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是呀,一定是受了风寒,嗓子疼。一受风,都会咳嗽的……”
不愧是天障院的什么人的什么人的女仆,拿腔拿调地说话。
“而且听说近来有人得了什么肺病呢。”
“可不是吗,听说近来出现了什么肺病,鼠疫之类的新鲜病哪。现在可是半点也不敢大意啊!”
“旧幕府时期没有过的疾病,都是很怪异的,所以你也要留神。”
“您说的是。”女仆十分感动。
“虽说是受了风寒,可是她也没怎么出门呀……”
“哪里,您不知道吧,近来它交上了坏朋友啦!”
女仆就像谈论国家机密似的,十分得意。
“坏朋友?”
“是呀!就是临街教师家的那只脏兮兮的公猫呀!”
“那个教师,就是每天早晨乱叫唤的那位吗?”
“没错,就是他。每次洗脸的时候,都发出杀猪似的尖叫,真受不了。”
“杀猪似的尖叫”可真是绝妙的比喻。我家主人有个毛病,每天早晨在浴室刷牙时,总是用牙刷往喉咙里捅,肆无忌惮地发出怪声。心情不好的时候,他就更加放肆地扯着嗓子“啊啊”大叫了。总之,不论高兴不高兴,他都无止无休地放声嚎叫。据他老婆说,没搬到这里来以前,他并没有这个毛病。可是自从有一天他偶然叫了以后,直到今天,就不曾间断过一天。真是个招人讨厌的毛病,可是为什么对这种事如此坚持不懈,绝非我等猫辈能够明白的。这也就算了,不过居然说我是什么“脏兮兮的猫”,说话也太尖刻了。我竖起耳朵,继续听下去。
“那么嚎叫,兴许是在念什么咒呢。明治以前,从武士的侍从到仆人,都懂得规矩。在宅邸街区,没有一个人像他那样洗脸刷牙的。”
“您说的真对噢。”女仆胡乱地表示赞同,一味地“噢噢”。
“有那么个主人的猫,只能算是野猫。下次它再来的话,就给我揍它!”
“那是当然,不揍它哪行。三毛的病,肯定是它给传染的。我一定要给三毛报仇!”
这可真是无端蒙此不白之冤。看来以后不能轻易去了。我心里害怕,到底也没见到三毛姑娘,便打道回府了。
到家一看,主人正在书房里握笔沉吟。要是将在二弦琴师傅家偷听到的议论学舌给主人,主人一定会大发雷霆的。俗语说的好:“耳不闻,心不烦。”所以咱也不必多事。主人正“嗯嗯”地频频点头,自以为是个神圣大诗人。
这时,特地寄来明信片,号称“眼下忙得分身无术,无暇拜访”的迷亭先生竟飘然而至。
“在写新体诗吗?如得佳作,给小弟欣赏则个!”
“噢,我发现了一篇上好文章,正想翻译过来哪。”主人神色凝重地说。
“文章?谁的文章呢?”
“不清楚是谁写的。”
“无名氏的吗?无名氏的作品里也有相当不错的,不可小窥哟!究竟是在哪儿发表的?”
主人不慌不忙地回答:“《第二读本》。”
“《第二读本》?《第二读本》怎么了?”
“我的意思是说,我要翻译的名作登在《第二读本》里呀!”
“开什么玩笑!你是存心找机会报孔雀舌的仇吧?”
主人捻着小胡子,泰然自若地说:“我跟你可不一样,从来不说大话蒙人。”
“我给你讲个故事:从前有人问山阳[29]先生:‘先生,近日有何大作?’山阳先生拿出马夫写的讨债单给对方看,说:‘要说近日大作,首推此篇了。’所以我想,说不定你的审美还很独到呢。哪一篇?念来听听,我给评评。”迷亭的口吻貌似审美行家一般。
主人以禅师诵读大灯国师[30]遗诫的腔调读起来。
“巨人,引力……”
“什么意思啊,那个巨人,引力?”
“标题是《巨人引力》。”
“这标题怪里怪气的。我可是不懂。”
“这意思是说,有个名叫‘引力’的巨人呗。”
“虽说‘这意思’有点勉强,不过是标题,就不跟你较真了吧!好了快点念正文吧。你的嗓音不错,听起来蛮有趣的。”
“你可不许乱打岔哟!”主人先叮嘱道,便读了起来。
凯特从窗口向外眺望。看到几个小儿在抛球玩。他们将球抛向高空。那球越飞越高,过了片刻落了下来。他们又将球抛上去。一连三次,每次都落下来。凯特问:“球为什么会坠落?为什么不一直往上升?”“因为有巨人住在地下,”母亲回答说,“他是巨人引力。他很强大,将万物拉向自己这边来,也将房屋拉向地面,否则,房子就会飞到天上去,小孩子也会飞起来。你看见过落叶吧?那就是巨人引力在召唤。你们的书本掉到地上过吧?那是因为巨人引力叫书本掉下来的。皮球飞上天,巨人引力就会叫它,于是,皮球就掉下来了。
“就这些?”
