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豢蛇师)同生死兮真情义
空中一道又短又细的灰影蜿蜒爬出。
那是一条小小蛇儿。胡不为顿感失望。先前看到柳根又是唱咒又是结印,郑重其事,还以为他能搞出什么奇怪花样来。谁料想青光浮动过后,竟游出一条跟胖蚯蚓差不多大小的黑蛇来,长不盈尺,拇指般粗细。量它这点身材,能厉害到哪里去?胡不为大感气沮,听得刑房方向的地面震声不断,似乎一头庞然大物在缓步而行。
空中‘刷刷’的声响不断。小蛇儿化身出来以后,并不掉落到地面,在空中迤俪而行,绕成一个圈子,摆尾吐信,身躯曲折,便如在水中游动一般。胡不为看了片刻,心中大奇,看来这条细物或有非常之能也说不定,明明身无两翼,却能悬浮在空中,转折自在,活泼写意之极。
柳根见豢物出来了,大叫道:“小玄,咬它!去咬它!”那蛇儿听命,‘嘶’的一声,弓将起来,大半身子弯成一道半弧,只平拖着短短的一截尾巴以作支撑。便在胡不为瞠目结舌的当口,小玄疾飞如电,向着刑室方向弹射过去。胡不为看不到那边状况,但听得一阵杂乱沉重的蹬踏声响,似乎那头大怪被蛇儿缠住了。
柳根趁这间隙,将手伸下坑来,道:“法师快起来!再晚可就麻烦了。”两掌相握,少年发力将胡不为拽出坑去了。
柳根从地上拣起一支火把,交给胡不为:“把它点燃了!摸黑打架,对我们可不利!”胡不为依言点燃,将他交到柳根手中。也顾不得身后战况如何,先将儿子抱了起来,快步钻进牢房里,把婴儿藏到角落里去了,才转过身来。看到一头壮硕肥大的人形大怪在土笋群中拧身挥拳,有两人多高,手足腰身极粗,不由得心中一震。
那是一头古怪之极的妖物,血肉模糊,只能用‘惨不忍睹’来形容。似乎是身上的毛皮被人从头到脚给剥掉了,露出筋脉骨肉。在灰白零碎的肉块当中,有紫黑的血团混杂,常在挥舞扭动手臂的时候脱离出来,偏又不掉落下去,被几条粘腻的血丝吊着,摇晃片刻,又拍到身上的某一处去,重又融在一起。
那怪便如一只由碎骨碎肉揉成的庞大血袋子一般,不时从身上各处喷出一股细细的血线,间或掉落一两块肉段,但是大脚踩过,地面上大片的血水一漾过后重又凝聚,把掉落的杂物又都粘了回去。胡不为眼尖,看到怪物身上翻动的血肉之间还杂着碎布片和许多稻杆,忍不住一阵恶心。
不消说,这定是那些冤鬼用自己的破碎骨肉组成了这头有形有质的怪物。浓重的污血臭气一时弥漫周遭。
血怪不会鸣叫,行动笨拙得很,只是劲力极大,举手投足间沉风翻动,两只拳头在身上捶击,要把小玄砸死。小玄来去如电,只在它胸腹腰胁游动,觑空张开小口,用两只尖利的毒牙咬噬敌人。毒液侵袭处,便有碗口大小的一块血肉变成乌黑之色。那血怪被搅得不胜其烦,不住的顿足弓身,挥起巨掌向周身拂落,却始终碰不到小玄的身子,反把自己砸出许多伤痕来。好在它有自愈之能,一拳过后,在身上捣出巨大的豁口,但片刻间血肉自动填补,重又回复如常。
胡不为大皱眉头。小玄身法灵动,将怪物搞得手忙脚乱的,似乎占尽了上风。然而它毕竟身小力弱,这般取巧功夫可难得持久。须得想个法子和它联手才好。一低头间,已有计较,大步迈前靠近牢柱,将手掌伸出牢外。适才一度遇险,将他的一腔勇气都吓退回去了,胡不为可不敢再大胆冲出牢去了,虽然面前几根木柱根本挡不住大怪的横手一击,但在胡老法师心中,有这几支东西护着,好歹心里觉得安稳一些。
