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节十八 一石数鸟
是日夜,直隶总督衙门,张佩纶私邸。
天津的夏夜,已较初春时天上了几分暑气,回到府中的李鸿章和张佩纶都已换上了月白长衫,此时这翁婿二人正端坐在张佩纶家中的炕床上——李中堂素来喜好西洋家具,而他这个三年前新招的东床于室内陈设却偏好中式格局。
红木的炕几上已经摆上了四干四湿八个高脚果盘,而在张佩纶身边则侍立着一个风姿绰约,仪态端庄的青年女子,正是张佩纶的第三任妻室,李鸿章的爱女李经寿(注1)。
“中堂,您当真要出宪牌让严几道停职待勘?”,张佩纶从妻子手里接过托盖碗茶,恭敬的递到了李鸿章的手中。
“你觉得以今日上午的情势,他严几道还能在水师学堂总办的位置上坐的稳么?”,李鸿章的语气中隐隐透着几分难以抑制的不满——当初选择严复作这个水师学堂总办时,他曾一度对其寄予厚望,查知严复染上了吸食鸦片的恶习时,还曾谆谆叮嘱他想出法子革去。
可这个严几道略受挫折,便是一副蹉跎时光模样,当真是让李鸿章失望已极。
张佩纶接过妻子地来的那个剥好了皮的桔子,“学生晚间听宣盛季详述今日事之始末,感觉严几道已有悔过之心,中堂何不再给他一次机会?”
对严复,张佩纶谈不上什么私交,只不过是觉得严复此番落难,委实是遭了“闽党”试图干预水师学堂这一事件的池鱼之殃。
刘步蟾插手北洋大阅的官学生一事,实在是触及了自己面前这位岳父大人对于“闽党”的容忍底线!只是眼下东边那个邻居正在厉兵秣马,大兴海军,北洋海军正当用人之际,不宜大动干戈,而中堂由此就生了这个杀鸡儆猴的心思。而早已让李鸿章失望已极的严复变成了用来吓猴子的那只鸡……
“更何况水师学堂还需人主持,而一时间也觅不到合适的人选……”,张佩纶刚欲继续,却被李鸿章直接打断了。
“幼樵,你明日便去见一下任治明,问问他是否愿意入我大清国籍,你告诉他,若他肯答应,老夫就保他一个候补道台,让他以总教习身份暂摄水师学堂总办之职。”
“任治明?主持水师学堂?”,张佩纶一时竟有些瞠目结舌,他向李鸿章推荐任令羽已非一日,只是任令羽迄今为止如水师学堂的时日尚还不足20天,就一步登天成了这所海军中最要紧学堂的总教习?这速度也未免太快了些……
“幼樵”,一直站在夫君身旁的李经寿此时突然开了口,“你不必太过忧心,此时若要选一个主持水师学堂的,也当真不会有比这个任治明更合意的了。”
“嗯,夫人有何见教?”,张佩纶奇怪的问道,他素知自己这个妻子不但性情贤淑,而且久在岳父身边侍候笔墨,对于官场运作也一向颇有见地,因此倒也不介意向枕边人虚心求教。
“其实这情由夫君刚刚自己也提到了的”,李经寿掩口一笑,“妾身只有一言,严几道去职和任治明接掌水师学堂,看似不太相关的两件事,其实二者是互为表里,其中的缘故,夫君一思便知。”
“互为表里?”,张佩纶微微一怔,旋即恍然大悟。
“岳父大人真是高明,小婿佩服!”,张佩纶拱手向李鸿章施了一礼,脸上已全是敬佩之色。
“呵呵”,李鸿章捋须大笑,看上去甚是得意。
“人才么,一看是否可用,二来更要看能否为我所用啊”,李鸿章继续道,“来,贤婿,能得任治明这样的人才,也是你举荐之功。老夫没有太多的东西可送,就把这个……”,
他指了指不久前命人送过来的那艘“吉野”舰的船模,“转赠给你吧,也算是我这个外公,送给我将来的外孙子的第一样礼物……
张佩纶一愣,尚未及作答,一旁的李经寿却已喜动颜的道:“谢谢爹爹”。
一旁的张佩纶看着眼前这对笑逐颜开的妇女,心中竟像打翻了五味瓶般百味杂陈——自己前妻所生二子,长子志渊早逝,现在看来,次子志潜在菊耦眼中也绝非是后半生的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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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乔.桑德斯替自己送走悄悄来访的张景星和萧冷月二人后,任令羽一人独坐在书房之中,陷入了沉思。
出于一种军人天生的敏感,他对于今天白日里发生的那场足以使水师学堂就此动荡的风波总是隐隐感觉有些不安,故而在事情稍一段落,他立即安排乔.桑德斯去把这两个和自己最为相熟的官学生叫了来,将事情的前因后果仔仔细细的问询了近1个钟头。
有用的信息不多,但已足够。
万没想到,在水师学堂的这些官学生中,竟然还有一个李中堂乘龙快婿张佩纶的“年家子”!
