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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节五十九 母子君臣(中)

“这……”,光绪费心斟酌着词句,却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嗫嚅了半天,才终于支支吾吾的挤出一句,“儿子不是……不是……很懂,还请亲爸爸示下。”

大事?!对一国而言,天大的事也大不过帝系传承!光绪早就听闻,当年穆宗皇帝大行,自己以近支宗亲入继大统,满朝文武就曾为了防止前明嘉靖年间明世宗为自己的本生父兴献王争取皇帝封号的的“大礼议”重现而众说纷纭群情汹涌,甚至还在穆宗入葬时出了个死谏以求太后为穆宗立嗣的吴可读!

何况,还有替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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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又口吃了!

慈禧太后原本就明显地向下弯曲的嘴角下垂的更厉害了,她用余光微微的睨了眼光绪,目光冷冽的足以砭人肌骨,那种近年来在面对皇帝时时常出现的挫败感又涌上了她的心头……

上天究竟还要她怎样做,才能给这风雨飘摇的大清朝造就一个英武有为的君主?

十七年了,她已经努力了十七年!从眼前这个皇帝四岁入宫起,她就几乎竭尽所能得对他所要走的每一步都都精雕细刻,力图使他成为一名既能孝顺母后,又能奋发有为的君王!

她已经给了他最好的教育——在他入宫的第二年,就选拔了出身帝师之家,有状元之才的翁同龢来做他的蒙师,甚至还在繁忙的政务之余还拨冗召见他的师傅们,以了解他的学业进展情况。从光绪十一年起,她还让师傅们着人把他每日所作的诗、论及对子,均缮写清本一并呈览,把检查批阅皇帝的学业和批阅奏折一样作为自己每日必修的功课……

而为了使他成为一个深谙帝王心术的君主,她从他十岁起就开始让他参与政务——民间总是传说她似武则天般的大权独揽,丝毫不让皇帝染指政务,而大臣们中间也时不时地有所谓“牝鸡司晨”的声音传出,可又有几人知道她为了培养皇帝的政治才干所耗费的心血?

自光绪六年起,她就在批阅奏折时把皇帝带在身边,给他讲解奏折,甚至有时候还让他试着在折上批答;而当皇帝满了十三岁后,她更是在军机大臣们递上奏折后,便让皇帝先看一遍,然后再对他讲述下出她自己的处理意见,并告诉皇帝为什么要这样办,她要让皇帝知其然,更要让他知其所以然!

而她之所以如此煞费苦心,除了让皇帝学习处理政务外,她还要通过那些自皇帝十岁时便开始出现在发回的奏折上,类似儿童描红的幼稚字体向天下昭示——当年选择他,爱新觉罗·载湉,作为同治皇帝的继承者,而放弃当时呼声颇高的那些所谓“长君”,绝不仅仅是她慈禧太后为一己私利而做出的短视之举。

而是要经由她——慈禧太后叶赫那拉.杏贞之手,为大清苦心栽培出一位不但不亚于她的儿子同治,她的丈夫咸丰,还有那位至今仍被许多人认为是宣宗诸子中唯一当真有帝王之才的小叔子恭亲王爱新觉罗.奕䜣,甚至是和乾隆爷、康熙爷那样的一代圣主相比都不遑多让的,雄才大略的一代英主!

她为此几乎付出了一切!甚至把当年对亲子同治都吝于给予的关爱都给了他,可换来的……难道就是眼前这么个连打雷都要害怕,期期艾艾、怯懦退缩的……皇帝?

“皇帝先坐下吧!”,想起了今日召见皇帝的目的,慈禧太后很快便压下了胸中涌上的阵阵失落,深手指了指对面的汉白玉墩,招呼光绪在面前坐了下来。

“李莲英,你个奴才!”,她随即转向了远远站在一边的侯着的李莲英,“你主子们在这里坐了这许久,你这狗才连壶茶都不懂的上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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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起明黄色的茶碗,慈禧太后自己用碗盖慢慢把浮着的茶叶滤到一边,随即望着淡淡的茶氛,静静地出了一会神。

而对面的光绪则一面用茶碗盖遮挡着脸,一面又从缝隙中小心的打量着正对着他的太后——面部的皮肤已经开始透出干涩,脸上线条深邃,宽广的额头上已经刻上了清晰的川字纹,眼袋明显,鼻梁高挺,嘴唇棱角分明而嘴角则很明显地向下弯曲,一双眼中目光灼然,几如鹰隼!