‘呼’的一声,胡不为觑空激出一团火球,向那妖怪小腹轰去。刚才无意之中乱放火弹,他已粗略掌握一些收发灵气的技巧,虽然还不圆熟,但简单扔些大小威力不等的火丸或火球,却已能轻易办到。
那团明亮的火球破空疾去,一招中敌,在血怪腹上爆裂开了,炽热的炎气将中招部位焚得焦黑。胡不为大喜,叫道:“好!”但见妖怪肚子膨鼓过后,两道血水从两侧腰际横流,漫过焦肉,顷刻间又补成了红白之色。胡不为不服气,抖了抖手,大喝一声:“破!”法力涌动,从心宫喷薄而出,源源不绝贯进手臂里去。
听得‘呼呼’的声响不绝,十余只火球头尾接连,如硕大的糖串葫芦一般直飞过去,轰向妖怪胸口。
小玄这时正盘到妖怪颌下,蓦感炎热及身,细尾疾拍之下,借力斜上弹跳,蹿到了妖怪耳际避让。十余只火球毫无阻碍,尽轰击在血怪的胸口了。一时间‘砰嘭’之声如乱雷杂作,大片的焰火向四面纷散。明灭的火光将满牢一百多人的脸色都拓了下来。有人惊骇欲绝,有人欣喜盼望,更多的是迟疑和害怕。
法师固然是厉害非凡,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法术见所未见。但是,面对这头狰狞恐怖,凄惨破碎之极的鬼物,谁知他能不能保有胜算?若是他输了,满牢百余人的性命可就完上加蛋了。
先前斥骂过胡不为的粗黑汉子自从牢中突变开始,早就神魂不守,待得看到同牢两个伙伴死得凄惨无比,更是心志被夺,瘫软在地。他缩在最角落里,目睹了胡不为和柳根奋力抵御妖怪的连番动作,满心里只余下乞盼之念,只愿法师大展神威,斩灭妖邪,救回他的一条性命。至于适才轻视法师恶言相向,实是自己狗眼不识泰山,不知两人身怀如此惊世之能,否则,便是借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顶撞两位高人。
十余只火球爆炸过后,气浪翻卷。那怪被冲劲生生迫退了三大步。庞大的身躯压到土笋群中,将余下的六七支粗壮柱子撞得崩飞。震耳欲聋的声响中,原本一人多高的柱子齐腰而断,尖端倒飞到刑房里,撞到血墙上,化做齑粉。
小玄觑准了这个良机,跃到血怪的肚皮上,细尾插入怪物血肉间,卷住了肉筋,张牙连连在敌人胸前啄咬,便如一只生长成条状的啄木鸟在叩啄虫子。便在‘扑扑扑’的穿扎声中,小玄从牙孔逼出大量毒液,尽注入鬼怪血肉里去了,四面碎肉血点零星飞溅,杂着几滴墨黑的毒液。
柳根喜形于色,眼见怪物肚腹之上一大块黑云极快蔓延,顷刻间爬到颈脖上去了。那是小玄的毒液渗透,侵到肌体里面。妖怪若不能及时清毒,只须盏茶工夫便要毒发。小玄原是罕有的毒蛇铁线虺,毒性厉害无比。柳根在捕捉它时便曾见它咬翻了自己养的大黄牛。从被咬到毙命,只不过眨眼工夫,可见其毒之烈。若不是血怪与一般活物不同,结构特异,只怕早就横倒在地了。
怪物似乎也察觉到了危急,右脚向后一步大跨,稳住了身形。一拳带风,从上向下砸击,哪知小玄灵活无比,便在拳头临顶的刹那间,甩过身子横贴在敌人肚皮上。怪物一拳既狠且劲的砸击便落了空。
看着巨拳从下转向,又捣击过来。小玄不敢再以巧劲避让,赶紧松开尾巴。使劲弹动,象一支哨箭一般跳到两丈外的柳根肩上,贴着主人的耳朵,张牙嘶嘶而鸣,两只细小的毒牙上,还挂着敌人的碎肉。
