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避祸悟道(9)
他猛然怀疑起来,越看诸葛玄越觉得自己也许中了什么阴谋诡计,这个秀朗面孔的男人有种让他拿不稳的可怕力量,是他从不曾经历的强大,他注定将一败涂地。
有亲随在门外呼喊,他心中跳了跳,撇下诸葛玄出去,返回时,脸已变了色,五官仿佛被捏烂的面饼,一忽儿向内收缩,一忽儿向外扩张。
他扬起手臂,狠狠地砸在棋枰上,黑白棋子受了惊吓,一枚枚跳得老高,蹦跶着从空中摔下去,他直起脖子吼叫道:“诸葛玄,你耍的什么花样!”
诸葛玄用半边脸对着他,片刻的沉静后,他躬身捡起了几枚棋子,缓缓地放入棋盒里。
笮融像饥饿许久的野兽,咆哮得声音全散开了:“王八蛋,你那一大家子根本不在那驾车里。你敢跟我使障眼法,你说!他们去了哪里?”
诸葛玄仰起脸冷冷地看着他:“笮将军不是遣亲随护送他们么,笮将军尚且不知,我如何能知。”
笮融一把揪住诸葛玄的胸襟:“混账!你胆敢欺诈我,你写给袁术的信是不是也是假的!”
诸葛玄毫不畏惧地直视他,唇边渐渐扬起了讽刺的笑。
门外刹那哗声大作,数不清的脚步声震得这座小城颤抖起来,仿佛忽如其来的天崩地裂,一个亲随连滚带爬地进来,嗓子破了风,难听地嚷叫道:“将军!”
笮融丢开诸葛玄:“什么事!”
那亲随喘息着:“刘繇,刘繇率军进城了……”
笮融大惊:“刘繇?他怎么会来了?”
亲随哭丧着脸道:“豫章军冒充袁术部下,骗过守城关将,杀进城里……我赶来给将军报信……”
笮融像被雷击了,呆木着半晌不动,他迟迟地扭过头,正看见诸葛玄脸上的讥笑,忽然间一切前所未有地透彻明白,他勃然大怒,扬手抽出长剑,重重地劈下!
诸葛玄向后一倒,血却向前喷去,那一剑劈开了他右边的肩胛骨,整条右手臂别去了背后,他一跤倒在血泊里,低低地喘了一口气,竟笑起来:“蠢材,像你这种蠢猪还妄想据有大郡,与天下豪杰一争高低,区区一个刘繇就能要你的脑袋!”
笮融一脚踢在诸葛玄的腰上,一抹刻毒的恨意在他眼底闪过:“我遇见刘繇,左右是死,你也别想逃出生天,我不会让你死得痛快!”他招呼着左右亲随,“杀出重围前,先把这狗贼拖出去,乱刀砍死,记住了,给老子砍一百刀,若少了一刀,我拿你抵命!”
亲随拽着诸葛玄往外拖,一条长长的血路从屋里蜿蜒直入屋外,清白月光泠泠洗涤,血迹泛出了冷幽幽的青光。
成束的刀光齐刷刷地在头顶聚集,诸葛玄猛地坐了起来:“不劳诸位,我不死贼寇之手!”他从袖中抽出一把短刃,轻捷地割开了自己的咽喉。
而后一股鲜血汩汩地涌出,那个秀朗面孔的男子躺在血泊里,好似一片漂在水面的枯叶,逐着流水,追着微风,惬意起来,逍遥起来。
他看见头顶的天空团团地旋转,星辰、月亮都似在漩涡中舞蹈,那颗最亮最高的星也受到鼓舞,飞旋着,盘桓着,那该是北辰星吧,它高高地居于星空的中央,明丽如高贵的天子之心。他这一生都在追寻着北辰的光辉,他曾经以为自己无所不能,总有一天会攀住星辰的芒角,去往极邈的高天之上,他做着这个梦磕磕绊绊地走了一生,最后到底是追不上了。
真的追不上了……
他缥缈的意识沉入了记忆,很多很多被他遗忘的往事都浮现了。他看见他死去多年的妻子,她在无边无际的花团锦簇间微笑,她用一方手绢遮住了脸,一双妙丽的美目专注地盯住他,所有的柔情全都藏在那双眼睛里。她仿佛一捧蒲公英,向着天空飞去,声音从很高很高的地方飘下来:“子默,你还记得我吗?”