光绪曾一直想不明白,就这样一张女生男相,几乎时时都让人感觉到咄咄逼人的脸,是如何在四十多年前让自己那位身为皇帝的伯父魂牵梦萦乃至神魂颠倒的?而直到他3年前大婚后,在景仁宫里见到那个娇小玲珑,长的甚是惹人怜爱,却又性格刚强敢做敢为的珍嫔之后,他在依稀有了些觉悟——

都说旗下的女人多比男人强,而这种性格像一团火,仿佛永远精力十足,永远兴致勃勃的女人,在她的少女时代,对于从事皇帝这个苦差事的男人的诱惑力,却几乎是致命的!

没给光绪太多胡思乱想的时间,略呷了几口茶后,慈禧太后便开口了:“皇帝,这借惩治任令羽以敲山震虎,杀鸡儆猴的主意,究竟是别人帮你参详的,还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回亲爸爸的话,儿子曾问询过翁师傅,师傅说,此事他的弟子亦卷入其中,他自当避讳。”,光绪很小心的回道。

慈禧太后原本抿的紧紧地嘴角略放松了些,她稍有的给了皇帝一个满意的眼神:“哦?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回亲爸爸的话,确是儿子自己想出来的。”,光绪的口齿此时已经伶俐了许多,“亲爸爸很早就教导过儿子,一张一弛,文武之道!用在御下之术上,便是在示之以恩时,亦要示此以警……如此方能即人尽其才,又不至于使臣子生出非分之想。”

“你这话说的不错。”,慈禧很平静的道,“督抚权重,无过于北洋!为大清的千秋万代计,削一削李鸿章的权,其实也是朝廷保全人才。”

光绪眼中立时显出了喜色,但还来不及让他细细品味这得来不易的赞赏,慈禧太后的话锋已是一转:“想得不对,但你的措置却全错了!”

光绪眼里的些许喜色立时散去了,他重新思忖了移时,方才讷讷说道:“这……儿子若有做的不对的地方,还请亲爸爸示下。”

慈禧静静地望着光绪,良久才道:“李鸿章在同治十三年上的《筹议海防折》……看过的吧?”

“回亲爸爸的话,儿子看过。”,光绪立刻飞快地答道。

“嗯,看过就好。”,慈禧太后轻轻点了点头,继续道:“日子远了,李鸿章那折子里的许多话都已记不清了,但有一句却一直没忘记……”

她盯着光绪,问道:“皇帝可知道是哪一句?”,不待皇帝回话,她已经自己说了出来:“便是那‘洋人论势不论理’这一句!”

看着若有所思地光绪,她略欣慰的笑了笑:“明白了?”

“儿子有些明白了……”,光绪的神色突然一黯,突兀的问道:“如此岂非是朝廷离不得李鸿章,而非李鸿章离不得朝廷?”

话音未落,慈禧太后的眉毛便立刻蹙成了两团,她神色阴沉的望向光绪:“皇帝这样讲,其实也未必全错,如今这情势,无论办洋务还是兴军事,若不用李鸿章北洋,淮军和水师,还能用谁?难道用那些‘糙米要掉,见贼要跑,雇替要早,进营要少。’连出操都要雇人代替的旗下子弟?”

“可这……”,光绪脸上的阴霾更浓,“岂不是形同晚唐的藩镇?”

“不中亦不远矣!”,慈禧太后突然又恢复了平静,“皇帝,刚才问你的曾国藩的那句话,你现在可明白了?”

光绪低头略思忖了片刻,便又重新抬起了头——

“儿子一直不太明白亲爸爸为何如此看重张之洞,如今……”,他略显兴奋得话语还为说完,便被慈禧扬手挡了回去。

“这只不过是其一,还有其二呢,皇帝,这你可想明白了?”,慈禧太后道。

见光绪还是满面迷茫,慈禧太后在心中轻叹了口气,便开口继续道:“当年发逆初平,曾国藩便能自裁羽翼,你当他真的就是为了一个道学名声?”,慈禧看向光绪的目光已多了几分责备与失望。

“曾国藩肯裁撤湘军,固然是为了报文宗皇帝的知遇之恩,也是看透了湘军在金陵城里大肆收刮长毛财宝后已不堪一战……”,她侃侃道。

“但最根本的,还是因为出了一个李鸿章!”

“如果曾国藩当时真的听了王闿运那个狂生的话,而做出不臣之举的话,那第一个兴兵讨伐的,必是李鸿章无疑!然则曾国藩自裁羽翼,更在剿灭捻子的时候退位让贤,即保全了自己‘中兴名臣’的名声,又扶持了李鸿章起来。”

“饮水思源!只要李鸿章还在位一日,就自然容不得任何人对曾国藩擅加菲薄,皇帝……这样讲,你可明白了?”,慈禧太后问道。

“儿子懂了!”,今天第一次,光绪皇帝脸上浮现出了自信而笃定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