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偃武修文(2)
也有一类“忠诚”于朝廷的地方官,“竭府库以进奉”,竭尽地方府库向朝廷进奉贡物。但这种做法对地方百姓和场务工人的盘剥更为凶狠。但往往就是这类“竭府库以进奉”的地方官,得到皇上青睐,很快就会因功而提升。如唐德宗时的宣歙道(宣州、歙州为一道节镇),一位留守的判官就在干这个活儿,德宗大喜,召他为朝官,做了刑部员外郎。因此,在无道政权之下,盘剥百姓,进奉“羡余”是升官的终南捷径。
这不是孤例。唐宪宗时,一位以户部侍郎名义主持财政工作的度支官,知道皇上骄侈奢靡,于是多次进奉国家“羡余”,供其挥霍,从此“有宠”,不久升官,加工部侍郎并同平章事,继续主持财政工作。这是直接做了国务大臣的财政部长。当时国人知道这个组织决定后,朝野哗然,以至于市井的小贩们都知道此事,不禁对朝廷这个昏妄举动嗤之以鼻。
唐穆宗时,有一位门下侍郎、同平章事,临时负责修建先帝陵寝,但他的部吏盗取陵寝的建设物资,又不给建筑工人应得的报酬,这样聚敛了十五万贯财富,进奉给朝廷。穆宗很高兴,但怨声载道。不得已,罢了官,但还是到地方做了省部级大员。
唐敬宗时,有个盐铁使(负责国营盐铁专营的部长),克扣榨取盐铁业的租赋特别狠戾,但他上报的专卖收入往往不足,却将各类办公经费“省下”了“绢百万匹”献给朝廷,而且还源源不断。
……这类故实证明了盘剥寻租的历史惯性,五代十国时期,各地皆然,而且愈演愈烈。但在南唐李璟时代、后周郭威时代,这个恶政也曾得到过短暂遏制。
公元940年,一个管理仓库的官员,岁末时向南唐朝廷献上了“羡余”的赋税租米万余石,想以此博得南唐中主李璟的赏识。但李璟说:
“国库的支出和收入都有一定的数额,你如果不是聚敛百姓、克扣军粮,哪里来的盈余呀!”
李璟是个明白人,并不想在无道之路上走下去。
公元951年,郭威刚刚建立了后周帝国,当天就下诏:凡仓场、库务的掌纳官吏,不许收受“斗余、称耗”(在规定的名目外另立名目巧取民脂民膏);以前规定的进贡“羡余”制度,全部作废。
李璟、郭威的德政应该影响了老赵。但老赵诏书中一句话,引用孔子名言:“出纳之吝,谓之有司”,证明了老赵治理天下的自觉性。老赵不是就事论事,而是将这个事件上升到文明建设工作中来认识。传统儒学,孔子学说,就是老赵最重要的思想资源。有没有这个思想资源,处理政事,那是不一样的。这就是“天下意识”的自觉性。
“出纳之吝,谓之有司”,“有司”是有关部门的意思。在《论语》中,孔子将它看成邦国治理的“四恶”之一。
孔子的弟子子张问:“何谓四恶?”孔子说:“不教而杀谓之虐;不戒视成谓之暴;慢令致期谓之贼;犹之与人也,出纳之吝谓之有司。”意译这段话就是:平时不加教化(老百姓不知道犯法而犯法),就要逮捕杀掉,叫作酷虐。百姓还没有准备好,官方就要看成果,以至于(百姓没有完成工作而获罪)叫作暴戾。政令迟缓不下,却突然限期要百姓完成工作,叫作害人。还有,应该赏赐人的时候却出手吝啬,有关部门干的这个活儿就叫作算计。
“四恶”为孔子所痛恨。因此圣贤人物在推进文明建设时,往往要到孔子这里去寻求思想资源。“出纳之吝,谓之有司”,在后来的种种诠释中,有一个基本共识:应该颁发给人的财物(报酬、薪水、奖励等),却吝啬而不肯出手,有司这么干,实在非人君之道。圣贤话语中,破毁规则,是一种败德。
