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婚誓 二
公社办公室文书李勇是成士杰的高中同学,也是成士杰最要好的朋友。李勇把成士杰送来的表格仔细看了一遍,然后走到成士杰面前,摸了摸成士杰的前额,想验证一下,这个老伙计是不是脑壳发烧?
成士杰把李勇的手拿开,一脸无奈:“我想好了,施秀莲只有上大学,才能摆脱那桩不幸的婚姻。”
李勇嘿嘿笑了一下,有点意味深长地说:“我知道,你被施秀莲的糖衣炮弹击中,对不?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到我家,做几个菜开一瓶酒,咱们边吃边谝。”
成士杰笑得苦涩:“老伙计,你的心意我领了,我想好了,这个决定不可改变。”
李勇拽着成士杰的胳膊,把成士杰拽到自己家里。李勇的媳妇在供销社站门市当营业员,小两口刚结婚不久,新房就布置在供销社后院的窑洞里,新房内自行车缝纫机收音机一应俱全,沙发大立柜双人床摆放有序,按照当年的标准可谓奢华。李勇的媳妇叫马丽,也是当年学校的一朵校花,不用说李勇和马丽的父母都是吃公家饭的干部,郎才女貌门当户对,小两口的婚姻让同龄人羡慕。
李勇把马丽从门市部叫回来,新媳妇穿着凡力丁(一种纤维)裤子、的确凉上衣,高跟皮鞋,齐耳短发,手腕上带着明晃晃的手表。看样子马丽已经知道了成士杰要把上大学的名额让给施秀莲,一走进窑洞首先对成士杰做了一个鬼脸,话也说得辛辣:“老同学的行为让我感动。”
成士杰的脸上挤出一丝尴尬地笑:“我看施秀莲那女子太恓惶。”
马丽的刀子嘴也不饶人:“再莫(没)傻了我的大哥!你把上大学的名额让给施秀莲,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一定是那女子对你使了手段!”
成士杰脸红了,半天说不上一句话。李勇从碗橱里拿出半斤瓶装西凤酒,然后对媳妇说:“给咱切个萝卜丝炒个西红柿,我跟士杰喝几杯。相信士杰也是一时糊涂,现在还不晚、来得及,政审表格我办公室有的是,另外填写一张就是。”
马丽做了两个菜,亲自为成士杰和李勇把酒斟满,然后说:“你们边喝边聊,我去门市上班。”
两位挚友对饮,很快,酒瓶子见底。成士杰站起来,用手抹了抹嘴巴,说得坚决:“闲话会有,流言也会有,不过,我的决心不会更改。男人干啥都行,上大学也不是唯一出路。可是施秀莲如果不上大学,一辈子就完了。”
李勇说得急切:“老同学你是不是想当救世主?假如没有这次上大学的机会,你拿什么拯救施秀莲?假如施秀莲对那个老男人不满意,她为什么要同意订婚?我看你是糊涂油蒙了心!事业比爱情重要,男人只有事业成功了,才能赢得别人的尊重。”
成士杰无言以对。这些道理成士杰全懂,事实上李勇夫妻俩的猜测全对,施秀莲对成士杰以身相许,成士杰答应把上大学的名额让给施秀莲,说不上谁对谁错,有时,人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不存在行为的高尚与卑贱,相信两个人都是出于真心。可是生活中有些秘密只能永远藏在心底,即使对最要好的朋友也不能敞开心扉,成士杰只能用其他理由搪塞:“妈妈殁得早,老爹爹含辛茹苦把我养大,我走了老爹爹没人照看。”
这也属于事实。李勇知道,他这个老同学也是一条牛筋,为了使得成士杰回心转意,李勇使出了浑身解数:“老同学,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你还是要认真考虑。不要相信爱情的誓言,那只是一种游戏。假如你事业成功了,不愁找不到心上人。”
在李勇苦口婆心的劝说下,成士杰终于说了实话:“我已经亲口答应把上大学的名额让给施秀莲,大丈夫总不能言而无信。”
时候不早了,成士杰打算回村。李勇也不挽留,临别时拍了拍老同学的肩膀,说:“你拿来的表格我先替你保存,不对任何人公开,老同学回家后再好好考虑。好像谁说过,人生的路虽然漫长,紧要处只有几步,不要一步路走错了,终生后悔。”
