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秋收与小麦(6)
就在她边走边嚷时,少年却伸手大喊道:“别过来!危险!”
她低下头才发现,就在脚下不到两尺外,横着一条深深的沟。
这条沟并不是很宽,小麦估计一大步能跨过去。但可怕的是不知道有多深,也看不清沟底在哪里?像荒野上开了道裂缝,竟一眼望不到尽头,把沟的两边分割为两个世界。
秋收站在沟的对岸,阴云下的脸庞很是阴沉,瘦高的身体在风中摇晃,微微皱起眉头,露出一对抑郁的眼神。
“你为什么要逃跑?”小麦隔着一条深沟,大声质问着面前的少年,“你知不知道?我爸爸找你找得急死了!”
“对不起。”
“你快点跟我回去!”
她就像老师教训学生,但少年无动于衷地站着,两人面对面相距咫尺,却谁都不敢跨过当中的深沟。
终于,一阵风吹湿他的眼睛,摇摇头说:“我不想回去。”
“为什么?”
“我想,你爸爸很难再抓到杀死我妈妈的凶手了。”
“不,他是最好的警察,没有他抓不到的坏人!他肯定可以替你报仇的。”
这是小麦第一次为父亲辩护。
少年苦笑着说:“你爸爸是一个好警察,也是一个好男人,我非常感谢他为我做的一切——但是,凶手不是普通人,凶手是一只恶鬼,警察抓不到恶鬼的。”
“放屁!”这又是小麦第一次在他面前说脏话,“连你自己都没有信心了,哪能让警察有信心呢?你还算是男人吗?”
秋收却给了她一个淡淡的微笑:“小麦,我很高兴认识你,也很高兴能和你一起生活那么多天,我会一直记着你的。”
“你说什么啊?”她想起少年说的“一起生活那么多天”,脸上就挂起绯红,瞪圆了眼睛,“别乱讲话哦!”
“再见,我们一定会再见的!”
说完他转身往后面的小树林走去。
小麦急得大喊:“等一等!”
但少年不会再回头的,他飞快穿过荒芜的土地,渐渐剩下一团模糊的背影,最终被那片小树林吞没。
黄昏的天色越来越暗,天空西方泛起一片红云,风呼啸着吹动小麦的裙摆,荒野却凄凉得催人落泪,似乎脚下那条深沟存在的目的,除了把两个世界分开以外,就是收集所有来到这里的人们的泪水。
“别走!”
她看看脚下的那条深沟,心想自己跨过去应该没问题,便鼓起勇气后退几步,把裙子卷到大腿上,深呼吸一口开始助跑——她在深沟的边缘,拼尽全力跨出右腿,接着又是左腿,感到自己飞了起来。
空中的瞬间,风,夹着某种声音从耳边掠过。
眼看右脚要踩到深沟对岸,身体却仿佛被什么抓住了,或是刹那间沉重了许多倍,心脏也同时狂跳起来。
她踩空了。
整个人笔直掉下深沟……
十三
1995年,炎热的八月,暑假的最后一周。
十三岁的田小麦,这是她初中时代最倒霉的一周。
“别走!”
黄昏的风卷走了少年的背影,也卷走了她的这声呼喊。
佘山背后的荒野中,她为了追上逃跑的少年秋收,冒险飞跨一条深沟,却不幸坠落到深沟底部。没想到这条沟竟这么深,让她结结实实摔断了腿!
小麦绝望地躺在沟底,她知道自己的骨头断了,大腿以下全部麻木。她感到额头在不停流血,害怕会不会留下伤疤?她竭尽全力地大喊救命,但沟底距离地面起码有两米,上头也是荒无人烟。更可怕的是,夜幕迅速笼罩大地,头顶只见一条长长的缝隙,浓浓的黑云终于散去,恰巧露出一轮月光。
嗓子都已喊哑了,只有无数青蛙在回答。身下的泥土充满潮湿,若是下雨一定积满了水,大概就这样把自己淹死吧?她努力摸了自己的大腿,依然毫无感觉,会不会就此被截肢?从此将坐上轮椅?十三岁啊,人生才刚刚开始,从此就要这样回到地狱?
一直等到半夜,才听到地面响起爸爸的声音:“小麦!”
