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三毛姑娘死了,和老黑又合不来,我不免有些寂寞,幸而在人类中交上了知己,倒也不觉得多么无聊。前不久有人致函主人,请求将我的照片寄给他一张。近日又有人专门给我寄来了冈山名产——黄米面团子。随着日渐获得人们的怜惜,我渐渐忘却自己是一只猫,不知不觉间,自我感觉与猫族渐行渐远,而与人类越走越近了。因此,眼下丝毫没有纠集猫族同类与两条腿的人决一雌雄的意图。非但如此,甚至进化到了常常误以为自己也是人类的一分子的程度,真是越来越出息了。
当然,这并不表明咱蔑视同胞,无非是顺其自然,向性情相投之处觅一安身之地罢了。倘若指责咱是什么变心、或是轻率、背叛的话,可有点承受不起。倒是那些搬弄是非,咒骂别人的人,多是些不知变通、顽固不化的家伙。
咱脱去了猫性,才意识到不该执着于三毛姑娘和老黑,还是应该站在与人同等的高度,自信满满地去评价人们的思想与言行,这不是很顺理成章的吗!无奈主人只是把咱这么个识多见广的猫当作稍微聪明一点的猫儿了,连一句招呼都不打,就把黄米面团像吃自家东西似的吃了个精光,真是遗憾。人家索要我的照片,好像也还没有寄去。要说有想法,肯定是有的,不过,主人是主人,咱是咱,看法自然有所不同,也无可奈何。
由于咱随时随地以人自居,因此对于已经不再来往的猫胞动态,实在很难描绘,还是听我将迷亭、寒月几位先生的趣事一一道来吧。
那天是个晴朗的周日。主人款款走出书斋,把笔墨和稿纸放在我身边,然后趴在榻榻米上,口中念念有词。这怪腔调,大概是为撰写草稿作的准备吧。我定睛一看,片刻工夫,主人就写了“香一炷”[1]三个大字,这到底算是诗,还是算俳句?对于主人来说,写出这三个字来,不免有些附庸风雅。就在此时,他另起一行,笔走龙蛇地写起来。“刚才一直在考虑写一篇有关天然居士[2]的故事。”只写了这一句又停了笔,半天不见动静。主人捏着毛笔,冥思苦想,却想不出什么佳句,竟然舔起了笔尖,结果搞得嘴唇乌黑。然后又在那句话下面画了个小圆圈,往圈里点了两点,安了一对眼睛。然后又在正中画了个鼻翼大张的鼻子,最后是一横,成了个一字形的嘴。这既不成文章,也算不上是俳句。主人自己看着似乎也觉得别扭,三下两下地把那张脸涂掉,又另起了一行。主人想当然地认为:只要另起一行,写出来的东西自然就成了诗、赞、语、录似的。少顷,他以言文一致体一气呵成了一篇不知所云的文章:“天然居士者,乃探究空间、钻研《论语》、吃烤白薯、流鼻涕之人也。”接着,主人又无所顾忌地朗读起来,罕见地发出了笑声,“哈哈哈哈,有意思。”但他又说,“‘流鼻涕’有点刻薄,还是去掉吧。”于是,在这个词上划了一杠。本来划一道足矣,他却两道三道地划,画成了漂亮的平行线,而且已经划出了界,他也不停笔。直到划了八条平行线,仍旧没有想出下一句来,这才投笔捻须。正当他狠狠地捻着胡子,撸上撸下的,好像在说“我一定要从胡须里捻出文章来给你们瞧瞧”的时候,女主人从茶间[3]走来,一屁股坐在主人面前,说道:
“我跟你说个事。”
“什么事?”主人的声音就像是水里敲铜锣,瓮声瓮气的。
妻子似乎不太满意主人的回答,又重复一句:
“我跟你说个事。”
“什么事呀?”
这时主人正将大拇指和食指伸进鼻孔,猛地拔下来一根鼻毛。
“这个月,钱有点不够花……”
“不会不够的。医生的药费已经付过,书店的赊账上个月不是也还清了吗?本月必有富余。”主人说着,若无其事地将拔下来的鼻毛当作天下奇观似的欣赏着。
“可是,你不得吃米饭吃面包,还要蘸果酱……”
“一共吃了几罐果酱?”
“这个月吃了八罐。”
“八罐?我不记得吃了那么多呀!”