妖怪迫退小玄后,伸掌将肚腹上的染毒肉块都抓了出来,扔到地上。他对这些毒液似乎颇为忌惮。扑抓片刻,将腐肉都清除干净了,重又踏步向牢笼走来。
那边胡不为正眉飞色舞。看到新学的火球术奏功,不由得精神大震,信心倍增。有了这样厉害的火球法术,日后行走江湖可不用担心被人欺侮了。胡不为得意洋洋,一时倒忍住了手臂的痛苦。眼见妖怪站直身子,摆动双臂又向前迫来,只大喊一声:“怪物!看招!”掌间灵气疾吐,又是十余只膨大火球连串出去。
这数番施法,将体内余力都耗尽了,胡不为只累得两眼发黑。两日不进水米,腹中空空,又连遭损伤失血,他早就身心困乏。但此刻学得异术,兴奋之下却也不觉得辛苦。胡老爷子满怀欣喜,睁大眼睛看着一串巨大火球直线穿行,满拟爆声过后,妖怪肚子上被炸得血肉模糊,只激动得鼻翼翕张,浑身颤抖。
谁料想,妖怪少了小玄的牵绊,再不把胡老法师引以为傲的火蛋放在眼里,两只手掌交错相拍,三下两下,登时把火球都砸到四面去了。几个牢笼里的犯人纷纷尖叫避让,一团火焰穿进牢柱,‘啪’的落在第四间牢房角落里的稻杆堆中,登时燃起熊熊大火。众囚大呼小叫,起身躲到另一侧。
柳根看到胡不为已经撤到牢房中了,也不敢独自面对血怪,带着小玄返身回来。听‘腾腾’沉重的踏步之声传来,妖怪两三步起落,便已迫近牢笼。火光下众人都看得清楚,那怪物面上没有五官,原本生长眼耳口鼻之出,只有几块碎肉堆垒,凹凸不平。他脸上没有表情,但人人都感觉得到他身上散出的愤怒怨恨之情。谁都不怀疑,若是让这头血怪逮住活人,定会将之撕成碎片。
惊慌之下,人人面露惶恐之色,眼巴巴的望向胡不为,只盼胡不为再下厉害杀手,剿灭妖魔。
“法师……”柳根看向胡不为,等他示下如何联手攻击。柳根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小豢养师,一向未和江湖人物打过交道。他见胡不为会使用土术和火术,还以为这个法师身经历练,打斗经验丰富。哪知胡不为近日才得奇遇,吃下一枚蜈蚣内丹,是以灵力增长迅猛,其实也是个懵懂无知的草包,哪有什么狗屁经验来教导他。
两人小眼望大眼,均等对方说话。
妖怪却不体会两人的苦处,肯安心等待他们从长计议谋划出合用策略,‘咚咚’的迈步向前,一步跨开,直有近九尺距离。听得地皮震颤,那怪倏忽便抢到牢前,胡不为大急,叫道:“挡住他!挡……挡住他!”一挥手,灵气连贯而出,却不是火球了,一柱火焰喷射,卷向妖怪。柳根见机也快,看到胡不为动手,侧踏一步,命令小玄:“咬他脑袋!”人身上头部为首脑,最是致命之处,也不知这妖怪会不会跟人一样。
蛇儿听命,‘嗤!’的弹射出去,飞到妖怪身后,在空中甩尾扭个转折,落到了他的脊背上面。未等小玄游到头顶,那怪已经察觉,右掌向上翻拍,越过头顶来击小玄。这时胡不为的火柱已经炙到了他的胸口,再避让不及,听得哧哧连响,烤肉的焦臭味道散发出来。那怪前胸已被烧出一个黑色大洞。
怪物浑不觉得疼痛,也不避让,奋力一掌拍在头顶上,这掌劲力极大,登时将一颗大如簸箕的头颅整颗都拍进胸腔里去了,碎肉纷飞。小玄不知道他有这怪招,登失着身之地,掉落下来。便在这时,妖怪又起奇兵,腰际急速突出一团肉块,生成了一只手掌,一把握住小玄!
