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不忘(1)
方茴说: “可能人总有点什么事,是想忘也忘不了的。”
(1)
之所以选择出国留学是因为大四那年的第一场招聘会把我吓着了。
其实我条件挺不错的,至少我自己坚持这么认为。
北Y大不算什么一流大学,但是足够我在写简历时不用遮遮掩掩。大一时曾借机混在学生会里,以帮忙搬桌椅之名和同系女生搭讪,所以在学校工作一栏,我理直气壮地冒充了下外联部长,把几个听上去挺响亮其实总共不超过50人参加的活动包圆在自己帐下。专业课成绩虽然偶有岌岌可危的情景,但在我软磨硬泡百般讨好不择手段牺牲色相的努力下,老师们都很配合地在期末给了我60分的及格。所以成绩表不算亮眼,但至少一片蓝色。外加上我不够英俊潇洒,但还勉强风流倜傥的外貌,我还真比较自信。
“月薪5000以下根本不考虑!单位给配车我还得问问索纳塔还是帕萨特!年终奖至少够万才能和我谈,否则,没戏!”
这是那天我去参加招聘会前跟同屋放的话。虽然比较搞笑,但还证明我曾经万丈豪情过。
我的自信在排了2小时队仍没能进入会场时已经几近消失。在这个过程中,我深深地论述了一遍人口论、社会发展论、独生子女生存现状、中国就业问题等等。
想当年我们刚出生的时候争床位,入幼儿园的时候争小红花,入少先队的时候争第一批,小升初争保送名额,初升高的时候1∶8,高考时1∶4,找工作的时候1∶N!真是在独木桥上成长,在战火中前进啊!
最后我得出结论:我们真他妈的不容易!
好不容易进到会场内,我以为终于可以大展拳脚,哪想到挤身接近展台都困难。满地传单简历,满处吆喝叫喊,放眼望去各色人等纷纷使出绝招前进。
一男生鄙视身边某联大学生,递简历时大声说:“我是北科的!”
联大败退。
另一男生马上站出来:“我是北航的!”
北科败退。
又一男生推开他说:“我是北大的!”
北航败退。
就在他得意扬扬傲视群雄时,身后有一声音响起:“我也北大的,研究生。”
众本科生皆败退……
此情此景让我想起《报菜名》那相声完全可以改为《报校名》来娱乐大众。
再往前走看见很多女生挤在一展台前,她们的简历封皮上最醒目的不是毕业院校,不是专业水准,而是几乎五寸大的靓照,让我以为自己误入《超级女声》选拔现场。
两个女孩从我身边走过。
甲说:“你觉得有戏么?”
乙说:“悬,那几个二外的看着还行。那经理都对她们笑出皱纹了!”
甲叹气:“她们是弄得挺好看的。你知道一班××么?她提前三个月拉的双眼皮,看着就自然。×××前两天才拉,明显假。还描眼线,哎哟。”
乙说:“所以她才照380一套的那种照片,掩饰一下呗!”
我惊愕地看着她们,心想就业问题果然拉动内需,整容市场和写真市场就这么被扩大了。
终于找到一个我还符合条件的单位,就在我想介绍一下自己优势的时候,一个大叔走了过来,递上一份简历给负责人。
“您看看我这个,我有相关工作经验!”他谄媚地说。
我上下左右地看都不觉得他是22岁左右的大好青年,于是打断他:“那个……叔叔,今天的招聘会不是面向毕业大学生么?您……”
“我也是毕业的大学生呀!看看,这是证书复印件!比你没早几年!”他一脸义正词严。
我心想这人怎么这么不懂事,跟孩子辈的抢饭碗,还排队加塞理直气壮,笑笑说:“您不能这么说,还是早那么几年的。您领第一份工资的时候,我估计刚刚呱呱落地。你驰骋商场的时候,我正和泥拍画儿。您洞房花烛的时候,我刚戴上红领巾加入少先队。您壮志未酬和我相遇的时候,我刚正式成为八九点钟的太阳打算为社会主义事业奋斗终生。怎么着我还得管您叫叔叔呢,是不?”
他叹了口气:“没错,所以我上有老下有小急得没辙的时候,你还溜达着边玩边找工作呢!”
这下我没的说了,看看他一脸沧桑,那也是天涯沦落人啊!
