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龙卧襄阳(10)
黄月英抹着眼角笑开了的泪:“蒯家人眼睛都长在头上,跋扈嚣张得可恨,我才不要嫁进他们家!”
“蒯家不嫁,马家呢,庞家呢,没一家不被你折腾!”
黄月英哼了哼:“爹,你别总想着把女儿嫁出去,那帮人,都是长着以貌取人的狗眼,我不稀罕嫁!”她抱住了父亲的脖子,“我只想陪着爹爹。”
黄承彦怜爱地抚了抚她的头发:“爹老了,不能照顾你一辈子,你该有个好归宿。”
黄月英撒娇道:“我照顾爹爹一辈子,我舍不得离开爹爹。”
黄承彦叹息了一声:“爹爹也舍不得你,可你一年比一年大,总把你留在身边,爹爹太自私。”
黄月英把脸贴在父亲的胸口:“爹爹,让我多陪你两年。”
“可你总要嫁人,你瞧你,蒯家的嫌跋扈,马家的嫌文弱,庞家的嫌木讷,却去哪里找一个如意郎君。”
“等找着了再说呗。”黄月英信口道。
“我真是把你宠坏了!”黄承彦无奈地一笑,看见女儿那张丑不忍睹的脸,笑道,“快去把脸洗了!”
黄月英对父亲做了个鬼脸,一溜烟跑了出去。
黄承彦静坐了许久,他虽也讨厌蒯家的市侩,可总以为女儿不肯许婚,长此以往到底不是个事儿,想着便走到女儿的房间。
“英儿!”他在门口喊。
无人回答,乳白的烟从屋里飘出来,仿佛一缕呼吸。
黄承彦吃惊,他推门而入,屋中空无一人,妆奁书籍收拾得整整齐齐,屋角堆着女儿制机械的工具。
“小姐呢?”他问门外的侍女。
“她刚才出去了。”
“去哪里了?”
侍女摇摇头,惶惑地垂下脸,生怕主人责罚。
黄承彦又是生气又是无奈,他迈步入屋,却见书案上的灯盏底下压住一片竹简,他心知是女儿所留,捡起来一瞧:“日出而出,日入而入,宽心。”
他放心了,口里却笑斥道:“这疯丫头,又跑去哪里胡闹了!”
诸葛亮几乎是从草庐逃出来的。
草庐里是满登登的人,大姐一家人,二姐一家人,冯安一家人,济济一堂,挤得草庐连插脚的地方也没有。
大姐生了一对双胞胎,一儿一女,喜得蒯祺如云雀飞天,乐而不知天下几时。夫妇俩带着一双儿女回草庐看兄弟,刚巧逢上二姐和冯安两家人,一大家子人七嘴八舌地逗孩儿,话家常,满满的欢乐是农田里不会干涸的水渠,那清凉甘甜的水滋润出丰收的喜悦。
一家人说着说着便扯到诸葛亮的婚事上,大姐自己生在福中,也想把这福气带给亲人。她从心里深切地感激着诸葛亮,当年若不是诸葛亮顶着压力去蒯家力争,她此时不会成为蒯门夫人,也不会享受这种充实的幸福。
“小二,”昭蕙笑呵呵地说,“你年岁不小了,该议婚了,大姐可等着抱侄儿呢!”
诸葛亮还没来得及回话,昭苏快马加鞭地说:“大姐,我天天愁这事,大姐识得好女儿么,给小二寻思寻思。”
昭蕙想了想:“有是有,就怕小二不乐意。”
昭苏追问道:“都说说,总有满意的,我以为就在今年内把这事办了,不能再耽搁了。”
昭蕙对坐在一旁笑得合不拢嘴的蒯祺说:“你给出个主意,马家、赵家、张家,哪家女儿更好?”
诸葛均调侃道:“不用挑了,索性都娶回来!”
冯安却认真了:“混话,这成什么礼数!”他憨憨地对诸葛亮一笑,“我们认识的都是泥腿子,不合说出口,大小姐认识的是世家女儿,她给亮公子挑的,一准儿合适!”
