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身体还剩下四分之一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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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少年(4)

我同父异母的大哥出生后,大妈既要孝敬公婆又要照顾孩子,一个人含辛茹苦地坚持到抗战胜利。她以为父亲快回来了,可是等了很久依然没有消息。很多人猜测父亲阵亡了劝大妈改嫁,她却执意要等父亲回来。解放后父亲给爷爷奶奶写了一封信,信中除了几句安慰大妈的话,对他们的婚姻只字未提。大妈预感到婚姻的危机,却抱着从一而终的观念等待父亲归来。五七年父亲给大妈写了一封长信,随信寄来一张离婚协议书。大妈哭了好几天终于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

可以说大妈用一生来等待幸福,却等来了一生的痛苦。她用一生来守望的,仅仅是曾经有过的婚姻。其中的味道可想而知。我曾不止一次问过大妈恨父亲么,她沉默不语。我也多次问父亲为什么与大妈离婚,他的回答是:“你还小,长大了你会明白的。”不过我对此一直心存芥蒂,所以不叫“爸爸”,其中的因素,此处亦有一些。等我真正理解了父亲,他已离开了人世。我为此懊悔不已。两次意外事件的发生令我对大妈有了更深的认识,我真正体会到“血浓于水”的亲情。正是这种情结使我对故乡一直心存感念。

河边有一棵很大的桑树,每到夏天上面挂满了紫褐色的桑葚。一天我从树下经过想摘几粒尝尝,倚着树干从凳子上站起来伸手去摘桑葚。我刚触摸到桑葚身体却失去平衡从凳子上摔了下来,嘴唇刚好撞到石头棱角上,顿时血流如注。我大哭起来。大妈闻讯后立刻跑过来。她见我满脸是血急忙要人叫回正在放牛的大侄子,俩人抱着我去了卫生所。村里到卫生所约有两公里路程,祖孙俩将我送到时已累得气喘吁吁。回家后大妈又让小侄送来十几个鸡蛋,说我流了很多血,给我补身子。父亲见我下颌上贴着厚厚的纱布,又好气又好笑。他说一只手还去爬树,太不知天高地厚。我反驳说我没爬树只是靠着了。父亲摇摇头,不再理我。通过这件事我对大妈的好感与日俱增,闲来无事常去大妈家玩耍。他们一家人对我非常好。大侄子、小侄子和侄女云清,每次见了我都很亲切地叫“满叔”。

另一次意外发生在夏天。老家的夏天酷热而干燥。这种桑拿似的气候北方人一时间很难适应。每到这个季节我身上便生满痱子,看到其他孩子在河里游泳,我羡慕得不得了。而我只能等到父亲晚上收工回来才有机会和他一起下水。那种感觉真爽。那天姐姐与云清同往常一样去河里扯水草喂猪。我缠了好久她们才同意带我一同前去。我们来到河边,孩子们见了我挥手致意招呼我下去。姐姐不准我下水,要我在大树底下乘凉。我眼巴巴看着她们抬着大木盆子走下码头,“扑通”跳入水中,失落感不禁油然而生。

我在树下坐了一会就热得满头大汗,瞅着水里孩子们你来我往的追逐、嬉戏、打水仗,心里渐渐烦躁起来。我好几次想挪着凳子走下码头,但一看到那条长长的陡坡就失去了勇气。这时我非常渴望有人背我下水,可是孩子们玩得正欢,没人懂得我的心思。我又急又气,咬牙切齿地向水里扔石头发泄不满。孩子们误以为我在开玩笑,只是打打招呼了事。我无奈地望着河里,偶尔抬头看看树上叫个不停的“知了”。

我实在没法了,只好涨红脸开口求人。一个比我大的孩子光着湿漉漉的身子背着我慢慢走下码头。他身上很光滑,我们差点摔倒。

到了码头我迫不及待地脱掉衣服跳进水里。我在水里像失去控制的陀螺滚来滚去,怎么也找不到平衡。孩子们见我在水里乱扑腾,手忙脚乱地将我拽到水浅的地方。我呛了几口水,坐在浅水处一边喘息一边心有余悸地看着水面。

姐姐推着大木盆子送水草到码头。她看到我在水里不禁吓了一跳,问我怎么下来的,我撒谎说自己走下来的。姐姐看出我说谎,便冲着众人大声嚷:“谁背元基下来的,出了事谁负责?”

