糊涂来。她并没料到自己的上榜可以给家里人带来这么巨大的幸福,这远出乎于她的意料之外。要是自己没考上呢?这个假设令她在骄阳似火的夏日不禁打了个哆嗦。若是没考上,给家里人带来的伤害一定也会这么巨大吧?她开始庆幸自己以前没有想这么多。命运对自己如此宽容,让自己轻轻松松考完,如愿以偿考上,如今皆大欢喜,无须再考虑那么多并不曾发生的假设了。于是青花很快被亲人们的喜悦所感染,满脑子只剩下了对未来大学生活的憧憬与渴望。
那将是青花生命中崭新的章节。以另一种姿态绽放,却等待着未知的充盈与劫数。皆无从预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