“你在S公司做过助理?”负责人突然问。
“啊对对对,”大叔点头如捣蒜,“所以相应业务还是很熟悉的!您可以进一步考察!”
眼看人家对我没什么兴趣了,我顺势作出牺牲,要回了自己每份价值5.5元人民币的简历,在会场转悠了两圈就出去了。
那时候我就决定,条条大路通罗马,工作这事,看来要曲线自救!
(2)
其实找找家里关系,安排个工作也不是什么太大的难事。只是当时我高估了自己,所以压根没想走这条路。现在感觉到形势严峻,又不想凑合了事。于是我选择了出国留学。
最近这几年确实很流行留学,留学回来身价就高了,先不管你之后是海归海待,总之带了个海字,比土特产就金贵点。不过说实在的,出国留学也不见得是多出息的事。家里有权的,孩子都当公务员了。家里有钱的,孩子都直接继承家族产业了。家里有权有钱的,孩子都在我根本想象不到的领域自由发展。家里没钱没权的,孩子都考研了,如果不争气点就去服务大众了。家里有点小钱小权的,不太缺孩子这份工资,又对未来有美好的设想,对未知的高级世界有憧憬的,就像我一样,漂洋过海了。
公平的愿望是美好的,现实的表现是残酷的。我们很幼稚,但我们明白事理。
后来我报了新东方,考了雅思,和同学吃了散伙饭,带上老爸老妈的血汗钱,收拾了大小行李箱,在鞋窠里装上黄连素和牛黄解毒丸,穿着羽绒服,所有兜都塞得满满的,飞向了地球另一边。
那个时候我并不能看清未来,我想可能同代的我们都这样,从选文理科开始,一直到选专业留学,我觉得我没能掌握自己的人生,是人生在掌握我,他蒙着脸向我招手,我就懵懂地跟去。因为看不清他的表情,所以我不知道前方到底是劫是缘。
初到澳洲的日子五味陈杂。我迷过路,丢过包,最惨的时候每天吃三个面包却不想再伸手向家里要钱。上课不敢开口说话,下课急匆匆地打工,站在明媚的阳光下仰望蓝天,看着现代都市看着不同种族的人悠闲走过,觉得自己很茫然,很悲哀……
不过现在回想那时,我也不会去抱怨遗憾,至少我没趴下,没去骗别人的钱,没待在华人的圈子里沉沦,没被学校赶出去,没丢脸。有些矫情,但这也是一种Pride。
也许长大就在一瞬之间。
之所以认识方茴,是因为欢欢。
欢欢是我女朋友,比我早一年到澳洲。其实留学生谈恋爱挺简单的,异国他乡好像就更需要人陪伴,所以爱情也顺理成章地速食,从认识到同居,我们总共花了28天的时间。
欢欢已经有了自己的朋友圈,我的生活随之丰富多彩了起来。那天我们和她几个朋友一起去钱柜唱歌,唱到半截的时候,又来了两个人。
“Aiba!你们怎么这么慢啊!”欢欢说。
“狗没拿伞!”(日语,对不起)那个叫Aiba的仿佛是日本人的女孩说,“塞车塞车!”
其实形容Aiba的这几个词当时我是拿不准的,因为她虽然头一句说的是很标准的日语,但后来的中国话也特别利索,还有,在她没张嘴之前,我还以为她是男孩呢!
Aiba个子很高也很瘦,穿了件大花T恤,工装裤,还戴着顶歪歪的棒球帽,不仔细看绝对认为她是个俊俏的小男生。以至于后来我看到李宇春,顿时觉得特亲切。
“这就是你新找的那个啊?”Aiba坐到欢欢旁边打量着我说。
“对,这是Aiba和方茴,这是我Darling,张楠。”欢欢笑着介绍。
这时我才注意到在Aiba身后进来的那个女孩。
第一眼看方茴的感觉,我其实并不能说清楚。
她长发披肩,耳朵上戴了一对大银环,不是漂亮得扎眼的女生,但仿佛又有本事让人过目不忘。我印象最深的是她那天穿了件鲜红的长裙,裙摆很大,到脚踝,把她纤细的腰和完美的臀线尽显无遗。
“你好。”方茴冲我笑了笑,她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很有风情。
“Hi!”我挥了挥手。
她们没再理我,上另一边点歌去了。
Aiba插播了几首日文歌,方茴坐在一旁,静静地听。
因为方茴装扮特殊,我又偷瞄了她几眼,她身材姣好,眉目妩媚,但不知道为什么,浑身却有一种禁欲的味道。
“嘿!看什么呢?”女生最敏感,欢欢很快发现了我的眼神有异。
“没。”我忙说。
“看上人家啦?”她掐了我一把。
“哪儿呀!”我搂过她说,“谁看上她了!有你我一生足矣!”