“嗯。不错吧。”
“呀,服了老兄啦。真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哟。原来‘橡面坊丸子’报应在这儿了。”
“什么是报应不报应的。因为的确是一篇妙文,我才翻译过来的。莫非贤弟不以为然?”主人盯住对方金边眼镜后面的眼睛,说道。
“太出乎意料啦!万万想不到你也有等伎俩。这回是彻底被你捉弄了。认输,认输!”
迷亭独自感慨不已,主人却根本不知其所云何意。
“原本没有要你认输的打算啊,只是觉得文章有趣,试译一下罢了。”
“哎呀,太有趣了。再没有比这篇更有趣的了。实在是高啊,甘拜下风!”
“何须贤弟如此谦恭。我近来不想再画水彩画了,倒是想写写文章呢。”
“那岂是远近无别、黑白不分的水彩画能够相提并论的?愚弟不胜钦佩之至!”
“既然得贤弟如此赞赏,愚兄更是信心倍增啦。”主人的回答总是驴唇不对马嘴。
就在此时,寒月君说着“上次失礼了!”走了进来。
“哟,失迎失迎!刚刚拜听了旷世名文,驱除了‘橡面坊丸子’之幽灵。”迷亭的话不知所云。
“啊,是吗?”寒月的回答也稀里糊涂。
唯有主人淡定如常。他说:“前些天你介绍的越智东风君来过了。”
寒月说:“噢,来过啦?越智东风君是个非常正直的年轻人,只是稍稍有点古怪。我担心会给您添麻烦,可他一定要我把他介绍给您……”
“没添什么麻烦……。”
“他来先生家,没有为自己的姓名作什么解释吗?”
“没有。好像没有说起。”
“是吗。他有个习惯,不论去哪里,对初次见面的人都要讲解一番自己的姓氏。”
“讲解什么?”唯恐天下不乱的迷亭先生插了一嘴。
“他非常担心别人把‘东风’二字读成音读[31]。”
“唉呀呀!”迷亭从金泥虎皮纹烟盒中捏出些烟叶来。
寒月又道:“他总是一开口就对人家说,我的姓名不是读‘越智东风’,而是‘越智KOCHI’。”
“妙哉!”迷亭把云井牌香烟深深吸进肚子里。
寒月说:“其实这完全起因于文学热。把‘东风’读成KOCHI,和‘越智’这个姓一起读,就谐音成了‘远近’这一成语,他为此很是自得。因此他常常叨叨:‘如果把东风二字用音读来读,我这番苦心就白费了。’”
“这人的确够古怪的。”迷亭先生更加兴奋,打算将吸入肺腑中的云井烟由鼻孔喷出,而那团烟雾于途中迷了路,结果又被吸回了喉咙这个出口。他被呛到了,握着烟管,不住地咳嗽。
“前些天他来的时候说,他在朗诵会上扮演船老大,遭到了女学生们的嘲笑。”主人边笑边说。
迷亭用烟管敲打着膝盖说:“噢,没错没错……”
我觉得有些危险,便稍微离他远一些。
迷亭说:“关于那个朗诵会,前几天请他吃‘橡面坊丸子’时,他曾提起过。他说第二次朗诵会打算邀请知名文人开成一个大会,希望先生届时务必光临。后来我问他下次朗诵会还是演出近松剧作中的世俗题材吗?他说‘不,下次要选个更新潮的本子,就是《金色夜叉》[32]。’于是我问他这回扮演什么角色,他说扮演女主角阿宫。东风扮演阿宫,一定很有看头!我一定要出席,为他喝彩。”
“一定很好看!”寒月阴阳怪气地笑着。
“不过,那个东风君给人感觉非常本分,毫无轻浮之处,很好。与迷亭之流可是完全不同噢。”主人一举三得,报了安德利亚、孔雀舌以及橡面坊丸子的心头之恨,迷亭却毫不介意似的笑道:“说到底,愚弟者流不外乎是些‘行德之俎[33]’罢了!”
“差不多吧。”
老实说,主人并不明白“行德之俎”是什么意思,但他不愧是当了多年教师,已惯于糊弄了,因此在这种情况下,他将教坛上的经验应用在社交上了。
寒月先生率直地问道:“何谓‘行德之俎?’”
主人则望着壁龛说:“那枝水仙,是我去年年末从澡堂子回来时顺路买来,插在花瓶里的,开的时间不短吧。”硬是把“行德之俎”的尴尬给避开了。
迷亭像跳大神乐舞蹈[34]似的,在指尖上旋转着烟袋杆,说:
“提起年末,去年年末,我经历了一件非常离奇的事哪!”
