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七鬼峰下野猪王(8)
“王八蛋玩意儿!败家的东西!自作主张,坑害了大伙!哼!怎么样?当年谁都不同意来这儿采伐,七鬼峰上的大树,砍不得的!奶奶的!就是他不听!就是他不听!包给了山外面的把头,把头怎么样?放树,集材,归楞,打丫子,哪一道工序没有死人?哪一道工序没有死人?……如今更糟了,树栽啦!林造啦!可是,谁敢来管啊?谁敢来管啊?逮住了小钟子!小青年,他懂个啥?领大伙儿来,这不是活活往火坑里推吗?这不是活活往火坑里推吗?……狗日的!你个宋秃子,你在家里,让大伙来遭罪!让大伙儿来遭罪!狗日的,你个宋秃子……你个宋秃子……”吴三桂是吴英子的亲叔叔,我的亲叔丈人。他精神有点儿失常,答非所问,一个劲儿地唠叨,不看我一眼。我就更感觉到无边的茫然和沉重的孤独。
满屋子是人,却找不到一个来研究商量。只能是我行我素,何去何从由自己来决断。不过,就在我心情沉重,犹疑是开枪还是继续等待的刹那间,恍恍惚惚,也是朦朦胧胧,爷爷的影子,又懵懵懂懂地出现在了面前。在我小的时候,爷爷就多次说过:七鬼峰周围是个大酱缸,特别是鸡爪子河东岸的那一大片草甸子,当年,不知道有多少日本鬼子、伪满洲国伪军和抗联战士在这儿丧生。
这儿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听当年挖棒槌(人参)的人说:鸡爪子河原来是汤旺河的一条支流,绕七鬼峰半圈,向南面流淌,经伊春、美溪、金山屯和南岔,最后在汤原县城附近,最终才汇入了滚滚的松花江。可是有一天下了一场大暴雨。雨过天晴,挖棒槌的老人清清楚楚地看到,有一块石头,比房子还大,像长了腿一样,不紧不慢,晃晃悠悠,一步一步,走到了河心。紧跟着又有两大块石头走了过来,相互碰撞、相互拥挤,一点一点地塞满了河道。鸡爪子河被迫改道,由汤旺河的支流变成了梧桐河的支流,由汤原县入江改成了由萝北县入江。“棒槌”老人从旧河道捡到了一只乌龟,但没敢收留。将乌龟放生,他回到窝棚也大病了一场。是的,如今也还能看到,第四块石砬子下面,还有河水冲涮的痕迹。1961年夏天,国家主席刘少奇及夫人王光美,在林业部副部长张昭和黑龙江省省长李范五的陪同下,来鸡爪子河林场视察,开座谈会时,爷爷曾亲口给国家领导人讲了这个神秘的故事。刘少奇主席很感兴趣。微微笑着说道:“中国地大物博,有些传说,还需要进一步去推敲、研究。不过对七鬼峰,从生态和野生动物的角度出发,希望林业部门,也要对它很好地保护。”
在林场办公室,刘少奇应大伙儿的要求,当众挥毫,一笔一划,写下了二十六个光辉的大字——“充分利用森林资源,尽可能满足国家和人民群众各方面的需要。”刘主席到了鸡爪子河,但刘主席并没有到七鬼峰。七鬼峰的传说,陪同而来的新华社记者吴江,回到北京,在《光明日报》上发表的文章占了大半个版面。
随着媒体的传播,不少专家和学者也曾经到这儿来过。学者专家们一直认为,七鬼峰应该加强保护,不管植物还是动物,七鬼峰都有它非凡的意义和独特的价值。可是场长宋秃子,独断专行,不听劝阻,为追求利润,乘着国家体制改革上的混乱,到底还是派人,在七鬼峰的南坡,齐刷刷地砍光了四五个山头。天怨!人怨!最终却把我忽悠到这儿来,做了替死鬼又充当了挡箭牌。想想老宋,我既羞愧,又感到了无比地内疚。金钟烈呀金钟烈,当兵八年,入党提干,最终还是让人家给狠狠地涮了!我端着猎枪,不知道是悔恨还是恐惧,全身抖着,呼吸急促,强咬着牙关,猎枪的准星,才捕捉到了目标。