众人齐声惊呼。看到妖怪合拢五指,劲力收缩,将小玄攥得紧紧的,不禁替那只小小蛇儿担心。小蛇儿嘶嘶鸣叫,不住的甩动细脖,啃咬妖怪的拳头。惊慌忙乱之态尽露出来。它显然在受着极大的痛苦。
牢房内柳根却抵受不住了。面上涨红,直要滴出血来,他双手叉着自己的喉咙,踉跄行走,便如喝得酩酊大醉一般。胡不为见少年两眼鼓凸,舌头伸出来了,不由得又是惊骇又是奇怪。他却哪里知道,豢养师与豢物以精神气血接连,生死相托,终身相伴,感对方之所感。一旦豢物死亡,豢养师也必受到巨大伤损。柳根还不是个真正豢养师,在合灵之前,这般共受伤害更要巨大。
“你怎么了?”胡不为叫道,伸手去扶柳根,手掌刚碰到他的脊背,少年猛的仰天翻倒,口中喷出一股血箭,面如金纸,昏厥过去。妖怪的手力何其巨大,一握之下,已将小玄的骨肉都捏伤了。柳根感受爱物的痛楚,身同其苦,受到的伤害也和小玄一般。
胡不为大惊,恍惚间若有所悟,放开了柳根的身子,催动体内灵气,转入脾区。
“土柱!起!起!起!”胡不为瞋目大喊。
土地震动,听得‘咯隆’的声响,数十支土笋拔地而起,登时将血怪围在樊篱里面。一支土柱从妖怪胯下钻出,正击在他的双腿之间,扦进身体里去了。另一支却贴着他的肚皮向上钻动,从小腹一直到胸口,在妖怪身上犁出一道深深的血沟。
血怪全身震动,也不知感不感觉到痛。两肩上血肉聚集,重又生出一个头颅来,筋肉布片和稻杆混杂,与先前一样恶心难看。他腰间的手臂一挥,将小玄甩到一边去了。两手抓住肚子前的土柱,奋力掰断,向胡不为投掷过来,胡不为大骇之下,赶紧低头伏倒,听风声激响,土笋飞过他的身子,砸到后面的石墙上,崩成许多泥块向两侧迸飞。
一片干硬尖利的土块去势极速,破进了胡炭的襁褓中。
胡不为惊惧未绝,听到胡炭蓦然发出哭喊。心中‘咯噔’一下,直吓得呼吸欲止。难道儿子有什么不测么?忧急之下翻身而起,连爬带跑来到儿子身前,看见胡炭身上裹着的绿绸布已经染满了鲜血,不由得心脏收缩,顿时抽紧。儿子小小的脑袋上热血正汩汩而出。碎泥从他右边眉叶到额头,斜划出了一道深深的伤口!
“炭儿!”胡不为大叫。惊慌之意涌上心尖,手臂剧烈战抖起来。他的儿子受伤了!这可怎么办!?听娃娃尖利的哭喊之声再不停下,胡不为肝肠寸断,肚腹间紧张得僵硬。他手忙脚乱,拽着自己左手衣袖一撕,扯下一幅布来。更不理会臂膀上的疼痛,赶紧给儿子堵住创口。
布片吸血,只眨眼之间,紫色的布片已被浸成黑色。胡不为热泪潸然而下。他的儿子!他的儿子受伤了!胡不为死死捂着布片,盼望能止住鲜血。那是他的爱子点点失却的生命啊!