一大家子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有说马家女儿貌美,有说赵家女儿心好,有说张家财力厚,说得激动,竟至争起来。
诸葛亮哭笑不得:“多谢各位姐姐姐夫挂怀,我不着急。”
一众人不理他,仍旧是你说赵家好,我说马家好,仿佛他这个当事人反而成了局外人。
诸葛亮无可奈何,见众人热火朝天,把他撇了不搭理,索性起身出门,二姐终于意识到他要走了,提醒了一句:“早些回来,我们还得去安叔家。”而后又是一派争论声。
草庐的门在身后轻轻关合,门里的喧嚣宛若隔世的呼喊。诸葛亮走过了虹桥,穿过千竿脆竹,清淡的一阵风是温柔的歌声。
诸葛亮笑了一下,林间的阳光温柔地流泻而下,在这温暖而柔情的氛围里,他竟想起了自己的终身大事。很多年了,在他心里装下的总是别人,他想的是如何安置好一家人,让大姐二姐嫁个好人家,让弟弟均儿长得更高更健壮,让叔父临死前的嘱托落在肥沃的膏田里,发出芽,开出花,结出果。
他的心里淌着太沉太满的苦涩,寻常人执子之手的甜美似乎从不会属于他,他在家的危难和天下的忧患间踯躅,他曾经天真烂漫的欢乐已被埋葬在徐州的血色土壤里,完结在那死去女孩最后凝望的眼神里,在许多许多人的死亡里。他背着他们的死亡艰难前行,沉重得像宿命一般烙在他的血液里。
耳际水声越来越大了,“哗啦啦”似欢畅的田间号子,前方豁然立起一架水车,可水车轴子似乎卡住了,分水的引槽悬在空中,水拉上一半便萎靡地摔落下去,不能将水顺着渠槽送去稻田里。几个农人围在一处,中间蹲着一个年轻人,手里捉了一截石炭,恍惚正在地上画水车草图。
说不出是为什么,诸葛亮被吸引了过去,他擦着农人的肩望下去,那年轻人走笔如飞,石炭迅捷地滑过地上铺就的一张布。
“在这里加一条铰链,这里设支架,可以用连磨相引……现在轴心卡住了,非得先把机械提起来……”他一面说一面画,因怕农人们记不住,有些地方说了两三遍。
他绘制好草图,四角一叠递了上去,农人们感激地说:“谢谢黄先生!”
“不客气。”年轻人抬起头说,这一刹,他和诸葛亮刚刚对视了一眼,诸葛亮方才看清他的脸。他不到二十岁,眉间的青涩像枝头水润的红果,白生生的皮肤映着亮晶晶的阳光,五官不扎眼,眉眼鼻唇都很周正,是让人感觉舒服的美,宛若倚着明窗净几安静绽放的栀子花,他呆呆地盯着诸葛亮,忽然就脸红了。
“诸葛先生!”农人们纷纷称呼。
诸葛亮点点头,他和农人们甚是熟络,常常帮助他们改进农田机械,农人们有困难常来寻他,他都不吝相助。
“诸葛先生,这水轱辘坏了,我们本来想寻你,幸好有这位黄先生在,可帮了我们的大忙!”农人黑红的脸膛上是没有伪装的笑。
诸葛亮轻轻地一笑:“能修好便成,不拘寻谁。”他对那年轻人友好地说道,“你设计的翻车很精巧。”
年轻人微红的脸绽出惊喜:“你也喜欢机械?”
诸葛亮觉得年轻人的声音软糯细柔,笑起来唇边荡漾起浅浅的梨涡,有着一二分的女子娇态,他心底起了疑惑,却以为是自己多心:“只是知道皮毛,比不得阁下精巧之思。”
年轻人笑笑:“那也没什么,我刚听他们说请诸葛先生来修水轱辘,是说你吗?”
诸葛亮行礼道:“在下诸葛亮。”
年轻人回了一礼:“我姓黄,”他眨巴着眼睛,狡黠的笑随着声音飞出去,“黄三。”
诸葛亮一愣,这名字捏造的成分太大,他瞧着年轻人白嫩如水的脸颊,越发地生疑了。
“黄先生,诸葛先生,帮帮忙!”正在修水车的农人呼喊道。
黄三应了一声,他微微犹豫须臾,弯腰脱去鞋子,挽起袖子,利索地跳下水渠,回头时,诸葛亮也踩入了水中。
两人帮着农人将有些摇晃的水车摁住了,黄三在几个部位敲了敲,一面吩咐农人们取凿成榫卯的水车零件,一面自己去掰卡在水车轴里边的一截刮板,他掰得满面通红,到底是力气太小,没掰动。
诸葛亮粲然一笑:“我来吧。”他转过黄三身边,两手探进了里轴,臂上猛地一使劲,生生把刮板抠了出来。
黄三怔怔地看着诸葛亮,他咬着唇笑了一下,那边农人已取来了榫卯零件,大家又给水车换骨架。这么忙活了两个时辰,水车“嘎嘎”地转动起来,一溜溜水提升入引槽,欢呼雀跃地吐入田坎边的渠道里,粼粼波光盘桓飞舞,仿佛满捧的金子洒在水面。
水渠里的农人欢呼道:“通了通了!”