“什么离奇经历啊,说来听听。”主人觉得“行德之俎”已被抛到脑后,松了口气。据我旁听,迷亭先生所谓的离奇经历是这样的。
“记得是去年年末的二十七日。由于那位东风君事先通知我:‘将前往贵府拜访,以领教先生有关文学艺术方面的高论,切望先生能在家一候。’于是我从清早就开始恭候,先生却迟迟未到。午饭后,我正在炉边读巴里·培恩[35]的滑稽小说时,住在静冈的家母来信了。展开一看:
“诸如‘严寒时节切莫出门’啦,‘冷水浴时定要生好火炉’啦,‘室内要保温,否则会受风寒’等等,嘱咐繁多。到底是母亲,外人无论如何也不会细致到这种地步的。就连我这个一向我行我素之人,此时也深受感动。就因了这封信,我想着自己平时总是这么游手好闲地度日,也太不成体统,我必须写出名垂青史的伟大著作,来光宗耀祖。我要在老母有生之年,使天下人都知道明治文坛上有我这么一位迷亭先生。
“我接着读下去,信上还说:‘像你这样的无所事事的人太幸福了。自从和俄国打仗以来,许多年轻人付出了巨大辛苦,为国效力,而你们,即使在这寒冬腊月,也过得像正月似的,只知道玩乐。——其实,我并不是像母亲想象的那样游手好闲呀——再往下看,信中列举了一些我的小学同学的名字,他们在这次出征中,有的阵亡了,有的负伤了。我一一念着那些名字时,不知怎么,竟感到尘世凄凉、人生无趣。信的最后,母亲说:‘我已年高体衰,给你做新春年糕汤,恐怕也是最后一次了……’由于写得如此悲戚,更使我的心情郁闷,渴望东风君快些光临。但东风先生却左等右等也不来。不久,终于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我想给家母写封回信,就写了十二三行。家母的来信长达六尺以上,而我无论如何也写不了那么长,一向只写十行左右。信写完了,因整天坐着不动,感觉胃里十分难受。忽然想到东风来后,叫他在家等我好了,先去寄信,顺便散散步。
“可是我鬼使神差地向大坝三号街走去,并没有去富士见町的邮局。偏偏那天晚上有点阴天,寒风从护城河刮来,冷得不行。从神乐坂[36]开来的火车发出“呜——”的一声从土堤下驶过。我只感觉凄凉无比。日暮、阵亡、衰老、世事无常,这种种念头在我头脑中飞速旋转起来。常听说有些人上吊自杀,恐怕就是在这种心境下冒出寻死之念的吧!我微微抬起头,往堤坝上一瞧,不知不觉已经来到那棵松树下了。”
“那棵松树?哪棵呀?”主人问。
“就是上吊的那棵松树呀!”迷亭说着收拢了一下衣领。
“上吊松不是在鸿台[37]吗?”寒月也来推波助澜。
“鸿台那棵是悬钟松,堤坝三町的那棵是上吊松。若问为什么叫上吊松,据说自古以来,无论何人,一来到这棵松树下就想上吊。虽说那堤坝上有几十棵松树,可是只要有人上吊,准是吊在这棵松树上。每年必定有两三个人在这树上吊死,而其他松树的话,怎么也勾不起想寻死的欲求来。但见那棵上吊松,枝桠正好伸到了大路上,煞是好看。我心说,就那么闲着怪可惜的。真想看看有人吊死在那松树上头。我往四下望去,偏偏没有一个人来。没办法,要不然我自己去上吊?不可,不可,我若上了吊,可就没命喽!太危险,还是算了吧!但是,传说古希腊人在宴席上模仿上吊,以添余兴。玩法是:一个人上台,将头伸进绳套时,他人将台子踢倒。套住脖子的人在台被踢开的同时,松开绳套,跳下台来。果有此事的话,便不必害怕,我打算小试一下身手,就伸手够到松枝一拉,那松枝就弯了下来,弯曲的形状很漂亮。我想象着吊在那上面后,身体摇来荡去的样子,喜不自禁。我非常想要上吊,可是转念一想,如果东风君已到家里,枉然空等,叫人情何以堪。那么,还是先回去见东风,履行约会,欢谈之后,再来上吊不迟,于是,我便回家了。”
“这么说,你算是拣了条命喽?”主人问。
“真有意思!”寒月嬉笑着说。
“回家一看,东风君没来,但看到他寄来了一张明信片:‘今日不期要事缠身,无奈不能趋府赴约,望日后有幸再得面晤,竟日畅叙为盼。’我终于放下心来,如此一来,自当毫无挂心之事,前去自缢了,心下欢喜,急忙穿上木屐,三步并作两步赶回原来的地方一看……”说到这儿,他故意望着主人和寒月的脸,停顿了下来。
“到底看到什么啦?”主人有些性急起来。
“渐入佳境喽!”寒月摆弄他的外卦胸前的衣带说。
“我一看哪,已经有人吊在那上头了。跟你们说,只差了一步啊,多让人遗憾呐。现在回过头一想,当时我一定是阴魂附体了。用詹姆斯[38]等人的话来说,那是我潜意识中的幽灵界与我生存的现实世界按照某种因果关系在互相感应。真是无奇不有啊。”迷亭先生说得煞有介事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