耳旁众囚张皇大叫,木柱崩断之声有若震雷。胡不为却似全然没有听到,他的眼中,只有儿子染着血皱眉大哭的小小脸蛋,一腔心情,只随着儿子的越来越弱的声音一点点沉落下去。
牢外妖怪此刻已摆脱了土柱阵的封锁,一掌拍断三根木柱,要踏步进牢室中来。小蛇儿见到主人危急,急忙跳起,尾巴在地面一点,疾如流星,一头扎入血怪的背后,在血肉中穿行,大吐毒液。
妖怪登受其制,一时顿住了身子,专心去对付蛇儿。
便在两物激斗之际,柳根已悠然醒转。勉力支撑,爬到胡不为身边,道:“法师,快……想办法,把这鬼物驱走,要不……大伙儿可有麻烦了。”胡不为转头看他,一张脸上已淌满了泪水,哽咽道:“我的孩儿受伤了。”他的右掌上染满了胡炭的鲜血。
柳根急道:“我知道,可是,若不能尽快把妖怪赶走,我们也没法用心救他!”见胡不为仍悲哀难抑,又道:“你去对付妖怪,我帮你按着!”伸掌按在胡炭的额头上。小娃娃此时哭声微弱,几不可闻。
胡不为哪里肯舍,一双眼睛只看向儿子。
便在这时,听得‘喀嚓’一声响,妖怪挥舞手臂又拍断了一根牢柱。断木砸落下来,正倒在胡不为身侧。劲风卷动,尘土飞灰各类杂物一齐涌到胡炭的襁褓中。胡炭被呛得涕泗尽出,边哭边咳,可怜之极。
胡不为勃然大怒,霍然转过身去,见妖怪双臂狂舞,正与在空中不住弹动游走的小玄打斗,不由得将一腔悲哀之情都转成了愤恨,目中似要喷出火来。就是这头妖怪,就是他害得炭儿身受重伤!胡不为胸中怒气涌动,直欲冲破胸腔。一只右拳捏得紧紧的。体内原本快要干涸的灵窍被情绪激发,重又生出点点炽热之物,灵力顺着气脉穿行,汇到胸口,逐渐聚集。
“狗杂碎!敢伤我儿子。”胡不为咬牙切齿骂道:“我不把你打进十八层地狱,对不起我孩儿流的那么多血!”一拳暴出!红光大闪,从他小臂中段直到拳端,突然燃起一丛烈火,焰火被灵气催动向前急蹿,展成一柱火枪疾挑过去,那怪不及提防,‘扑’的一声被火枪刺中小腹。
火焰着肉即燃。刹那之间,妖怪身上的创口从茶杯大小变得有若脸盆。伤处焦黑如炭。
那怪不敢怠慢,回过身来,单掌从上劈落,要截断胡不为的火枪。胡不为愤恨不可遏抑,大喝一声,急催法力,火枪瞬间变得粗壮倍余,烈火烧得更旺,眨眼间已将创口扩到妖怪的胸口。这下血怪不得不退后了。大步跨去,两步便离开两丈有余。距离即远,火枪威力便弱减下去。胡不为收回火枪,长吸一口气,猛然断喝,将全身的气力都聚在一起涌到掌上,催逼出去又倏忽一收。
一团小饭桌大小的火球煌煌生成,脱离胡不为的手掌,‘嗡’的翻涌向前。这是聚集了胡不为全身法力的火球,威力自然比先前的都大得多。妖怪伸臂格挡,只听一声振聋发聩的巨响,丈长的焰火翻卷,直舔到顶壁上去了。整间牢房便如瞬间点燃了千百支牛油巨烛,明亮刺目,不可逼视。
胡不为呼呼喘气,整个人快要虚脱了,摇摇欲倒。他身上法力消耗殆尽,再无能力发出下一波攻击。听得众囚连连惊叫,抬眼看去,见那血怪仍立在当地,只是一条手臂齐肘断掉。料想是被火球炸碎了。
胡不为心中苦笑。这样的攻击都杀不死他,胡某人可再没别的能耐了来对付他了。叹息一声,闭上了眼睛。眼下连走动都困难,妖怪杀来,已是必死无疑。
便在这时,听见柳根喊道:“小玄,咬他脑袋!咬他脑袋!”小蛇儿钻进怪物的身子里,从脚掌伸出头来,‘啾’的钻动,顺着妖怪的小腿蜿蜒上游。妖怪连连顿足,震得牢室摇晃,又伸手去抓小玄。但小玄身子细小,又灵活得很,哪里抓得住它?