从那以后再没人敢背我下码头,直到我学会游泳情况才得以改变。姐姐去水中央扯水草时一再告诫我,只能坐在码头没在水里的台阶上,这样不会出事。我刚刚呛了几口水,自然不敢违拗。我坐在水里的台阶上,虽然不能与其他人一样自由自在,却凉快了许多。那种清爽的感觉渐渐驱散了畏水的心理,此后几天我常去河边转悠。孩子们见了我一如既往的热情打招呼,却没人敢上来背我下水。我心有不甘,一直想挪着凳子走下码头。

暑假的一天,太阳像火球一般烤得地面直冒热气。我忍受不了这样酷热的天气,如往常一样来到河边。码头前许多孩子在打水仗。他们见了我不免挑逗戏谑一番。我脑子一热,挪着凳子走下码头。走出几步,我居高临下往水面看了一眼不禁胆战心惊。于是急忙低下头将目光投向地面不敢再看。我深吸一口气,等心跳趋于缓和又一点点向下挪去。当我走到路中央时明显感觉到凳子已经极度倾斜,稍有不慎即将颠覆。我下意识紧紧握住凳子,将身体坐到凳子的最上方,凭经验我知道这样不会摔倒。我不敢左右环顾,只是咬着嘴唇,紧盯着地面一寸一寸向下挪动着。孩子们睁大了双眼惊愕地望着我。姐姐与云清在水里看到我挪着凳子走下码头,吓得冲我大喊大叫,并且急速游向码头。她们湿漉漉地来到我面前要背我上去,我怒吼着要她们滚开。她们只好跟在左右两旁,一再叮嘱我小心。我见身边有人“护佑”,心里更加有恃无恐地向下走去。距离码头的台阶不到两米时我不再恐惧了。我看了周围一眼不禁狂喜:我已经走到安全的缓坡地带。于是不无得意地对她们说:“你们下去吧,不用管我。”过台阶对我来说已是家常便饭。村里很多人家的门槛比台阶高多了,区区的石阶我岂能放在眼里。我跳下凳子跪在石阶上,然后纵身跳到下一级台阶。再将凳子迅速放到下一级台阶上,抓住凳子再跳到下一级台阶。我的手始终不能离开凳子,因为跳跃时凳子是支撑点。这样往返几个冲刺便到了码头。孩子们见我挪着凳子走下码头,纷纷游上岸来湿漉漉地坐到我旁边与我闲聊起来。我稍歇片刻,回头望了一眼,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很纳闷那么倾斜的坡路我是怎么走下来的?一种难以描述的喜悦顿时荡漾开来。

夏日烈炎。我们回家时,在姐姐与云清的助威声中,我挪着凳子又走回岸上。尽管有点紧张,但总算攻克了一道难题。姐姐将此事告诉父亲。父亲不信,要我示范一次。他站在岸上看着我在姐姐陪同下慢慢挪着凳子走下码头,脸上露出了欣然的微笑。尽管如此他还是板着脸下了一道死命令:姐姐不在我身边不允许我下水。

随着往返码头次数的增多,我走坡路的速度越来越快,胆子也越来越大。偶尔姐姐与云清扯完水草后,用大木盆子载着我到河中心去玩耍。

佛法里说人要历经许多劫数才能修成正果。也许正是应验了这句话,我在水里又一次与死神擦肩而过。

我那天下水前似乎已有不祥征兆:眼皮跳得厉害。我毕竟只是孩子,不仅没有任何忌讳反而觉得眼皮跳来跳去很好玩。

有人捉到一只小龟。我好说歹说要过来玩耍。正玩得高兴时小龟突然掉进水里,我来不及细想一头扎进水里追了过去。事故就这样在不经意间发生了。

那一瞬间的情景至今仍历历在目。我记得很清楚,入水后马上意识到危险,立即奋力回游。可是我像陀螺似地在水里滚来滚去愈陷愈深,很快迷失了方向。我那时还不会上浮技巧,越挣扎眼前越阴暗。我清晰地看到水草在眼前摆动,擦着身体一掠而过。我想喊人,刚张开口,水泡咕噜噜地冒出一大片。我一边拼命挣扎一边受迫性喝水,意识渐渐开始模糊,懵懵懂懂看到阳光在眼前晃动。我伸手一遍又一遍向阳光奋力抓去,只见水泡一波一波泛起,流动,升腾,然后慢慢消失。

我潜意识里似乎抓住阳光就可以上岸了。挣扎,还是挣扎,可无论如何挣扎,阳光始终在眼前晃来晃去遥不可及。我忽然看到眼前星光灿烂,煞是好看,随即失去了知觉。

好似酣睡里被人叫醒一般,恍惚中听到有人大声叫我。我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睛,还是那片阳光在眼前晃来晃去,照得我看不清东西。过了许久,我模模糊糊地看到人影不停地抖动,随后一点点清晰起来,我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在船上了。脑子里嗡嗡作响,好像有人说话。终于我看到姐姐与云清坐在旁边已哭成了泪人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