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平凡少年

班主任老于头像个大烟囱似得，鼻孔嘴巴一下子吐出很大一股烟雾，喷了赵子涵一脸。然后老于头用指甲发黄的三个手指攥着烟屁股，在烟灰缸里面摁的稀碎，最后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开口了——

“你说说你哈，到底长不长点心啊？都上高中了，你以为你还是小孩啊？不知道替自己着急吗？学了这么些年，不就为了高考能考个像样点的大学么？现在不努力等着复读啊？你自己瞅瞅成天看的那些事儿啊？哪点像个高中学生啊？！”

赵子涵双手老实的背在身后，微微弓着腰站着，低着头，眼睛盯着运动鞋的右脚前尖，昨天铲球的时候被石子刮破了，幸亏老妈没发现，要不然肯定又得骂他刚买的新鞋就糟践坏了之类的。

老于头顿了一下喘口气，拿起杯底积了厚厚一层茶垢的钢化玻璃杯，抿了一口。又点起一根烟，接着训——

“人家英语老师跟我说了，以后她再到咱们班上课，你就直接拿着书到教室后面靠墙站着就行了，不然周围的同学都被你给捅咕的鸡飞狗跳的，全班都没法安心上课了”

“恩，好。老师我知道了。”

赵子涵低着头偷偷翻了一个大白眼，心里想着教英语的老太太一口南腔北调的奇怪发音，那种课不闹腾闹腾怎么呆的下去。

“早自习是让你们准备一天功课的时间，你知道我为了给你们争取一个安静的自习环境，花了多大力气吗？啊？你倒好，一到教室来了就睡觉，书包一放下，书都不往外拿，你趴下就睡啊！你这个样子在班里有多大负面影响你知道吗？其他刻苦用功的同学怎么想啊？你是头一天晚上学的太晚了吗？我看不像啊，打游戏了吧！长点心吧！！”

“恩，好，老师我知道了。”

姥爷前段时间住院了，放了学赵子涵就立马骑车赶到医院去看望他。家里人都那么忙，谁也没办法拿出太长的时间守在姥爷身边，赵子涵怕姥爷一个人呆的太闷，就在老人家床头放了一本老年版本的《红楼梦》，是有脂砚斋评论的那种比较难得的线装书，他跑了远近好多个旧书市场，好不容易找到的。

可是姥爷还是嫌字迹太小了，尤其是夹在字里行间的脂评，更是看不清，就让赵子涵给他读着听。爷俩都是红迷，一旦读起了故事，这首诗词是什么寓意，那段对话是什么伏笔，你看脂砚斋那样评论的，可见这个女孩子的结局是这个样子，不是高鹗写的那样归宿……说起来简直没个完。

一老一小，经常侃着侃着就忘了时间，赵子涵每次都是把意犹未尽的姥爷照顾的睡熟了，才骑车飞奔回家写作业，合上书本的时候，往往都是后半夜的时候了。

赵子涵的父母都是普通工人，资质平庸的老实人。每天早出晚归忙忙碌碌，在一个厂子干了那么多年也没有什么大的升迁变动，但是人也踏实肯干，不会溜奸耍滑，经历了多少次的裁员精简，却也一次次都保住了饭碗。因为父母大部分时间都在忙工作的事情，所以赵子涵小时候是在姥爷身边长大的。

姥姥在赵子涵出生以前就过世了，印象里面，姥爷是个挺孤僻的老人，也不和其他的老头老太太一起聚在一堆儿聊天下棋什么的，只喜欢拖过一张藤椅，在小院的柳树阴凉下面，捧着一本书，看看津津有味。

而且看书也和别人不一样，姥爷有时候看着看着，就会从藤椅上噌的一声挺直身子，一拍大腿，说道：“妙啊，这安排可真是巧妙啊！”，有时候还会嘿嘿傻笑一声，但是更多的时候，赵子涵看见姥爷扯起衣角擦眼睛。赶上哪天擦的太频了，吃饭的时候姥爷的整个眼圈都红红的，兔子一样，小子涵每次一见到姥爷这样就没心没肺的大声嚷嚷“噢——噢，姥爷变成红眼兔子喽——”

后来，赵子涵渐渐长大了一些，姥爷开始教他看画册，画面都是繁花似锦亭台楼阁好不热闹，其间还有一些穿着和电视里面人物一样的漂亮小人走来走去。画册的封皮有三个金色大字，赵子涵识字了以后，能够清楚响亮、中气十足的读出来——红！楼！梦！

随着他的成长，姥爷前前后后送给他很多不同版本的《红楼梦》，幼年时代的启蒙画册早已经被赵子涵翻烂之后，小学的时候，姥爷送给他的是白话文《红楼梦》，赵子涵虽然理通了故事，但是和姥爷抱怨说文字怎么一点味道都没有，好像就着白开水吃馒头。姥爷听完了哈哈大笑。