小蛇儿溜滑无比,从他指缝躲过去了,爬到耳侧,一口咬了下去。那怪一手横扫,‘砰’的一声,击在自己耳上,大力冲击之下,又把头颅打到臂膀上去了。只是他身上处处血肉相连,脑袋到哪都能活动。小玄细尾一翻,躲到胁下,却跳落下来。便在身子着地的刹那,尾巴一拍,借势原路弹射回来,一头钻进妖怪的腋窝中。
它的毒液吐净了,只得用这样的法子来对付妖怪。小蛇儿便似尾巴装了弹簧一般,在地上弹跳回射,每跳一下,便在妖怪身上留下一道深深的伤口。
血怪缓缓退却,似乎要回到刑房中。胡不为心中大惑,小玄虽然攻势凶狠,但总是不能给妖怪以致命攻击。怪物身上的血肉自有弥补功能,被小玄击出的伤口转眼便能平复,为何却如此忌惮它?为何要退却?百思不得其解,见小玄活蹦乱跳,不依不饶,只在妖怪身周跳跃穿刺。
小玄身子半曲,又绕到妖怪面前,尾巴一拍地面,快如黑色闪电,一下冲向敌人。谁知妖怪这时已经有备,右臂带出狂风,巨掌舞动,正拍中小玄。这劲力何其巨大,小蛇儿大意之下登时给扫得迅疾倒飞,撞到木柱上,深深嵌了进去。白色的木屑纷飞。
柳根猝不及防,叫声都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又喷出一口鲜血,仰面摔倒下来。众人一齐大呼,把心都悬了起来。
胡不为本以为妖怪定会趁机冲来,哪知出乎他的意料。怪物不进反退,踏进石室里面去,靠着墙角坐下了,听得‘咝咝’声响不绝,白烟弥漫,那怪身上血肉慢慢融化,流成瘫软粘腻的一堆脏物,掉落下来,渗透进泥土里去了。只不过半盏茶工夫,地面上便再没留下丁点污痕,石壁也恢复了原状。
众囚这时反应过来。一个满脸胡子的老汉笑道:“哈哈哈哈!卯时到了!鬼怪又退走了!”胡不为大感迷惘,这些鬼怪出没都有时辰的么?酉时来,卯时便走?
他怀疑得正是。鬼物原是阴气所化,最喜阴湿霉暗之地,却不能忍受干燥热气。而一日之内,只有入酉时后,天地阳气大消,阴气弥漫。此刻才适合他们活动。而入夜以后,到次晨卯时,晨鸡唱晓,又是一番阴阳轮替。他们便不能在地面多待了。
胡不为不解其中玄机,心惊胆战候了片刻,见其他牢中众囚都已防备松懈,有人打呵欠躺倒睡觉,有人终于敢说话咒骂了。才确信危险已过。飞步回到儿子身边,见胡炭额上伤口血流已经止住了。柳根抓了一把火灰敷在他的伤处,草木灰颇有止血养伤之效,血便不再流出。
胡炭攥着小拳又睡去了。只是大哭才止,梦里不时发出几声抽噎。可怜的小童眼角还挂着泪珠,瘦瘦的脸庞染满血迹,都干结了,贴在他的脸上。胡不为心中刺痛,险些又掉下泪来。
过了半晌以后。柳根才又shen吟着醒转过来,捂住胸口,一脸痛苦之色。适才小玄被妖怪掼飞,撞入木柱间。柳根与豢物同受其罪,脏器都受到了伤损。
两人背靠墙壁静养,都说不出话来。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听得牢外铁锁声响,那些怕死狱卒守到日光大亮,终于打开了牢门。胡不为心中一宽。天亮了,少时钱副都统便来领走自己,只要能把自己的定神符拿回一张,儿子的伤势便无大碍了。心神松懈之下,登感筋骨酥麻,疲累无以复加,脑袋一歪,沉沉睡去了。
梦中怪境频现,或甜蜜或恐怖。直到有人推动他的臂膀,才惊醒过来。