“不光是你吃,孩子们也吃啊。”
“再怎么吃,也不过五六元钱呀。”
主人面无表情,小心翼翼地将鼻毛一根根竖立在稿纸上。由于根儿上沾了点肉,那鼻毛像针似的立得笔直。这意外的发现,令主人大为兴奋,“噗”地吹了口气。可是由于黏性太强,那鼻毛岿然不动。“真够顽固的!”主人拼命地吹起来。
“不光果酱,还有好多非买不可的东西哪!”女主人一脸不满地说道。
“也可能有吧。”主人又将手指插进鼻孔,使劲地拔了一撮鼻毛。鼻毛有红色的,有黑色的,种种色彩之中,夹杂着一根是雪白色的。主人大吃一惊,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他将夹着那撮鼻毛的手指,伸到女主人眼前。
“唉哟,讨厌!”女主人皱起眉头,推开主人的手。
“你瞧瞧,鼻毛都白了!”主人颇为感慨地说道。
连原本来谈事的妻子都被逗笑了,边笑边回茶间去了,似乎不打算再和主人谈经济问题了……
主人又继续写他的天然居士了。
用鼻毛赶走了老婆的主人,摆出暂且可以安心写作的架势,一边拔鼻毛,一边急于写出文章来,可是,笔尖却动也不动。
“‘吃烤白薯’也是画蛇添足,还是割爱吧!”他终于狠狠心把这一句划掉。“‘香一炷’也太唐突,不要了!”又毫不惋惜地进行了笔诛,只剩下了一句:“天然居士,乃探究空间,研读《论语》者也。”主人觉得这样写又未免有些简单。唉,真麻烦!还是不写文章,只写一篇墓志铭吧!他大笔一挥,划了个叉子。气势豪迈地画了一株蹩脚的南画风格的兰花。刚才费了半天劲写成的文章已经被他删得一字不剩了。他又把稿纸翻过来,在背面写了些莫名其妙的句子:“生于空间,探索空间,死于空间。空也,间也。呜呼!天然居士!”
就在这时,那位迷亭先生又登门拜访了。他似乎是将别人家当作自己家了,常常不请自来,大摇大摆地进入房间,甚至有时从后门飘然而至。他这个人,像什么忧愁、客气、顾忌、辛苦之类的,自打一出生就统统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又在写《巨人引力》吗?”迷亭等不及坐下,开口问道。
主人夸大其词地说:“是啊。不过,也不是一直在写《巨人引力》,现在正撰写天然居士的墓志铭哪。”
“所谓天然居士,莫非和偶然童子一样,都是戒名吧?”迷亭依旧是随口胡扯。
“有偶然童子这个人吗?”
“哪里。没有啊。不过,估计会有这类名字的。”
“鄙人孤陋寡闻,虽然不知道偶然童子乃何方人士,不过,天然居士,你是认识的。”
“到底是谁呀,竟然煞有介事地起了个天然居士的名字?”
“就是那位曾吕崎呀!毕业后入了研究生院,研究的课题是‘空间论’。由于用功过度,患腹膜炎死了。说起来,曾吕崎还是我的知交呢。”
“是老兄的知交,也一样啊,我绝不会说不中听的。不过,使曾吕崎变成了天然居士,究竟是谁人所为?”
“当然是我啦!是我给他起的这个称呼。因为原本和尚起的法号就没有庸俗的。”主人似乎在炫耀天然居士这个名字十分风雅。
迷亭先生却笑着说:“还是让我拜读一下你写的墓志铭吧!”说着拿过原稿,高声朗读起来:
“什么呀这是……生于空间,探索空间,亡于空间。空也,间也,呜呼!天然居士。”
迷亭先生读罢恭维道:“果然是好文笔。与‘天然居士’这个名字很相称。”
主人很高兴地说:“不错吧?”
“应该把这个墓志铭刻在腌菜缸的压菜石上,然后像扔‘试力石’一样扔到佛殿后面去,高雅当然好,只是天然居士也该得道成仙了。”
“我也正想这么做呢。”主人回答得极其认真,又说,“失陪一下,去去就来,你就逗这猫儿玩玩吧!”
不等迷亭答应,主人早已一阵风似的走了。
没料到咱被任命为迷亭先生的接待员,总不好太冷淡,便“喵喵”地亲热地叫着,爬上他的膝头。谁知迷亭先生说:“嗬,这猫好肥呀!”竟然没礼貌地揪住我的颈毛,将我头朝下倒提着,又说:“这么倒提着看,不太可能抓老鼠的。嫂夫人,您说呢,这猫会捉耗子吗?”
看来光我接待还不够,他又和隔壁屋里的女主人攀谈起来。
“捉耗子就别指望了,倒是会吃年糕汤跳舞呢。”没想到,这女主人竟然揭我的短。我虽然正被倒提着,也觉得怪难为情的。然而,迷亭先生还是不肯放开我。
“说的是啊。看这猫脸儿,就像会跳舞的。嫂夫人,看这猫的相貌还真不可大意呢,很像从前通俗读物里描写的双尾猫哟!”迷亭先生满口胡言地一味跟女主人搭讪。女主人只好放下针线活儿,走进客厅来。
“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他也该回来了。”女主人说着,重新斟了一杯茶送到迷亭面前。
“苦沙弥兄去哪儿了?”
“我也不知道,他这个人,出门向来都不说一声去什么地方的。大概是去看医生了吧!”
“是甘木先生?被这样的病人缠上,甘木先生真是倒霉啊!”
