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有一种学问叫闲扯(2)
岁考,针对各府、州、县官学的生员进行,由提学官(省教育厅干部)深入到各级官学主考。类似摸底考试,三年摸两次。摸得好的,有奖励;摸不好的,轻则降级,重则开除。岁考根据生员成绩优劣分为六个等级:一、二等有赏,原不是廪生身份的可以补缺,是廪生身份的给予其他赏赐;三等,不赏不罚;四等挞责不降级,拿鞭子蘸凉水抽,正所谓费尽心力全身投入,弄不好百转千回抽身而出;五等降级,原廪生身份的降为增生,增生降为附生,附生降为青衣(一种吃公粮的生员身份);六等开除学籍,滚回去重考。竞争不是激烈,那是惨烈,越往后越壮烈。岁考摸底,一摸二摸结束后,再来一次大摸底,称之为科考,也是三年两次。凡在此次考中前一二等的生员,即有资格去省里参加省级考试——乡试。如果考中,恭喜你登堂入室,具备了做官的资格。
第四关:乡试由南、北直隶和各承宣布政使司举行的地方考试(省级),称乡闱,三年举行一次。因考试时间定在八月份,所以又叫秋闱。乡试规模大,难度增加,特别受当地政府重视,但凡中举的,日后不是地方官就是京官,这帮大爷惹不起。考场周围几百米之内戒严,医护人员严阵以待,科举不单单是学问技术活,还是一个体力活。考前先确认身份,禁止找枪手替考(冒籍),一经发现,严肃处理,轻则取消考试资格,重则终身不许入仕。检查完毕,放生员进入号房(类似监狱的小号),每个号房前有官兵站岗。全省生员群集于此,大展鸿图,为自己十年寒窗苦争口气,飞黄腾达,在此一举。
乡试考试分为三场:第一场,考官方指定教材,《四书》、经义;第二场,试诏、诰、表、章等应用文写作;第三场,试经史策论。三场考试,分别在八月九日、十二日和十五日进行。黄昏时交卷,如果没答完,给三根照明奢侈品——蜡烛。以蜡为限,如果蜡烛燃尽还没有答完,则强行拖出考场。经过这一系列流程下来,考生没个好身体,还真遭不起那华丽的罪恶。考试结束后,考生退场,经收卷、弥封(糊名),然后由工作人员抄录一遍,把握所有关卡,严防作弊,保证公平性,最后送审。
省城每有乡试,都是一次经济创收会,各行各业皆能从前来赶考的生员身上小赚一笔,尤其是药店。朱砂、龙骨、远志、茯苓等中药材会在考试期间销售一空,全卖给了考生,大把大把地吃,三场考完他们的精神还得备受煎熬十日,坐等发榜。当然了,感觉自己没希望的,可以退房回家。乡试乃朝廷重点考试,各省录取名额有限,明代前期名额少,后期增加。南、北直隶在100?130人,其次江西省,再次各省名额以5名递减,最少的是云南,明英宗正统年间名额只有20人。朝廷有尊重知识分子的惯例,地方政府要举行鹿鸣宴,宴请中举者。
乡试考中的称之为举人,俗称孝廉。第一名叫“解元”,第二名叫“亚元”,第三、四、五名叫“经魁”,第六名叫“亚魁”,其他名次者统称“文魁”。乡试中举的称之为乙榜,登科举人即可授官,但无“出身”,政治资本较弱,多官职较低。举人当个官也不那么容易,得天天往火葬场跑,看今天哪个官员死了,才有补缺的机会。日后仕途升迁也会很吃力。混了大半辈子,好不容易衙门里有个位置,忽然发现新来的同事是进士,组织会优先考虑那位两榜出身的同志。所以,只有登龙门考甲榜,一条道考到黑,无怨无悔。