黄三抹去脸上额头的汗珠子和水珠子:“唉,总算通了!”
有农人捧来一壶酒:“诸葛先生,黄先生,刚酿的酒,尝一口吧。”
酒水斟在海大的陶碗里,诸葛亮不推辞,乡间民风淳朴,哪家新酿了酒,新蒸了麦饭,都会分给四邻品尝。他道了一声谢,却见那黄三也捧起一碗酒,犹豫着没送至口边,他体谅地说:“这酒后劲大,浅尝辄止,他们不会怪你。”
黄三一抹脸:“小看我!”他举起海碗,诚挚地说,“有缘识君,干了!”他扬起脖子,咕咚咚灌渠似的倒入口中。
诸葛亮莞尔一笑,年轻人的逞强让他觉得有趣,他适意地饮完一碗酒,抬头间,那黄三喝急了,一口酒喷出来,呛得不住捶胸。
农人们一阵善意的哄笑,黄三一面喘着气,一面拍着胸脯:“真是有后劲,骨头也散了。”他舔舔嘴皮,“这酒味道真好,怎么酿呢,我学一学,回去酿给我爹尝尝!”
诸葛亮轻轻笑了一声:“你帮他们修好水轱辘,他们把酿酒的法子送给你,这也算礼尚往来。”
酒意在黄三的脸上如鲜花绽放,他兴奋地说:“修水轱辘不算什么,我还有更好的法子,能让水轱辘跑得更快!”
诸葛亮由衷地说:“适才那机械草图已极精巧,竟还有更精巧的么,如蒙不弃,但请赐教一二。”
黄三笑得双睑弯成了月亮:“赐教就罢了,我画草图送你就是。”他歪了歪脑袋,“你现在要吗?”
诸葛亮被好学的兴奋占满了,真诚地邀请到:“在下草庐不远,若蒙不弃,请至寒舍一叙。”
黄三抚掌:“我求之不得!”他似觉得自己过于显露,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诸葛亮满心都在想那张精巧机械的草图,压根儿没注意到黄三的异样变化。
两人离开水渠,走了不到半个时辰,便踏上虹桥。
黄三摇了摇头:“被你说中了,后劲真大。”他回头看着诸葛亮,红扑扑的脸上是赧然的笑,“诸葛兄,在下酒量太浅,见笑了。”
诸葛亮摇摇头,他关切地说:“还能走么?”
黄三挥挥手:“前面带路,我还走得动。”
诸葛亮推开了门,草庐里安静得像封锁多年的一段心结,他四处望了望,喊道:“大姐,二姐,均儿,安叔!”
没人回应他,微微的风在院子里打旋,吹起一片落叶。
他嘀咕道:“都不在家……”忽然间,他想起二姐在他临出门前吩咐的那句话,一家人许是去了冯安家。
他哑然失笑,只得领了黄三去书房就座,黄三还没醒过酒劲来,半晌没说话,只用微昏的目光打量这间屋子。四角都摞起了高高的书,虽繁多,却整齐干净,壁上垂着一片长竹简,上书一行八分书:“所为善者不亏心”,字很漂亮,纵逸洒脱,又敛着厚实的力量。
诸葛亮递了一杯温水给黄三,他感激地一笑,饮下这一杯温水,慢慢地,酒劲在体内稀释散开。虽然还有些晕乎,却不至于头沉如石。
“你的字?”黄三指着壁上的竹简。
“是。”
黄三赞美道:“好一笔字!”他歪着头寻思,“不亏心,怎样不亏心呢?”
诸葛亮平静地微笑道:“处暗室,居明堂,唯一心耳。行周道,旅正途,唯一志耳。有所不为而不为,有所为而为之。”
黄三品味着诸葛亮的话:“那真难呢!”
“是很难,可也不难。”
黄三低着头轻声地一笑:“难在中道而废,不难在一以贯之。”
诸葛亮一震,那两句话像两声敲门声,叩开了他的胸襟,他凝着黄三绯红的脸,心神不禁一荡。
黄三徐徐地看向面前书案上的书,一册册整齐地叠上去,像是一座坚实的堡垒。一册书摊开了,他扫了两行,正看见“十过:一曰,行小忠,则大忠之贼也”,奇道:“你在读《韩非子》?”