“诶。”女主人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得含糊地应了一声,迷亭先生不以为然,又问:
“苦沙弥兄近来可好?胃病好些吗?”
“谁知道是好还是不好。像他那么爱吃果酱,再怎么找甘木先生看病,也治不好他的胃病啊。”
女主人把刚才跟丈夫怄的气,借题发挥地对迷亭发泄起来。
“他那么爱吃果酱吗?简直像个孩子!”
“不光是吃果酱,近来还大吃特吃起了萝卜泥,说什么是治胃病的良药,所以……”
“真没想到!”迷亭惊叹道。
“就是从他在报纸上看到一条消息之后开始的了,说什么萝卜里面含有淀粉酶。”
“怪不得呢。他是想通过它来缓解吃果酱给身体带来的危害啊。亏他想得出。哈哈……”迷亭听了女主人的抱怨,竟笑逐颜开。
“前几天他还叫小孩子吃哪……”
“吃果酱吗?”
“哪里,是萝卜泥呀!……他说,‘乖乖,爸爸给你好吃的,过来!’我还以为他突然喜欢孩子了呢,哪知道他净干蠢事!两三天前,他还把二丫头抱到衣柜上……”
“有什么意趣?”迷亭不论听到什么,总要归结为意趣。
“哪里有什么意趣啊。就是想让女儿从那上面跳下来试试。才三四岁的小女孩,怎么能让她做那么危险的事?”
“的确是毫无意趣啊!不过,他倒是个没什么坏心眼儿的好人呢。”
“要是心眼儿再不好,那可就没法跟他过了!”女主人气咻咻地说。
“唉,还是不要发牢骚了!像现在这样天天吃喝不缺地过日子,就算有福气了。苦沙弥君既不嫖赌,又不讲究穿戴,真是个会过日子的好夫君。”迷亭兴致勃勃地进行着不合其身份的说教。
“那您可就大错特错了……”
“难道说他还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看来这世道,还真得小心点喽!”迷亭轻飘飘地说。
“他倒不是去玩乐,就是喜欢买些根本不看的书。如果懂得适可而止,倒也罢了,可是他总是自行其是地去丸善书店,一买就是好多本,到了月末就装糊涂。就拿去年年底来说吧,由于月月拖欠书款,越积越多,搞得紧紧巴巴的。”
“咳,不就是书嘛,他想买多少就让他买多少好了,有什么关系。如果有人来讨账,就说‘很快就付钱,很快就付钱!’要账的自然会走的。”
“话是这么说,也不能总是拖着不还!”女主人沉着脸说。
“那么,就说明理由,让他削减书费嘛!”
“行不通啊,跟他说什么也没有用,他哪里听得进去呀。近来又教训我说:‘瞧你这样子,哪像个学者的妻子!一点也不了解书籍的价值。从前罗马有这么个故事,为了让你开开窍,听我给你讲讲!’”
“有点意思。什么故事呀!”迷亭来了兴致。与其说是对女主人的表示同情,不如说是受好奇心的驱使。
“据说古罗马有个皇帝名叫塔尔金……”
“‘塔尔金’?塔尔金这名字太有趣啦。”
“外国人的名字太难记了,我可记不住。据说他是第七世皇帝……”
“是吗?第七世皇帝叫塔尔金,着实有趣啊。那个七世皇帝塔尔金怎么了?”
“哟,要是连您也取笑我,那我可真是无地自容啦。您知道的话,直接告诉我不就行了吗?心眼真坏!”女主人又把矛头转向了迷亭。
“取笑?我才不干那种缺德事呢。只不过觉得什么七世皇帝塔尔金很有些古怪罢了……唉,等一下,你是说罗马的七世皇帝吧?这个我虽然记不太准确,大概说的是塔奎因·杰·普劳德吧?嗨,是谁都无妨,那个皇帝怎么啦?”
“据说,有一个女人拿着九本书去见皇帝,问他买不买。”
“这样啊。”
“听说皇帝问她多少钱才肯卖,她要了很高的价钱。皇帝说太贵了,能不能便宜点儿?那女人突然从九本书里拿出三本,扔到火里烧掉了。”
“真可惜!”
“据说那些书里记载的全是不为人知的预言什么的。”
“哦!”
“皇帝以为九本书只剩了六本,价格应该多少会降低点吧,便问六本多少钱。可是,那个女人回答的还是那个价,一分钱也不让。皇帝说,这也太不讲理了。于是那女人又拿出三本书扔进火里烧掉了。皇帝似乎还有点不死心,问那个女人,剩下的三本书要多少钱。那女人还是要九本书的价钱。九本变成六本,六本变成三本,可是价钱照样一分钱不少。如果再讲价,那女人说不定会把剩下的三本书也扔进火堆里呢。终于,皇帝花了大价钱,把幸免于难的三本书买下了……丈夫讲完还兴致盎然地问我:‘怎么样?听了这个故事,你多少明白了书籍的可贵了吧?’可我还是不明白有什么可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