当时我真谈不上看上方茴,就觉得这女孩骨子里透着一股和别人不一样的劲儿。
“切!看上我也不怕,你,没戏!”欢欢笑了笑,笑得很有内容,让我隐隐感到不寻常。
“人家喜欢女的,她和Aiba是一对儿。”
欢欢得意地看着我。
“啊?”我大叫一声。
方茴往我们这边瞥了一眼,我急忙别过了头。
就算我对她有点想法,在那一刻,也立马烟消云散了。
(3)
方茴的事,本来我以为这就是我留学生活中的一段小插曲,这在留学生中不算什么稀罕事,比她邪乎的有的是。有不少出来的孩子岁数比我们小很多,他们甚至不能分辨是非,不知道年轻既是资本也是危险,所以总会发生些不可思议的事。对于方茴,我听听也就过去了,估计以后也不会再有交集。女同这种东西,虽然我不特别排斥,但心里多少有点硌硬。
哪承想没过多久,我们居然住在了同一屋檐下。
起因是欢欢和我们的胖房东闹翻了。其实之前她们就一直互相看不顺眼,欢欢经常背地说她又老又蠢,丈夫是酒鬼加色鬼,儿子长得像名人——《哈利·波特》里的达利。而胖房东也经常用一种侦探特有的目光从上至下瞄着欢欢,向她不怎么像正派人的老公耳语几句。
就这样,由一袋垃圾,彻底引发了中澳大战。欢欢操着一口带四川味的英语和胖女人骂了个痛快,可是她虽然痛快了,那胖女人却使出了撒手锏,坚决地命令我们“Go out”,所以我们只好卷铺盖走人。
正在我们踌躇懊恼的时候,上帝发威了,他特仗义地在关了一扇门的同时给我们开了一扇窗。恰巧Aiba和方茴的邻屋回国,我们月底就搬了过去,欢欢非常得意,说这叫天无绝人之路,让丫胖房东得不了逞。
而我就没有那么高兴,说实话我没觉得胖房东多可恶,她对我还挺好的,有时候欢欢的确太挑剔了,在人家屋檐下你就得低头嘛。而且现在这房子比我们原来的租金高了些,离我学校更远了。最重要的是,隔壁住着对蕾丝边,我还是有点障碍,生怕听见什么特别的声音,看见什么特别的场景。
好在事实证明我的担心是多余的。Aiba很喜欢出去玩,打工也好几份,一般在家的时候少,出去的时候多,有时还趁方茴不在,带另一个女孩回来。让我大呼同性恋间也有第三者云云。
而方茴,很安静,甚至安静得让我产生隔壁没住人的错觉。她好像格外喜欢红色,总是穿着红色的外套、裙子,还有披风。偶尔碰见她,那鲜艳的颜色和她淡然的神情总形成一种独特的对比,就像用色块分割了空间,猛然让我恍惚一下。
慢慢地时间长了,我觉得和她们在一块还挺方便的。她们来澳洲的时间比我和欢欢都长,哪买菜便宜,假期去哪玩的,哪个餐厅打工给的多,她们都知道。尤其是Aiba,其实这人除了性取向有点问题,哪儿都挺好,热心、爽快,还风趣。我和她是同一所学校的,所以早上经常一起上学。
有一次,我们坐车,检票的时候出了差错。她和我用的都是过期的颜色票,Aiba说,老外根本不怎么查,所以能省一澳是一澳,反正他们赚的都是侵略压榨我们先辈的,跟他们不用客气。结果没想到我们点背,让人给查出来了。
现在想想,那会儿我还是纯良少年,脸皮薄,在检票员的询问之下什么都说不出来了,用Aiba的话说,我当时就像初次偷腥的小寡妇,红着脸低着头玩命往后蹭,就差没揪起衣角抹眼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