他看见兄长,看见父母,他们喊着他的名字,他欣喜得心里绽放出满满的春色,追着他们的足迹,感觉自己也飞了起来。
月光在他黯淡的眼眸里暂驻,稍稍地犹豫了一刹,而后决绝离开,留下一地深黑的死寂。
风一直没有停,风里有冰凉凉的丝绸感觉,仿佛是雨,又或者是飞絮,莽莽荒野起伏着苍冷的丘陵,一脉又一脉,像横隔在胸膈中解不开的心结,远处有青色的淡烟随风万里,似乎是鄱阳湖升起的水汽。
两辆马车从豫章城驶出,一辆车载着一具棺椁,另一辆则是四面遮幅。车里坐着昭蕙、昭苏姐妹,以及诸葛均,赶车的是临时雇的中年车夫。
诸葛亮坐的是载棺椁的马车,双手拉着缰绳,沉默着一收一抛。冯安倚在一旁,双臂抱着棺椁,眼泪还在不住地往下流。
“亮公子,”冯安抽泣道,“为何要急着上路,刘太守请我们多留两日,还说派亲随护送我们去荆州,我觉着他也是好心,你何以不允呢?”
诸葛亮专注地看着路:“刘繇明示好意,暗怀猜忌,我们早离豫章,他便失了戒心,多一日停留多一日危险。至于说遣亲随护送,若是答允,则会受人掣肘,行动不便,我当然要拒绝。”
“是吗?”冯安半信半疑,“到底是仲公子助他除掉笮融,他还对我们不放心?”提到诸葛玄,心口的疼痛像刀锯钻出来。
诸葛亮似没有受影响:“刘繇外宽内忌,他明面上说善话,背地里却暗藏刀锋。我们是为羁旅之人,不能轻信他人,早走早释祸!”
冯安迷迷糊糊地相信了,他看着诸葛亮的后背,恍惚以为看见了一具鼎,狂风肆虐,却击不倒他的岿然。冯安觉得自己看见了一个脱胎换骨的诸葛亮,是他不认识的,其实这种变化一直在悄悄发生,只是到了今天才有了切肤之感。他不知道这种改变是单纯的成长,抑或是被世事逼出的坚强,他在诸葛亮的成长里隐隐察觉出一种他无法解释的沉重,那让他难过。
冷风抚摸着诸葛亮湿漉漉的脸庞,他腾出一只手,轻轻摁了摁胸口,那里藏着两个锦囊。
在第一个锦囊里,叔父告诉他出城后布疑兵,他便设法在中道悄悄下车,却让那辆空车领着跟踪者去往寿春。故而笮融派出跟踪他们的亲随扑了个空,他则带着姐弟前往豫章城,把叔父留下的信交给刘繇,方有了刘繇伪装袁术部下攻伐西城。
第二个锦囊,他在获知叔父死讯之时拆开了,叔父在锦囊里放入了一枚玉环,两封信,一封信写给荆州牧刘表,一封信写给蒯越。
其实当诸葛玄将锦囊交给诸葛亮时,他已明白了叔父的牺牲,他无力阻挡叔父的决绝,正如他无力遮掩命运齿轮碾碎他的童真。
带着苦涩泪水的微笑亮在诸葛亮润泽的眼睛里,他把泪水用力吞下,他深深地呼吸着,在心里对自己说:“我不哭。”
他眺望着迢迢无尽的远路,双手扬起来,挥下去,马车加快了奔跑,深深的车辙印在衰草间,久久地没有消散。
这个十六岁的少年会走到哪里,没有人知道,从现在开始,他和过去再也不同,他不再是奉高城里嬉戏玩乐的孩童,也不是阳都纯善好奇的少年。
他即将成为诸葛亮,辉煌、悲哀、沉重、永恒的诸葛亮。
隐忍待时,刘备委身事曹操
徐州边界,一队残兵正缓缓驰行,“刘”字中军旗缺了一个角,皱巴巴黑糊糊的,好似小孩儿擦鼻涕的手绢,仿佛威风凛凛的将军被揉在泥潭里,泡了三日三夜,起来时已是雄风荡然,萎靡狼狈。
刘备颠踬在马背上,剧烈的颠簸耗尽了他的体力,而他心里窝着的火气更是没处发泄,恨得只能死攥住缰绳,把一身的怒气都憋在手臂上。
刘备很窝囊地把徐州丢了。
他在徐州待了不到两年,便把整整一个州拱手相让。是的,就是他自动让出去的,是他引狼入室,善心用错了对象,救了一匹包藏祸心的中山狼,以为用宽厚仁义去包容落难者,人家便会感激涕零。可那笑语殷殷的背后已是暗箭齐发,毫不留情地戳破了他温情脉脉的仁德。
真是蠢!刘备狠狠地骂着自己。
“大哥……”张飞在背后小心翼翼地喊他。
刘备不搭理张飞,他还在憋着火。他和关羽南下征讨袁术,留了张飞守护徐州,张飞偏使性,和曹豹两厢不饶,闹得不可开交。一直蹲踞小沛等待时机的吕布趁着下邳内讧,依靠城里的内线,率兵潜行攻入下邳,把睡梦里的张飞撵出了城,生生坐稳了徐州牧的位子。刘备闻讯赶回来时,吕布早就摆好了阵势,几次交锋,打得刘备大败,刘备麾下士兵的家都在徐州,家小被吕布牢牢掌控,当下里军心涣散,三五日逃了一多半,刘备兵力严重不足,再想重夺徐州几乎是痴人说梦。
张飞知道自己犯了错,他是不愿意憋委屈的脾气,又讪笑道:“大哥,我们去哪里?”