“增羡入之数,收倍出之赋”,表面上是“吃盈余”,而且奉献给国家,为国家节约支出、增加收入,应该称之为“爱国”之举吧,但在实际上成为“害民”之举:加倍收租又克扣颁给。老赵的了不起之处在于,他不允许“爱国”而“害民”。他一旦知道邦国治理中存在恶政、秕政、暴政,就立即做出政策调整。他不做秦孝公、始皇帝那种轰轰烈烈的运动式改革,只求点点滴滴的改进。这是思想家王夫之最为欣赏老赵的地方,也是我最为欣赏老赵的地方。老赵对国家政策的星星点点的调整,深得现代政治哲学“社会零星改造工程”文明之相,又具有悠远历史且雄深厚重的保守主义之神。
故,在赵匡胤时代,自从大宋之后,百余年来,社会动荡较少、士庶幸福指数较高。北宋百年,其繁荣与文明,超过了成康之治、文景之治、贞观之治和所谓的康乾盛世,这方面,与老赵的稳步改进、自我更化有直接关联。这是儒学“仍旧贯”(坚守旧有的习惯法)与“日日新”(每天都做一点努力更新)的巧妙平衡,是一般人难能企及的“中庸之道”奥秘所在。现代英美的“民生”治理,基本就在“仍旧贯”与“日日新”之间做策略组合式平衡。
老赵瞩目于“民生”的功夫,就这样在千年之前获得了现代性。说到赵匡胤的“民生”,不能忘记大帝柴荣。他在柴荣这里获益良多。柴荣征淮南之后,知道国家财用并不富有,而后马上又有了征契丹之战。但是这时候,有人来报淮南饥馑。柴荣正在征调粮草北征,但他还是要求地方将粮草借贷给当地士庶,以度荒年。
有人对他说:“百姓穷,恐怕不能偿还。”柴荣说:“百姓,是我的子女啊!哪有子女遭受倒悬之苦,而父亲不为他解脱的道理!我不要百姓必定偿还!”在战争准备期间,柴荣也没有忘记百姓苦难,这方面与那些动辄以战争来要挟百姓,四处搜刮军粮的无道之君有了鲜明差异。赵匡胤继承了大帝柴荣的“民生”理念、王道理想,终其一世,没有向百姓搜刮过一粒粮食,还在著名的遗言“誓碑”中,规定了“不许加赋”的制度。老赵是中国优良政制的继承者和创制人--地方有灾,“即蠲其租,勿俟报”,就是一项优良创举。这样的创制还有很多。他在进入汴梁之前,曾约法三章,其中之一就是不许剽掠京师士庶。老赵要做到“秋毫无犯”;但在实际上,老赵做得比“秋毫无所犯”还要仁义。
大军入城,东京汴梁“市不易肆”(店铺正常开业)。但总有刁民以为机会来临,趁着大军入城之际,借机打劫。此事在五代十国时期,屡见不鲜。
老赵的“天下目标”容不得这种刁顽败类,于是辣手惩处。
《续资治通鉴长编》记载:“上之入也,闾巷奸民往往乘便攘夺,于是索得数辈斩于市,被掠者官偿其赀。”
大军入城,首重治安,不仅保护私有财产,甚至当私有财产因为强盗败类“乘便攘夺”而遭遇损失时,竟由官方来赔偿补还,弥补其损失。这样的义师,我在三皇五帝以来到大宋,大宋以后到公元21世纪,多种史料中,尚未发现有第二例。尊重私有财产,实为政治文明之第一门槛。老赵因为有此义举,从此进入政治文明,开辟传统正道。
以我对政治哲学之理解,老赵“官偿其赀”之举,实在是预表了传统文明私有财产不可侵犯之价值观,意义重大,论中国圣贤理念,此事乃一大案例,不可等闲放过。这事在历史记录中不过是寥寥几十字,却是老赵一生德政中的华彩乐章,是传统中国的亮色高光。