我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尽管愤怒,尽管悔恨,可这儿毕竟是神秘莫测又残酷无情的七鬼峰啊!万一失手,或者是些微的不慎,七鬼峰下面,后人又该在这儿筑起多少坟头?特别是英子,我俩的幸福生活才刚刚开始,不能翻船,更不能就此变成野鬼!我使劲儿咬牙,竭力使自己冷静,剧烈跳动的心脏终于一点儿一点儿平静了下来,我毕竟是军人,而且参军以前,就是一名出色的炮手!我食指压在了扳机上,除了心跳、压抑、恐惧、紧张和愤怒之外,思想深处仍然是难以克制的忧心忡忡和烦燥不安,万一是臭火怎么办?万一炸膛了怎么办?参军以前,跟随着爷爷,什么牌子的猎枪我没用过?德国造、苏联造,飞鹰牌、金龙牌、长城牌,三八大盖儿、水连珠。
参军后在部队上用过的枪支就更多了,轻机枪、重机枪、冲锋式、半自动,还有五四式和六四式的小手枪,等等。不夸张地说,我用过的子弹,早已经超过了自己的体重多少倍。可是今天,我感觉手上的这支普通的猎枪,真就比一颗原子弹还要沉重!我勾动了扳机,瞄准那头拖着一条伤残的后腿、正在在督战的恶狠狠的老母猪。而且是连续勾动,双筒儿齐响。随着两条明亮的、刺眼的、通红的、长长的火舌喷了出来;紧跟着,爆破声也鸣雷一样,震耳欲聋般的,在寂静的夜空下面突然地炸响了,“咕——咚——”“咕——咚——”地动山摇。我的右臂觉着一阵麻酥酥的,工棚子上的灰尘和泥土,也哗啦啦、噗噜噜地掉落了下来。可是,随着枪响我清清楚楚又惊讶愕然地看到,两头野猪均不等枪响子弹射出就提前冲了上去,义无返顾又舍生忘死,不惜一切代价用自己的身体死死地保护住了那头老母猪。其中有一头野猪打了一个趔趄,晃了两晃,用仇恨的、残忍的、报复性的目光狠狠地盯了我一眼,庞大的身躯,才扑通一声,里倒歪斜地趴在了地上。而另一头中弹的大野猪呢?庞大又凶猛的身躯,仅仅是突然地哆嗦了一下。
子弹和肉皮的接触,似乎是在击打钢板一样,有火星四溅。中弹只令野猪有瞬间的犹豫,就又以十倍的疯狂,百倍的仇恨,裸露着獠牙,晃动着脑袋,单身匹马,顺着枪音,“呜”的一声就反扑了上来。我紧张极了,也恐惧极了。因为两发子弹同时都射了出去,现压子弹已来不及了。心跳突然窒息,手抓着猎枪,出于本能,求救般地大呼了一声,“啊!救命啊!”是枪声、猪叫声,还是我的呼喊声?种种余音还在山谷中久久地回荡着。疯狂的野猪歇斯底里地、愤怒地吼叫着扑了上来。
因为速度快,力量猛,像装甲车一样,脑袋和膀子拼命地一击、一撞,整个工棚子就猛烈地摇晃起来,吱吱嘎嘎吱吱嘎嘎。而且在同一时间内呢,我自己又绝望中本能地呼喊了起来:“啊!救命啊!”话音刚落,烛光就灭了。可是,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工棚子内三十多个人也全都突然地苏醒了过来。随之而来,黑暗中就爆炸一般响起了怒骂声、吼叫声、咳嗽声、镰刀斧头的撞击声、跺脚声、捶铺声。叮叮当当,劈里啪啦,以及三个女孩子的惊叫声和抽泣声。我一时高兴,一时心慌,手抓着猎枪,扑通一声就坐在了地上。
老天爷,可好了,这都是怎么回事儿啊?!床铺下面的小猪崽跟人一样,也清楚了过来,一齐哀叫着,“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大伙儿醒了,野猪也醒了。乱糟糟地响成了一团,响成了一个蛋。“奶奶的!砍啊!揍啊!老吴头哪?快点灯啊!”“哎哟妈呀,踩着我的脚啦!你他妈的瞎呀?”“快!快!那个窗户!那个窗户!”“快躲啦!快躲啦!西葫芦呢?西葫芦!快!你手上有大斧,守住门口,守住了门口!你听听!你听听!门框都要啃碎啦!奶奶的,是真不要命啦!”“还有这边,还有这边哪!草爬子呢?瞎摸啥呢?我又不是你老婆!”“操!你是我老婆,就更他妈糟啦!都死在这儿,孩子谁管啊!”“哟!是金场长啊!抱着枪呢?咋坐地上了呢?快起来!快起来!我的妈呀!枪筒子都热啦!我咋就没有听见枪响呢?”“老吴头,快点灯,快点灯啊!”老吴头还在嘟哝:“你个宋秃子!你个宋秃子!非要来这儿砍树,非要来这儿砍树!把大伙儿都坑了,把孩子们也坑了!你个宋秃子,你个宋秃子!看我回家,不找你算账!不找你算账!你个宋秃子!你个宋秃子!……”