是那两名叫张风和陈时朝的狱卒。两人面带笑容道:“法师,稍后再睡。这间牢房要休整一下,法师先委屈到隔壁牢里坐一坐。”
抬眼四顾,见柳根和几个同牢者都踏出门到隔壁牢房去了。几名衣衫褴褛的犯人正抱着铲锄等物,将昨夜自己弄出的土柱铲平拍碎。另有三四名在自己牢门前搬运大木。
胡不为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那嘴角有处刀疤的狱卒陈时朝答道:“刚刚过了巳时。”胡不为‘哦’的一声,爬了起来,但觉腹中鸣响,头脑昏然,手臂上的伤处疼痛难抑,止不住痛呼一声。
巳时已经过了,钱副都统怎么还不来?莫不是他忘记了约定么?胡不为心中忐忑,又宽慰自己,这般重大之事,料想几人必不会忘。抱着儿子踉跄出去了,转入隔壁牢室。一干囚犯纷纷让道,面带钦佩,腾出一处角落给他们父子。胡不为两日抗击鬼怪,神勇过人,已深得众人之心。
这间牢室比先前那间可差远了。犯人即多,便溺也多,腥臊气味直冲鼻端。便在胡不为身边不远处,赫然一坨黄物。牢中犯人牛马都不如,吃喝拉撒全在牢中,也没人顾得上给他们辟一处茅房或送来便桶。
胡不为心中有事,却不大在意。心中只是想:“钱副都统怎么还没有来?”他想尽快把自己的钉子和符咒拿回来。有了钉子在手,料想那些妖魔鬼怪都不能伤害自己。而胡炭头上受伤,更须定神符来治愈。眼看着众犯人忙碌,挖坑,立柱,渐渐把牢笼都修好了。门口却始终没响起传报之声。
“难道钱副都统看穿了自己的谎言?”胡不为心神一凛之下,又摇起头来,谅那几个草包也不识自己的庐山真面目。胡法师向来蒙人,鲜少失手,他对自己的骗术还是颇有信心的。
张陈两名狱卒监工完毕,把犯人都赶回牢去了,把胡不为、柳根和另外几人又召了回去。此刻已到巳午之交。胡不为难忍饥饿,在挨近陈时朝身边时低声说道:“两位大哥,在下两天没吃饭了……嗯,这两天与妖怪斗法,耗了不少气力,敢烦两位大哥帮我找些馒头来,日后再图补报。”
两人笑道:“倒是我们疏忽了,呵呵,法师请稍待片刻,这点小事,实在不足挂齿。”他二人从囚犯口中得知了这两日的情况,对胡不为深感钦佩,对他的要求便也不忍拒绝。胡不为道了谢,带儿子进牢房里去了。片刻后张风兜着一布袋馒头回来,扔给了他。十来个白面馒头里面,居然还有一包熏肉。胡不为饿得狠了,闻得香气扑鼻,哪还忍耐得住?叫了柳根,两人手爪起落,放嘴大啖。只不过片刻,如风卷残云,吃得罄尽。
看到身边几人喉间咯咯,目中饥光闪动,心中颇感愧然。只是食物太少,却没法分给他们。闭着眼睛假装睡觉,静待钱副都统到来。
时辰一点点过去了。钱副都统却踪迹全无。胡不为坐卧不安,检视婴儿,见胡炭额头温热,也不哭闹,心中稍安。等他醒来后央两人喂了奶,渐渐安定。
那豢蛇少年伤势颇重。昨夜小玄两次受击,把他的身子给折腾得都快散架了。少年默不作声,蜷在墙边自己养伤,他的小蛇儿从被拍入木头以后便不再现身,料想又躲到哪里去了。
一时牢中诸人各怀心事。粗黑汉子抱着牢柱喃喃咒骂,那卖艺的女子刚失了亲爹,缩在一边掩面啜泣。另几人愁眉苦脸,唉声叹气。