李勇的话句句是重锤,成士杰的脸上微微有些痉挛,成士杰担心意志的堤坝被李勇辛辣的劝说冲垮,转过身快步离开。刚立秋,山沟里刮来燥热的风,山路弯弯,驮着成士杰走过了二十六个春秋,月亮从山地缝隙里钻出来,偷窥着成士杰的心情。昨夜,也是在月老的见证下,成士杰完成了自己生命里的第一次绽放,那是一次心甘情愿的奉献,说不上谁先主动,相恋中的男女完全把自己交给对方,索取和给予同步进行。两个年轻人都向对方敞开心扉,说了一大堆黏稠得无法化解的甜言蜜语。成士杰相信了姑娘的眼泪和誓言,答应把上大学的名额让给施秀莲。成士杰不担心施秀莲会变卦,施秀莲的身上已经盖了成士杰的图章。
山风驱赶了白天的燥热,成士杰开始冷静,挚友李勇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这个世界相信成功。小伙子开始怀疑自己的决定,至少是犹豫。所谓的平等只是一个概念,人跟人之间的等级差别永远存在,承诺在利益面前也会蜕变。即使施秀莲上了大学以后不会变心,成士杰将会活在一个女大学生的阴影里……
村里静悄悄,隐隐约约听见,谁家的孩子在哭。成士杰推开自家院子的木栅栏门,看见爹爹住的窑洞依然亮着灯光,老人家在等儿子回来,儿子是老人家在这个世界上硕果仅存的收获。老人不识字,却知道儿子上大学意味着什么,看样子老人对儿子非常满意,饱经沧桑的脸上漾着刚毅和自信。
窑门开着,老人坐在门槛上,用艾蒿拧火绳。艾蒿拧成的火绳家家都有,有多种功能,热天能熏蚊子和臭虫,老人们用火绳点烟,可以节省火柴,还可以用火绳引火做饭,夜行的路上带着火绳,狼虫不敢近前,火绳还能起到净化空气的作用,艾蒿燃烧时散发出一种略带苦味的清香,那年月火绳成为农村人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个组成部分。
看见儿子回来,老人没有站起,只是把身子挪了挪,让儿子进屋,然后说:“饭在锅里。”
成士杰揭开锅盖,借着炕墙上的灯光,看见了,是葱花油饼,还有一碟子洋芋菜。簸箕掌周围的川地不适宜种小麦,村里人便在半山腰开垦了一些梯田,梯田种小麦产量很低,每人一年只能分得几十斤小麦,麦面成了稀罕,平时只吃玉米馍糜子馍,喝小米稀饭玉米糊汤,只有年节时才能吃到麦面。看样子老爹爹知道儿子上大学,给儿子烙了平时舍不得吃得葱花油饼。
成士杰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感动,问爹:“你吃了没有?”爹地回答依旧简练:“我吃过了。”
爹就这样,一辈子沉默寡言,把对儿子的那份情感付诸在行动中。成士杰吃完饭,打算回自己住的窑洞睡觉,爹突然说:“跛狼(施秀莲的老爹)到咱家来过了,说他的女子已经订婚,你不要打他女子的主意。”
成士杰顿了一下,看样子昨天晚上两个人的秘密已经被发现,后边的剧情怎样发展?成士杰心里没有准备。当年热恋中的年轻人偷食禁果被视为伤风败俗,即使受不到任何惩罚,也会被周围的人鄙视。
爹低下头,不看儿子,继续拧火绳,只是手微微发抖。成士杰在爹面前站了一会儿,欲言又止,不知道用什么话来安慰老爹,父子俩平时话就不多,这阵子更是难以启齿。老爹爹把烟锅噙在嘴里,猛抽了两口,一阵剧烈的咳嗽过后,爹说:“你睡吧,明天再说。”
成士杰多么希望老爹能劝说几句,责备几句,这样成士杰心里就能稍微轻松,可是没有。成士杰也找不出适当的语言来安慰老爹,成士杰走出窑洞又回过头,说:“爹放心,我知道咋办。”
乌云遮住了月亮,月光从窑洞里退出,成士杰躺在木板床上,一点睡意没有。隔壁窑洞里,老爹爹在不停地咳嗽,父子俩都睡不着,想着各自的心思。成士杰知道,施秀莲订婚的那个男人在县上还有一定的影响,这件事如果处理不好,说不定两个人都上不了大学。姑娘在成士杰的怀里流泪,泪水摧垮了小伙子的智商,人只有清醒了,才不会迷茫。这阵子上不上大学已在其次,尽管那件事情已经发生过,小伙子必须用一种激烈的方式来洗刷自己……成士杰想好了,穿衣起床,点亮油灯,用当年流行的语言写了一份决心书:扎根农村不动摇,用青春和汗水改变旧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