老赵登基,天下平静
建隆元年,大宋第一年,要做的事情太多了。遣放一批江南降将,这些人都是在后周时代被世宗捉获的战俘。命原后周的宗正少卿祭祀周氏庙宇和陵寝,并制定了法令,以时朝拜。开始铸币,史称“通元宝钱”。诏有司按前代旧式斟酌损益,制定新的权、衡标准化,颁行天下。册立了夫人王氏为皇后。做人口普查。据各州道报上来的版籍统计,共有九十六万七千四百四十三户人家。史称这就是“国初版籍之数也”。按户有五至六人匡算,老赵的天下初初不足六百万人口。这个数字没有包括契丹、北汉、燕云十六州、南唐、吴越、荆湖、南汉、吐蕃、大理,以及西域诸地。
当然,老赵没有忘记陈桥兵变以来的文武官员。于是论翊戴之功,提升并赏赐了一批人。老赵的第一参谋赵普,也被提升为右谏议大夫、枢密直学士。皇弟赵匡义加睦州防御使,为殿前司都虞候,赐名光义。
赵光义原来官职为内殿祇侯、供奉官都知,大约相当于中直机关的后勤处长,官不大,但禁军殿前司都虞候,则相当于中央军的司法局长,官职升得较快。史上已有记录说陈桥兵变,赵光义其实是不在场的。直到老赵率六军进入东京汴梁,他才带着后勤处和家中的人出迎。此事自从北宋王禹偁《建隆遗事》、赵普《飞龙记》记录以来,被各类史书反复征引,更被人反复辩难。故赵光义究竟在不在陈桥现场,其实至今依然是一个聚讼中的问题。我已经说过,在这类问题上,除非有更有力的逻辑和证据,否则,只有选择。我选择赵光义在陈桥现场的说法,因为我觉得有这样一个兄弟在场,“阴谋拥戴”的逻辑才更清晰,整个程序似乎更为流畅。一个掌书记赵普,在那个时候,似乎没有太大的影响力。
石守信、高怀德等人,也都有了晋升。又封赏吴越国王钱俶为天下兵马大元帅。老赵,并没有像近代以来坊间想象的那样“大刀阔斧”做些什么“兴利除弊”的“大事”。相反,老赵登基,天下平静。后周的中央地方各级官员,基本悉数留用;国家政策法规,基本不做修订;各类文化设施也一仍其旧。前已说过,这正是儒学“仍旧贯”也即尊重传统经验的基本思路。
但在这一年,老赵并非万事“仍旧贯”,他还是做了若干“改进”(不是“改革”)。其中有四项改进有点意味。一个是军队改进,一个是朝会改进,一个是法治改进,一个是科举改进。这四个“改进”体现了“日日新”的帝国机制,但又安全地守望住了往日的经验世界。
四个“改进”有一个关键词,就是:偃武修文。他在这一年下诏:要殿前、侍卫二司各自检阅所掌军士,从中简选骁勇者升为上军。又命各州长吏选所部兵送到首都,以此来补禁旅的缺额。
还特意选出强壮士卒定为“兵样”,分送诸道各州按样召募教习。等到诸道各州训练精壮后,即将这些经过训练的士卒送至京都阙下。从此犷悍之士皆隶属于禁军军籍。此举对地方的彪悍之气是一种收敛,却同时提高了禁军的战斗力。
国家的武装力量开始出现“可控”的格局,而在五代十国时期,“可控”几乎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
宋人张舜民《画墁录》记载,老赵选出的“兵样”规定是:不看身高(当然高个子更好),要选“琵琶腿”,大腿、小腿有肌肉;“车轴身”,虎背熊腰;“取多力”,身腰腿脚有力。唐代以来招募精锐军人,有“翘关”,抬举城门之力;“负石”,负重行远之力。老赵选“兵样”,除此之外,还有射箭能将弓把拽断,能将弓弦拉折,使用劲弓要能射倒箭垛,等等规定。