期间换来几名狱卒,从别的牢笼提审犯人,拉到刑房中拷打。胡不为听刑房里面皮鞭着肉之声‘叭叭’作来,又有凄厉的惨号。只觉得心惊肉跳,低头只盼钱副都统快点现身。此时此刻,心中但觉那胖大肥臃的钱副都统可亲可爱之极,让人想念。
午时过去,堪堪到了未时,想此刻外边日头已过天中了。牢门外有人叫喊:“关霄立,徐卓桢!”两名面生的狱卒应了。胡不为心头一跳:“钱副都统终于来了!”心锣连响,支起耳朵细听。听门外那人叫道:“昨夜里冤鬼还出没吧?留守大人有令,把十三牢的犯人都带出去审问。”
胡不为一听,极感失望。一颗心便如落到腹底,满身的力气全都失却了。听两名狱卒应命,将柳根等几人都押出门去,独留下了他一人。
这该杀的胖子放人鸽子,实在是千刀万剐都不足泄愤!胡不为心中怒骂,在牢中走来走去,臂上疼痛传来,如锥如刺,如烧如燎,更是焦躁。
过了一顿饭工夫。柳根被两个狱卒架了回来,一把推dao在牢房里。胡不为见他满身血迹。衣衫碎成条条缕缕,不由得大惊,上前扶起,问道:“怎么了?他们打你了?”柳根目中射出恨光,剧烈喘息,低声骂道:“他们怀疑……我是……偷盗宝物的盗贼,百般ling辱我……他么的……我先忍了,等明天……跟小玄合完灵,不报此仇,誓不为人!”咬着牙慢慢拖动,爬到墙边。胡不为这才看到,少年的一条右腿已被打断了,白骨错出肉外,触目森然。
柳根忍着痛楚,从衣衫撕下一条布来,自己包扎伤口。待得收拾停当,已是面唇皆白,满头大汗。
胡不为心中恻然。只是自己手臂受伤无法使力,却只能看着他自己疗伤。见少年静待片刻,抬头看着房顶似乎寻找什么东西。少停,转到西面,伏倒下来。
胡不为见他肩头微动,似乎在地面上画什么字迹,不由得心中好奇,移步过去,就着墙上火把的光芒,看到柳根伸指在地面上画了一个扭扭曲曲的图形。一个碗口大的圆圈,里面另有三条扭曲如蛇的符号,分三侧相对。
“大蠹大蠹,饮食我血,生则相依,死则同灭,兹奉精神,以饷尔啮,但有相召,勿辞勿却。”柳根念咒毕,将中指在口中咬破,鲜血沥在图案之上。
空中便似突然响起了鸣叫之声,隐隐约约,如诉如叹。几滴血液渗入土中,泥土泛起了青光。方圆两尺的地面仿佛变成一块通透的碧玉,光华幽幽,聚而不散。内中似乎有一条蜷曲之物蠕动,身子折成一个弓形。那是小玄,在承接主人的热血精气。
这番哺饲之礼花了足足一刻钟。柳根将五个手指头都咬破了,每个指头滴下八滴血。胡不为见了这样闻所未闻的奇怪之事,心中颇感新鲜,蹲在一边,屏住气息观看。待得柳根收了法,青光消散,那少年早虚弱得睁目都困难了。胡不为将他拖到墙边,回忆先前看到的一幕,心中只感到兴奋。
这一日间。钱副都统终于没有来。与胡不为同牢的那几个犯人也一直没有回来,也不知是被放走了,还是另外囚禁。
等到几个狱卒再来查牢时,胡不为多要了几张护身符。给儿子贴身塞了三张,一张自拿,另一张却交到柳根手中。
时光一点点过去,慢慢又到了酉时。狱卒拍门提醒,众囚打叠精神,全神防备。胡不为心中紧张,将符咒捏得紧紧的,汗水将黄符都浸得湿透。日间吃了几个馒头,身上力气渐复,只是妖怪狠辣非常,没有柳根协助,自己怎么能够相抗?好在多要了几张符咒护身,想来还不算太过糟糕。
心中不安,等待阴风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