人们摸着黑在呼喊、在奔走、在咋呼、在砍杀。外面的野猪更像疯了一样,一头一头地撞墙,拼了命地在翻拱。
隔着墙壁,展开了激战。我拄枪从地上爬了起来。没有吱声,就听吴英子尖着嗓子嚷嚷着喊道:“妈呀!枪没啦,我的猎枪呢?刚才我还抱着哪!”些微一停顿又马上扯着嗓子叫我,“哎哟妈呀!咋回事儿哪!钟烈呢?钟烈!金钟烈!”“喊啥呢?”我扭回头去,黑暗中不耐烦地小声儿嚷道。“喊你呢!猎枪呢?是不是你拿去啦?”杂乱和恐怖中,吴英子用责备的口气大声地问道。“丢不了,在我这儿呢!”我无奈地也是忿忿地,使劲儿把猎枪递到了她的手上,“姑奶奶,啥时候啦!你还拧着鼻子,这样地较劲!跟人家?唉!我算服啦,一会房子倒了,野猪进来,猎枪再好,又有啥用啊?啊?你听听!你听听?”吴英子气狠狠地使劲儿把猎枪夺了过去,黑暗中凭感觉,她的全身,像筛糠一样地哆嗦!“好啊!好你个金钟烈!你可真行啊!你……你……!你到底是又拿走了猎枪!……不可理喻!早早晚晚,也得跟你爷爷……一个样的下场!……你!真让我,失望啊!”说着,黑暗中,竟然嘤嘤地哭出了声来。我有些慌乱,刚要解释。那边的草爬子全洪波,就点燃了一大块松树明子,隔着窗户,呼呼燃烧着,“嗖”的一声就扔了出去。嘴里头还骂着,“杂种操的!我烧死你们这些王八蛋!”“对!对!烧死它们!烧死它们!”狗剩子和西葫芦张德胜他们也来了劲儿。各抓着一大块明子,同时点着,又同时一块儿扔了出去。
外面十米之外是一大堆干透了的柴禾。仿佛一枚庞大的炸弹,见到引火,“轰”的一声就爆炸般的燃烧了起来。全世界通亮。在大伙儿的呼喊声中,六七头野猪,均无可奈何地撤退了下去。只有床铺下面的小猪羔子还在“吱吱吱”地继续哀叫。
草爬子全洪波来气了,捋胳膊挽袖子,神气十足又得意扬扬地,“妈了巴子的!再让你们叫唤!我把你们,也通通地烧死!”咬牙切齿地,弯下腰,刚想把盛小猪崽子的竹筐捞出来,他的后腰眼,冷不防,就被吴英子狠狠地踹了一脚。“草爬子!你要找死啊!”她手抓猎枪,柳眉倒竖,咬着牙根,气哼哼嚷道。草爬子全洪波毫无防备,一连趔趄着倒退了四五步,扶着铺板,才险些没有摔倒。
看着吴英子,既恼羞成怒又有点儿气急败坏。本来就有点儿口吃,在着急和上火的时候,当众挨踹,他可就急眼了,嗑嗑巴巴地立愣着眼睛吼道:“……你!……你!啥……啥时候了,……开、开、开玩笑!”“谁给你开玩笑啦!”吴英子一手掐腰,小辫子撅着,口齿伶俐,仿佛一只斗胜了的公鸡。先扫了大伙儿一眼,最后才把锐利的目光不客气地对准了草爬子全洪波的脑门子,足足的一分多钟,才抑扬顿挫、用教训的口气,一字一句地大声说道:“保护野生动物,这是国法,你懂不懂啊?啊!还要扔到火里头去,通通烧死,电线杆子绑鸡毛——你可真是,好大的胆(掸)啊!”草爬子全洪波拿手掌在腰眼上揉了揉。立愣着眉头,拧拧着鼻子,知道还嘴还手,他都赚不着便宜,也更没有好果子可吃。就忍气吞声,半天半天才憋出了一个“操”字。“操!你不就是场、场、场长的老婆吗?……”没等他说完,吴英子的小嘴像机关枪一样,劈里啪啦,就又是一顿突突突地猛射:“场长夫人又怎么样?包括场长,都是法盲。今非昔比,一个一个,你们还都在做梦啊?法律无情,你们懂不懂啊?没人追究,不等于就是合法!犯法的事情,早早晚晚,都得受到法律的制裁!不管是山里人,还是山外人,法制课程,都不能落下,也都得补上!全洪波大哥,这下你听懂了吧?没啥感冒的了吧?”草爬子全洪波改揉腰眼变成了揉摸脑袋。