此外,老赵还吸取唐以来藩镇之弊,改立“更戍法”,即将训练有素的士卒轮流分遣,大藩由禁军戍守。这样,就让戍卒往来道路,以此练习勤苦、均分劳逸。这个方法有了期望中的结果:领军的将军,其手下士兵常得轮换,史称“将不得专其兵”,而“士卒不至于骄惰”。一次性地结束了中唐以来两百年间的“藩镇之祸”。据说,这些都是赵普所上的谋略。纳入五代十国的历史来看,就会发现“更戍法”的创造性不简单。增强军力,又天下太平,这是两百年间多少帝王藩帅梦想不及的。
老赵的另一个改进,与范质有关。老赵之前,君臣议论重大政事,必命宰臣坐议,完事后,常从容赐茶,宰臣乃退。古称“坐而论道”,非“立而论道”。唐及五代,还在遵守这项制度。范质等人是后周旧臣,老赵留用为相。但范质等人自知原是周室人物,故内心常常不安,“又惮帝英睿,乃请每事具札子进呈取旨,帝从之。由是坐论之礼遂废”。在范质之前,君臣议论军政大事,以口头议论为主;有些重要的号令、官员升迁、刑赏废置之类,只需要将写好的文书当廷呈上,君王画个符号,即可颁发施行。到了范质这个时代,他开始将所有议论之事均草成“札子”进呈,退下来时,就研究札子所得圣旨批语,中书同列在文件上签署姓名作为标记。范质以为如此做事有凭有据,可以免去种种失误。他曾对太祖说:“这样做,可以尽禀承之方,免妄误之失。”由于呈札子,不需要即刻等待批复,故不必坐;而札子越积越多,有些札子要等到翌日或多日后批复,所以赐茶之礼也废。
野史中对此有些不同说法。《邵氏闻见录》说:太祖即位后一天,宰执范质等犹坐,太祖曰:“我目昏,可自持文书来看。”范质等人起来呈送札子,太祖看时,范质等欲复位,但太祖“已密令去其坐矣”,于是,坐礼废。这个意见是说老赵玩阴谋,我不信此说。老赵如果有意废除此礼,只需要知会宣徽使一声,宣布为一种规则即可,哪里用得到如此心计?这是矮看了老赵。
“坐而论道”之礼
废除“坐而论道”之礼,自建隆元年始,造成这个礼废的是范质。范质在相位,所下制敕,中规中矩,凡遇有官员除为刺史、县令之类,他尤其关心户口版籍。有使者要下去按查民田及狱讼,范质都要亲自召见,为之讲述天子忧勤之意,而后再派遣外放。
范质忧心天下,有汉萧何之风,故时号“贤相”。据说他生病之后,老赵多次想到范府看望他;又怕自己亲自造访,给老范添麻烦,就派了宫中女眷到范府问询。但范质家里迎奉贵宾的器皿都凑不齐,宫中女眷向老赵汇报,老赵就命翰林司赐给他果床、酒器之类。
后来再派人到范府,对范质说:“卿为宰相,何自苦如此?”范质回答道:“臣过去在中书省,从无私交请托,所与饮酌来往的,都是贫贱时的亲戚故旧,用不到那些器皿,所以因循下来,一直没有添置--不是我买不起啦!”范质病逝后,老赵曾对左右说:“朕闻范质居第之外,不植资产,真宰相也!”
后来的宋太宗亦看重范质,曾对近臣称累朝宰相,循规矩、重名器、持廉节,没有人能与范质比。但太宗也有一句批评意见:“范质所不足者,但欠周世宗一死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