宣盛季,直隶丰润人,其父乃同治十年壬申科三甲第二十三名——而这直隶丰润,恰恰是张佩纶的老家!如果宣华的父亲当真是同治十年壬申科进士的话,那恰好又是张佩纶的同年。
年家子啊——世人皆知李中堂一生事业起之于曾国藩幕府,而李鸿章也一向对曾国藩执弟子礼,视如严父。
但如果真的究其根本,李鸿章在道光二十七年丁未科二甲第十三名进士及第时,其房师却并非曾国藩,而是如今的户部尚书翁同龢之父——道光、咸丰两朝帝师翁心存的弟子孙锵鸣。
至于曾文正公——李中堂的先祖世代耕读为生,到了其高祖时才“勤俭成家,有田二顷”,算是成了个小自耕农,而离家诸代子弟虽然都投身科场,却一直与科举功名无缘。李中堂的父亲李文安早年也是屡试不第,直到快40岁时才考中了道光十八年的戊戌科进士。
关键是他这个进士中得不早不晚,恰好与曾国藩成了同年,而当时才15岁的李中堂也就成了曾国藩的“年家子”,也正是靠着一层关系,24岁进士及第的李中堂才得以拜倒了曾文正公门下。但若真要按科举惯例排序,他这个曾师傅还是要排在孙师傅后面的。
据传当年孙锵鸣曾带其房中仅有的两名进士晋见太老师翁心存,而素有知人之名的翁心存一见李中堂既惊呼“是人功业在我辈之上”!而现如今李中堂果然做到了文臣之首的文华殿大学士,论一生成就已远超最后只不过是个协办大学士的翁心存!
顺便说一句,孙锵鸣房中当年仅有的两名进士中的另外一人也是个大名鼎鼎的人物——大清朝的两江总督兼南洋大臣,福州船政局的开山之人沈葆桢……
有了这一层渊源,早年李中堂在给翁心存二子同书、同龢的信笺中一向都是以“侄”自称的,但翁家父子做梦都想不到,正是这个徒孙辈的李鸿章,在同治元年以一纸不过寥寥600余字的《参翁同书片》,将时任安徽巡抚却弃城失地的翁同书一参到底,以“斩监候”的重罪收押在监!而当时已沉疴染身的翁心存忧愤交加,竟就此一命呜呼!而翁同书最终也落得个戍边新疆,病死营中的惨淡结局!
而李鸿章却因这一道“天下第一折”,而得到了曾国藩“将来建树非凡,或竟青出于蓝,亦未可知。”的极高评价,从此正式成为曾氏的衣钵传人。
可对翁家仅存的幼子同龢而言,李中堂的跃身龙门,给他留下的却是几乎不共戴天的大仇!
父死兄徙啊!翁师傅从此和李中堂一辈子做冤家,却也在情理之中。只是这位同治、光绪两朝帝师纵有万般理由,却也不该将家仇,变作国恨!
而宣华与张佩纶的关系,就如同李中堂与曾国藩的关系一般,除了“年家子”这一层外,宣华还是张佩纶的小同乡。
而张佩纶,又是李中堂的东床……
任令羽开始咬牙切齿——算来算去,怎么盘算都是一个入了人家毂中的结论!!差距啊差距!想不到还没见到那位中堂大人,就已经被他狠狠的摆了一道!
虽然还没有真正见过李鸿章,但任令羽已经肯定,如果掀开李鸿章的官袍,在那个老东西的屁股后面绝对能看到至少九根长着白毛的狐狸尾巴!
“老狐狸,老狐狸,真的是老奸巨滑的老狐狸!”,任令羽抓着眼前的杯子连声怒骂——自己、闽党、丁汝昌这个李中堂在海军中的淮军嫡系,还有眼前这个被视为“海军发轫之基”的水师学堂,都只不过是李中堂手中玩弄的一颗棋子而已。
前途渺茫哦……
在1891年5月的某个深夜中,蛰伏在天津水师学堂的任令羽悄然在书房中流下了委屈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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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以下数百字为本猫胡言乱语,不喜可无视之——
西元1945年,上海,张爱玲私邸
小醉微醺的胡兰成轻轻倚靠在闺房主人的香肩上,眉眼间全是温存。
“梁京”,胡兰成轻声唤道。
“嗯?”,被胡以笔名相称的张爱玲温柔回应。
“你这香闺中无一处不精致,虽是人工,却浑然天成,只是有一样物事成了败笔,可谓白玉有瑕。”,言及于此,胡兰成眼中已全是笑意。
“何物?”,张爱玲轻笑着问道。
“就是那个‘驭远’舰的船模”,胡兰成手指着不远处水晶鱼缸旁的那个大比例军舰模型,“兵者凶器也,这满是戾气的东西,和你这美人香闺实在是不和谐,不如丢了它吧?”
“呵呵……”,张爱玲突然笑出了声,她凝视着胡兰成,仿佛他刚刚说了个多么可笑的笑话般。
“怎么了?我说的话很好笑么?”,胡兰成眉头微蹙,像是有些不高兴。
“蕊生,我这屋子里的东西你什么都可以丢,独独这个船模是万万丢不得的。”,张爱玲继续道,“你可知那是何物?”
“不过是一个‘驭远’舰的船模么,有何稀奇,我读中学时,此舰的模型班上男学生几乎人手一个。”,胡兰成满不在乎的回答道。
“不,不是‘驭远’”,张爱玲轻轻摇头,“据我祖父讲,此船模制成时,这条船还没上船厂的船台。”
“所以,当这个船模叫到我外曾祖父的案头时,‘驭远’还叫做‘吉野’呢。”
“哦?!”,胡兰成已经坐直了身子,“这么说,此船模乃是你外曾祖李文正公的遗物?”
“还不止呢?”,张爱玲用食指轻轻点了一下胡兰成的额头,“你知道作此船模是哪一个?”
“是谁?”,胡兰成已经双目发亮——李文正公的遗物,国内最早的“吉野/驭远”舰模型,这随便哪一条都足以让人视若珍宝了。
“此船模乃是先总理任公当年自美国回国报效时,在海船上一刀一刀刻出来献给我外曾祖父的,你竟要将它丢了,若让任公的追随者们知道,你可要当心性命不保哦。”,说道此处,张爱玲已是巧笑嫣然。
注1:张佩纶之妻名李经[王寿],该字左王右寿,音shòu,换了几个输入法实在打不出来,各位大大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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