第五关:会试会试考试时间在乡试结束后的次年二月份,所以叫春闱,地点在京师,由礼部主持。这是一次全国性考试,全国各省举子几千人,云集京城,此次考试为朝廷注入了新鲜血液,他们掌握帝国未来的命运。这就是一场国家级的大型招聘会,谁会是帝国未来的内阁首辅,谁是兵部尚书,悉数从这些举子中产生。会试如果考上了那就是考上了,不再有落榜之说,因为接下来的殿试不过是把这些考生分个等级,给个不同的政治出身。会试也分三场,分别在二月初九、十二、十五日举行。考试内容和流程与乡试基本一致,只是规模更大,工作人员更多,监察更加严格。考中者统称贡士,第一名叫“会元”。会试录取人数不恒定,明初无定额,最少的一次只有32人,最多达472人。自明宪宗成化十一年(1475年)后,一般取300名。有特殊情况,如增设恩科,扩招名额一般在50?100名。录取名额是一场各省教育水平的较量,比如浙江、山东的考生人家水平高,云南、辽东的考生就是弄不过人家。明初,因为会试取士问题,朱元璋杀了两名主考官。明仁宗时期,该问题由杨士奇搞定,确定南方录取名额占六成,北方录取名额占四成。此后,仅有名额变化,分地取士的原则始终保持不变。
最后一关:殿试考场设在奉天殿或文华殿,因此得名。殿试是“天子亲策于廷”,所以又叫廷试,考试很简单,就一场策论。时间在三月初一,明宪宗成化八年(1472年,王阳明出生那年),改为三月十五。殿试名次分为一、二、三甲。一甲三人,即状元、榜眼、探花,赐进士及第;二甲若干人(一般95名左右),赐进士出身。
二甲第一名叫传胪;三甲若干人(一般是200名左右),赐同进士出身。一、二、三甲皆称进士。发榜后,皇帝赐进士宴,称为“恩荣宴”。由此可见,状元相当难考,经过多场次考试,程序复杂,变化无算,能考中已是万幸,更何况“连中三元”(解元、会元、状元)。自有科举以来,一千四百多年,一共才出了十五名文科连中三元者,明朝有商辂、黄观两名。另,连中六元的(县、府、院试三个第一名考上秀才的,称“小三元”)只有两人——明代洪武年间的黄观和清代乾隆年间的钱棨。
爱国红心,一语无情碎
王华丁忧结束,入京起复为官。闻听王阳明乡试中举,王华非常高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状元的儿子果然不差,说考就考上了。王阳明回到北京,王华先赞扬后教诲,虽然考中举人,但那不是目的,不能骄傲,要更进一步。现在是关键时期,没事儿别像当年似的玩失踪,努力复习,准备明年的会试。父母在耳边嗡嗡叫,王阳明像所有高考的考生一样,心不在焉地应付着。
转过年来二月份,会试来了。王阳明与浙江籍举人胡世宁、孙燧等见面相聚,谈谈关于考试等诸多问题。
按说能参加会试的乃一省精英,不是等闲之辈,这种全国性考试谁心里也没底,举子们表面轻松,内心紧张,毕竟关乎他们未来一生的命运。王阳明则不然,大大咧咧的,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细眉凤目,小眼神儿足以秒杀任何人。
会试发榜当日,京城举子痛哭失声,有激动的,有没考好憋屈的,有的闲着没事凑热闹的,还有上吊自杀的。浙江籍考生中多有中举,王阳明却黯然失色,没考上。后,弘治六年(1493年)癸丑科殿试,胡世宁、孙燧金榜题名,俱在三甲。胡世宁三甲第二十八人,全国第一百二十一名;孙燧三甲第一百八十七人,全国第二百八十名。
儿子落榜,王华处之泰然,他没去责备王阳明,这时候的人最需要理解和安慰,何况儿子肺病缠身,身子骨羸弱。落榜已成事实,骂他两句不解决问题,搞不好他想不开再跳楼喝药裸奔自尽。王华找一帮文坛好友,单位同事,在家里举行了一个聚会,场面很大,活动主题是“论如何安抚落榜考生受创伤的心灵”,所有家长值得借鉴一下。宾客们各抒己见,对于王阳明落榜表示强烈同情,并对他有能力考中进士给予高度肯定,说的话基本上言不由衷。
文坛茶陵诗派代表人李东阳喝多了,忘记今天活动的主题。一看王阳明不就是那个挺野的、离家出走、行为古怪、有点歪才的孩子嘛!李东阳心想王阳明一挺牛的主儿,志在必得的,现在怎么没考上?