刘备不看他,语气又冷又硬的:“爱去哪儿去哪儿!”
张飞快要被逼哭了,叫了起来:“我错了,大哥就饶了我这遭吧,我立刻率军返回下邳,誓死夺回徐州,割下三姓家奴的头衅鼓!”
刘备见他较起了真,火气便消了三分:“又耍小孩儿脾气,若是能夺回徐州早夺回了,何必仓皇避兵,你也得改改这急躁性子,一味地由着自己胡来,将来还得吃亏!”
张飞擤着鼻子哼哼,也不敢回话,他和关羽都是不饶人的高傲脾性,任凭是谁,便是闻名的大英杰,在他们眼里也当作粪土一般,偏就服一个刘备。刘备是他们的兄长,又像父亲,一语之间便能慑服住两颗骄傲的心。
关羽驱马近前:“大哥,下一步该如何做,徐州而今被吕布所占,须臾也不能夺回,我们总得寻个去处。不然,东西南北无有定所,也不是长久之计。”
刘备缓缓松了缰绳,心思沉沉不能释怀,他低低地自言道:“是得寻个去处……”他倏忽神色一沉,似拿定了一个决心,拧着眉重重地说,“去许都,依曹操!”
“去许都?”关羽惊愕,“我们才与曹操在徐州恶战,仇雠已生,他怎能容下我们?”
刘备仰面无言,许久,他徐缓而沉着地说:“曹操如今挟天子令诸侯,名义为正,天下诸侯纵然心慊也当恭顺朝奉,我们若想重返徐州,再立基业,这是唯一的去处。”
他不肯让自己犹豫,用力一纵缰绳,坐骑仿佛带着一阵风,雷奔电驰般往西驰去。
许都宫里,刘备安静地跪拜在皇帝的御座前,宫外大雪正静悄悄地落下,仿佛是他身后扬起的雪白披风,一片片落满守护皇宫的执金吾闪亮的甲胄。
皇帝微微伏下身体,凝视着这个皇族后裔。他英挺的面孔含着几许寒霜,剑眉本来骄傲地飞向双鬓,却被他谦顺地压住了锋芒,悬直的鼻梁写着皇族的自信,那抿严的唇含着所有心事,显然是沉得住气的稳重性子。皇帝即使与他隔着相当的距离,也能嗅到他骨子里那天生的豪气,他感觉有共同的气质在他们的血管里跳跃。
“卿为汉室宗亲,为我大汉血裔,今国步维艰,有赖卿等宗亲努力向国,为朕佑护社稷,力致升平,勿使奸贼横路,百姓疮痍。”
皇帝说出的话呵成了连绵的白气,在空中久久不沉。
跪坐在丹墀下的曹操眉峰一弹,他抬起脸,一道含着刀的目光悄无声息地劈向皇帝。
皇帝稍稍偏了一下头,曹操的目光刚好落在背后,他把自己的脸藏在曹操看不见的角落,说道:“车骑将军曹卿称卿忠孝,数年来征讨贼寇,为国立功,功当其赏,以昭圣朝重贤才之心!”他向左后点了点头。
一名内官捧起一封诏书,高声道:“兹有刘备,忠悫为国,忘身不顾,数年征战,功绩彰见,敕拜备为镇东将军,领豫州牧,封宜城亭侯。”
刘备诚惶诚恐地磕头谢恩,抬眼却和曹操的目光碰了个正着,他的心陡然“突突”狂跳,迅速地低下了头。
朝会散了,刘备随着公卿百官走出了宫门,恍惚以为自己做了一场梦,那笔直如苍劲一笔的宫墙,神色各异却匆匆别离的百官,以及自己这一身簇新的朝服都像不真实的幻影。他不敢触手去碰,也许明早一觉醒来,他还在徐州的荒原上狼狈奔逃。
“玄德!”有人朗声呼喊他。
一辆轓车摇摇行来,曹操从车上伸出手:“玄德回府么?你我同路,莫若同车而行。”
刘备犹豫着,周围没有走散的百官都甚为讶然。曹操何等人物,势倾朝野,权压群官,将残汉的命脉已牢牢掌握在手心。他竟要和刘备同车,刘备算什么呢,穷途末路投奔朝廷的一个微末人物,无雄兵无沃土,居然能登曹操的车。
“备……”刘备结巴了。
曹操粲然一笑:“好大雪,玄德欲一直站着不动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