随后赵子涵上了初中，就在他十三岁生日那天，姥爷送给他一本一百二十回通行版的精装《红楼梦》，后四十回由高鹗续写，人民出版社出版。赵子涵摸着烫金的坚硬书皮喜不自禁，连连夸姥爷才是最懂他的人，把旁边辛辛苦苦给他做菜买蛋糕的爸妈气的七窍生烟。

“看前面一半就像是吃姑姑留学时候从比利时邮寄回来的黑巧克力，各种成分把握刚刚好，60%黄金比例，口感香浓，醇香细腻，入口即化，回味无穷啊！”赵子涵有点惋惜的摇了摇头，“可是读到后面怎么就觉得，好像哪个缺德鬼拿那种地边摊一元钱六块的假巧克力，把我的比利时巧克力给掉包换走了呢？”

姥爷听后又是一场大笑，戳着他的脑袋说，“小东西你就知道吃，没曾想吃货的理论倒是别有一番风味啊，哈哈哈！”

自那以后，赵子涵便把课余时间的大部分精力和极为有限的财力，都放在搜寻各种版本的《红楼梦》上面。

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从前没有看过的版本，赵子涵往往等不及回家之后再拿出来看，肯定是不管上课还是干嘛，都大着胆子拿出来偷偷读起来。老师在上面吐沫横飞的讲课，他在下面桌洞里面如饥似渴的看红楼。

也不是每次都那么幸运，也有被老师砸粉笔头甚至用字典砸脑袋的时候，还有一次班主任的课上他也敢看，直接被把书给没收了。

可是故事看到一半还没完啊！等不了啊怎么办？放学之后，赵子涵顺着教学楼外面排水管子，一路爬到四楼教师办公室，把书给塞到肚子里面赶紧翻窗跑。

往下爬可比向上爬危险多了，再加上肚子里面塞了挺厚的一本《红楼梦》，被垫的高高的，很不得劲，有几次他险些失手仰面直接摔下去。

当时这件事他左瞒右瞒不敢让他爸妈知道，不然肯定逃不了一顿好打，但是不知哪个大嘴巴走了风声，姥爷不知从哪里知道了。老爷子拿着笤帚追着赵子涵满院子打，一边嘴里直骂“你个小兔崽子命大是不是，不要命了吗？为个什么东西去爬那么高的楼？”

“嘿嘿，姥爷，你要是看了，八层楼您老人家也能爬！”赵子涵把那本《刘心武探轶红楼梦后四十回》交给姥爷，果然老爷子翻了几页就把笤帚给扔了，什么也顾不得了，独自坐在藤椅上读了起来。

看完之后，姥爷不迭声的赞叹，“这位刘先生可真是个地地道道的红楼迷啊，书看得细致，分析的入理，他推演的后四十回的故事，虽然有些不能我觉得有些过了，但是大部分看着还是很像那么回事的啊，不错，真是不错啊！”

姥爷放下书之后，赵子涵见老爷子的情绪大好就借机说，“姥爷，你说咱们整整我们那个老师怎么样啊，你看他把好好的书，都给溅上水渍了，这么好的东西，都不知道珍惜。”然后如此这般说了一下，姥爷不以为然的骂他，“你个熊小子，见好就收吧”

“老师，可以把那本被您没收的《红楼梦》取回去了么，那是我借的，人家要我还。”赵子涵一脸忏悔相站在班主任老师座位前。

“行了行了，以后上课不准了啊，下不为例知道吗，我找找先……”可是他左翻右翻，怎么找不见这个大厚本子，那么明显的东西，怎么会找不到呢？

“老师，这本书可是限量版啊，您找不到了吗？我可怎么跟我姥爷交代啊？他说托了很多人好不容易才搞到的啊。还不了书我可能会挨揍啊呜呜呜呜，我知道错了呜呜呜呜”最后这句得来不易倒是实话。

看着班主任越来越着急，急呲白咧将自己的办公桌翻得烂七八糟，赵子涵心里面早就笑翻天了。回家之后他把这个情景学给姥爷听，老爷子也是笑得险些把茶喷了一桌子。

《红楼梦》在赵子涵娱乐活动匮乏的成长过程中，成了必不可缺的一种稳定存在。和兄弟们踢球的时候，他书包总有这么一本《红楼梦》，被一大群男孩子发现了，少不了一阵哄笑，他总是用凶狠的射门让大家都闭上嘴巴；自习的时候，教室后面几排的男生大多数都在看武侠小说，只有他看的是《红楼梦》，又免不了被这群小子挤兑，也好办，下课之后楼梯口见，赵子涵学数学英语从来都是磕磕绊绊，打起架来倒是行云流水，自如的很。

这些年来，姥爷和《红楼梦》，陪着赵子涵走过了多少开心愉快的日子，可是现在姥爷突然病的这么严重，闹到要住院这么久都不见好转，赵子涵不想听化疗啊扩散啊那些让人心烦的医疗术语。他觉得如果姥爷的生命真的只剩下他们说的那么短，那也一定要在愉快的时光中度过。

他还小，能做的事情太少。赵子涵就不管刮风下雨，都坚持到姥爷床头给他读《红楼梦》，有那样玉润珠滑的文字的滋养，养病的日子，也会好过一点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