李东阳道:“你今年考不上啊,来科必为状元,试作来科状元赋。”李东阳当场给王阳明出了一道“假如我是状元”的作文题目。刀架在脖子上,不发挥也得发挥,王阳明提笔瞬间完成。《来科状元赋》已经失传了,不知写的什么内容,想必一定文采惊艳。诸位宾客看完后,极为震撼,大呼天才,表示了高度的赞扬。李东阳微微颔首,当年他可是名满京城的神童,四岁能写尺寸大字,被召入宫。李东阳人小足短,跨不过门坎,考官笑道“神童足短”,李东阳随口对答“天子门高”。代宗朱祁钰非常喜欢他,把他抱在怀里吃螃蟹,出了一联“螃蟹浑身甲胄”,李东阳瞬间对曰“蜘蛛满腹经纶”。朱祁钰大赞:此儿他日做宰相。李东阳轻易不夸人,但看了文章后,不由得在内心叫出当年欧阳修那句“老夫当避路,放他出人头地”的赞叹。
宋仁宗嘉(佑)二年(1057年)丁酉科进士考试,考官梅尧臣发现一篇名为《刑赏忠厚之至论》的文章,惊为天人。拿给主考官欧阳修批阅,欧阳看后大为震惊,试卷糊了名(弥封,防止作弊),不知谁的,但欧阳断定此卷很可能为得意门生曾巩所作。为了避嫌,欧阳将此卷取为第二,原第二的卷子取为第一。欧阳对梅欣然道:“老夫当避路,放他出人头地啊!”最后一揭榜,两人傻眼了,是眉山苏轼的。状元是福建浦城的章衡,欧阳的得意门生曾巩也考中了进士,只不过排得挺远。同榜中进士者还有程颢、吕惠卿、苏辙(苏轼弟)、曾布(曾巩弟)、张载(程颢表叔)、章惇(章衡堂叔)。
聚会结束之后,有人看王阳明那个牛哄哄的样儿,气不打一处来,尤其他当众展现超强文才,羡慕嫉妒恨,于是私下里议论,这小子如此猖狂,若真让他考上,眼里岂能容下吾辈?
三年后,王阳明卷土重来,又没考上,这次原因是“忌者所抑”,意思说有人故意搞鬼把王阳明弄下去了。窃以为这一说法不成立。明朝科举制度严格,钻空子的可能性不大,国家对科举极为重视,有几人敢拿自己仕途开玩笑。更何况卷子弥封、誊录,经过几道手续后才到阅卷老师手里,根本不知道哪个是谁的。原因只有一种解释——不适应,王阳明还不适应科举,心思没用在这上面,自然不可能考中,就好像有的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知识渊博,学问很深,但一考试保准在后面,只能解释为不适用这种应试形式。当无力改变时,你只有慢慢适应。
发榜当日,京城眼泪泛滥成灾,王阳明一样毫不在乎,与人说道:“举子以落第为耻,我以落第动心为耻。”心怀坦荡,等闲视之。人间百态,怀着一颗平常心,遂使海阔天空一路蓝。
梁启超11岁中秀才,16岁中举人,投南海先生康有为门下。康以大海潮音,作狮子吼,犹如当头棒喝,令梁冷水浇背。时康为秀才,梁为举人,梁是奔着学问来的,功利心没那么强。1893年,康中举人,师徒二人于1895年携手入京参加会试,此时梁之学问已超过了康。会试主考官徐桐嘱咐众考官说凡措辞文风与当年康给皇帝写的《上清帝书》相似者,一律不取。梁的答卷文采勃发,见解深刻,被误认为是康所作,故而直接落榜,而后康高中进士第八名。梁以超世之才掩护了康,落榜后,也只是微微一笑而已。
落第后,王阳明跑到余姚老家散心,组织了一个诗社,找两个德高望重的知识分子,就能开个书院。类似今日的网友弄的文学社团,闲着没事儿约出来,吃吃喝喝,写点儿相互吹捧的诗文,评论时政,发发牢骚,顺便骂骂内阁那帮孙子,没啥技术含量,也没营养价值。在明朝,诗社这种非官方文学团体,可以自由组织。什么事物发展到极致都将变了性质,诗社、书院等文学教育团体后发展成了一股政治力量,政党之雏形。比如顾宪成的东林书院,是为明朝末年东林党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