其他人也窃窃私语,纷纷议论着。不是议论法律的条文,而是在议论吴英子的人品,“瞧瞧人家英子,三年大学,就是没白上啊!开口是法律,闭口是政策,哪像咱们,就知道蛮干!”“就是的!就是的!咱们山里人,思想守旧,跟不上形势,早早晚晚,都要吃大亏啊!”“别吵吵啦!听听外面是什么动静,呼噜呼噜的!”狗剩子机灵,眨巴着眼皮,小声儿说道。于是,大伙儿的注意力,又恍恍惚惚、忐忑不安地,迅速转移到了窗外。小兴安岭的夏天昼长夜短。大火还在燃烧,火舌时不时地吻舔着高空。
我看了看手表,尽管还不到两点,东面的山头就一点一点地出现了亮光。启明星在闪烁,其他的星星,也在躲躲闪闪地眨巴着眼睛。有雾霭升起,像轻纱一样,遮住了河川,也罩住了林道。离火堆有四十多米远,六七头庞大的野猪,眨着小眼,晃动着獠牙,表情傲慢又有点儿得意扬扬。目光是不屑的也是残忍狡诈的,直盯着我们,似乎是监督,又像是在警戒。不时地垂下头去,在草地上哼哧哼哧地拱两嘴巴子,又忽然地昂起头来,侧着耳朵,向远处倾听。极有规矩,又似乎订立了什么样的同盟。就在远处再次传来了闷雷声的时候,我突然发现:昨天晚上,那只断了一条后腿的老母猪没有了,仅剩下那头前胛骨棒受了伤的大野猪,因为流血过多,不停地挣扎着,哼哼着,忽然爬起来,用两条后腿支着,又蓦地摔倒在地上。
摔倒后不死心,几分钟后又再次挣扎着站起来。跟其他野猪一样,先是立着耳朵倾听,听到了闷雷声,又扭回头来,透过火光在端详着我们。表情和目光仿佛在一齐叙说:“哼!等着吧!你们人类多个啥,我们的人马,马上就到!……”我是炮手,能读懂它们的意思。可是我最大的担心,是那头断了一条后腿的老母猪,最终也没有找到。它如果真去搬兵?大批的野猪潮水般的涌来。在七鬼峰下面,我们就是插上了翅膀,男男女女,谁也别想逃走啦!我感到紧张,紧张得连喘气都感到了压抑。
紧盯着火光的后面,就在我一愣神儿的工夫,百十余只野猪,轰轰隆隆出现在了面前。为首的那头,恰恰是八年不见,断了一根獠牙、又瞎了一只右眼的兴安岭猪王!下篇八年了,八个春夏秋冬,八个三百六十五天。此时此刻,这头瞎了一只左眼、又断了一颗獠牙的兴安岭猪王,在七鬼峰的南坡,在黎明后的晨曦中,在烟雾的笼罩下;借着大森林的掩护,率领着它的家族——百余只大大小小的野猪,浩浩荡荡、杀气腾腾,像黄河决口,又仿佛大海中的黑潮,直奔我们的工棚子,口喷瘴气,又一齐哼哼着,一步一步地紧逼了过来……我屏住了呼吸,握紧了拳头。两眼一眨不眨地死死地盯着八年前的仇敌。因为愤怒,全身都在哆嗦;因为仇恨,我觉得自己的心尖子一阵阵地疼痛。
爷爷的惨死,母亲的改嫁,爸爸至今下落不明,以及神犬“金龙”、忠犬“金虎”、恶犬“金豹”、“黑虎星”、“黄天霸”、“五虎上将”、“十三太保”,还有那套破碎了的鹿皮猎服等等,一切的一切,不约而同,闪电一样,都在我的脑海中快速地旋转着,旋转着……黑暗已经过去,太阳还没有出来,启明星还在头顶上悬着。空中由深灰一点一点变成了铅色,又由铅色一点一点地变成了银白。山头的轮廓清清楚楚。群山是静谧的、深沉的,也是充满了恐怖、紧张、威胁、骇然和绝望的。我的目光、神经、思想、灵魂和意志,统统地、不犹豫也不动摇地,一下子就被这头断了一颗獠牙、瞎了一只右眼、黑褐色、体重三四千斤的兴安岭野猪王吸引了过去。还是跟八年前一样,那么霸道,那么疯狂,那样的残忍和血腥,统率着家族,沿着对面山坡上那一望无际的阔叶树林子,泰山压顶一般,报复性地直逼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