诸葛亮望向那册摊开的书:“观其大概罢了。”他心里油然好奇起来,这个年轻人匆匆过目,便看出他所读之书,这让他对黄三的好感渐渐深厚了。
黄三心底跳出两片晶莹的浪花儿,越来越觉得这个年轻男子不简单,他和寻常文士很不一样,到底哪里不一样呢,他却说不出来。
黄三放下水杯,仍然用目光在这间书房里搜寻蛛丝马迹,仿佛想从那一册书、一支笔中寻觅主人的气息,他举起手,想把那册书取来阅一阅,手肘子也不知碰到了什么,只觉一件物什一歪,落在了脚边。
“啊呀,对不住!”黄三慌忙捡起来,却原来是一个布偶娃娃,像是被血污过,被泥浸过,面上斑斑点点,恍惚有绣工,却看不出绣着什么。他隐隐觉得这布偶藏着什么特别的故事,也许有凄怆的别离,惨淡的悲痛,乃至被深埋在土里却永远不会忘记的死亡记忆。
黄三喃喃:“脏了……”
诸葛亮默默地取过来:“不是你弄脏的,”他停了停,竟就这样流畅地说出了口,“是一位朋友相赠。”
黄三小心翼翼地问:“朋友呢?”
诸葛亮咬着往事不松口,可封锁往事的堡垒却被掘开了口子,冷漠的墙正在粉碎,他怆然道:“死了,”他睨见黄三惊讶的表情,“死在徐州……我是徐州人,当年曹操攻伐徐州,我从家乡南下扬州,路上遭遇曹军,这位朋友被曹军骑兵,杀死……”
黄三怔然不能语,他仿佛听见战马嘶鸣,看见成百上千的人扑向死亡的坟穴,他不禁打了个寒战,再看那布偶,只觉深刻的悲痛扑面而来:“可你还留着……”
“留下来,让自己记得,记得他们是怎么死的,记得天下扰攘,黎民之苦,记得自己为什么回不了家乡……”诸葛亮说出来便觉得奇怪,对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竟掏出了心里话,这些话他只对徐庶说过,可那往事的堡垒在这个年轻人面前迅速地坍塌,他像是自己注定将要遇见的那一个人,那一个可以把心里话坦白倾诉的人。
诸葛亮的语气很轻柔,如一泓哀伤的水。黄三终于抓住了诸葛亮的不同,他经历过惨烈的往事,曾在死亡的悬崖边上艰苦求索,他掩埋过同伴的尸骸,看过崩塌如流的死亡,可他把这一切都埋在心底,深深的,如摁下水底的一根针,自己熬着,刺着,痛着,却从不宣诸人前。
这该有多大的坚韧力量才能把痛苦熬成一种沉淀的习惯,这该是一种何等强大的内心。
黄三听得落了泪,忧郁地擦着眼泪:“唉,真让人难过。”
诸葛亮见他失意,笑道:“见笑,本请君入舍叙话,却说起往事。”
黄三摇摇头,他抬头时正碰上诸葛亮微笑的眼睛,他像是害怕被诸葛亮注视,匆匆地别过脸去,为了遮掩内心的忐忑,索性取过案上的那册书,字里行间皆有诸葛亮的批注。他一行行看下去,心潮起起落落,旧的酒意已退潮,新的酒意却卷土袭来。
诸葛亮此时也无话,便也去取案上的书,书离得远,他挪近了身体,两人忽然挨得很近。黄三鬓角的头发丝吹上了诸葛亮的眉梢,一颗心都痒痒的。
黄三一个字也看不下去了,脸红得像成熟的蜜桃,双手只是发颤。诸葛亮的目光从黄三的额头向下游弋,停留在他的耳垂上,两个浅浅的耳洞扎住了他的眼睛。
他恍然大悟,所有的谜团都解开了,他迅速抽身离开,手里展开了书,一忽儿翻过去,一忽儿翻过来。
两人都在看书,其实都没看进去,一个拿着书发呆,一个拿着书翻来覆去。
诸葛亮忽地把书放下:“天近晚了,亮还得去寻家姐,不能留黄贤弟,请见谅。”
黄三“哦”地应着,书便从手边慢慢地滑向书案,起身时,他半垂着头,也不等诸葛亮,像是被惊吓的小鹿,惊慌地跳出了陷阱。
诸葛亮默默地送了黄三出门,两人很长时间没有说话,黄三也没有要求诸葛亮相送,诸葛亮却一直没有停步。
“啊呀!”黄三突然惊呼,“草图忘记画了!”
诸葛亮也意识到了,两人在草庐坐了这般时辰,话也说了许多,偏偏把本来最该做的事忘了。两人互相看了对方一眼,适才那压抑的尴尬被这遗忘的小插曲冲刷干净,不禁都笑了起来。
黄三懊丧地说:“我说我忘性大呢,你也记不得。”
诸葛亮微笑:“无妨,下次补上。”
“还有下次么?”黄三匆匆地问了一句,又匆匆地转过脸。
诸葛亮沉默片刻:“应该,”他停顿着,艰涩地从齿缝里搬出两个沉重的字,“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