她被救了起来。
救护车把她送到医院,幸好医生处理得非常干净,才没留下后遗症,若再晚送来个把钟头,恐怕女孩就要变成瘸子了!至于额头上的伤口,后来也慢慢愈合,没有什么疤痕。
小麦打着石膏在床上躺了两个多月。
后来的一个月,她每天拄着拐杖去学校读书,成为整个班级嘲笑的对象,就连班上最丑的同学都在说她的笑话!每次她一瘸一拐地走进校门,都会屈辱地低着头,好像整个中学都在看着她,看着一个绑着石膏的小怪物走进来。她真想给自己弄副面具,不要再让别人看到她的脸。
她更恨爸爸了!
父女俩大吵了一架,她质问爸爸当时为什么把她丢下?为什么让她一个人去找少年?如果真的把她放在心上,就不会任由她一个人走这么远,最后掉到沟里差点没命!
所以,她得出的结论是,爸爸一点都不爱她——自己可能不是他亲生的女儿?
她还恨那个叫秋收的少年。
十三岁的秋收,当天从那条深沟后面逃跑,独自坐了一辆公共汽车回市区。他用身上仅剩的几十块钱,买了一张回老家的火车票,两天后回到了小县城,回到躺在医院病床上的父亲身边。
田跃进也很苦恼,想不通自己对少年那么好,他却一声不吭地逃跑了,还害得女儿小麦摔断了腿,差一点点就会终身残废。
真是不成器的小子?
然而,老田照旧早出晚归地办案,全力投入在秋收母亲的凶案上。他没时间照顾骨折卧床的女儿,便让小麦的姑姑搬到家里,全天二十四小时照顾她。
这一年剩下的几个月里,每次虹口体育场有足球比赛,他都会准时来到那个看台——秋收发现凶手的那个看台,等待那只恶鬼出现在身边。那年很多球迷都购买全年套票看球,如果那个人买的也是套票的话,就一定会重新来到这个看台。
虽然,只有少年看到过那个人的脸,老田也只看到过那张脸一瞬,完全记不得那人长什么模样,但他有一种感觉——只要那个人走到眼前,就会立刻辨认出来!
他知道恶鬼身上有什么气味。
很不幸,田跃进在球场里等待了三个月,被球迷们来回拥挤了三个月,看到主队一场接一场辉煌胜利,直到整个1995赛季结束,申花队捧起甲A冠军奖杯,他都没有再等到过那个凶手。
1995年的冬天来临了。
局里给田跃进分配了其他案件,他明白可能在今后的几年内,都无法再抓住杀害许碧真的凶手了。许多年来的办案经验告诉他,那只恶鬼会很好地隐藏自己,像只老鼠躲藏在这座巨大的城市中,并且忍耐住嗜血的本性,不再出洞进行类似的杀戮。但有一点他坚信不移,无论多么狡猾冷静的的罪犯,总有一天会露出马脚。
只要一空下来,他就会翻阅那桩案子的卷宗,反复默念自己的工作笔记,看着从1995年8月7日开始的那些日日夜夜,有时还会想到那个叫秋收的少年。
不管要等待多少年——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即便等到自己死去,那只恶鬼一定会被抓住!
他确信这不是幻觉。
1996年的寒假,春节前夕,田小麦收到一封寄自西部的信。
信封上只有收件人地址名字,并没有寄信人的落款,信纸上写着工整的字体——
小麦:
你好,我是秋收。
我想即使现在说对不起,你也不会原谅我的。那天我不辞而别,只想快点回到老家,快点见到我的父亲,当时他也躺在医院里。我不愿无所事事地留在你家,就像等待妈妈给我的礼物那样,等待那个永远等不来的抓住凶手的消息。
回到老家后,我才从你爸爸的电话里听说,你为了追我竟掉到沟里,结果还摔断了腿。我很抱歉!我以为你不敢跨过来的,我也想不到你真的会来追我。对不起,我以为你心里一直想赶我走,看到我逃走一定还很开心。是我误解了你的想法,也是我低估了你的勇气——总之,一切都是我的错,只是我现在还无法为你弥补。
请接受我的道歉!虽然,你可能不会接受。
就写到这里吧,请不要给我回信,如果你愿意的话。
新年快乐!
再见。
秋收。
读完这封信,小麦对他的怨恨竟一下子消失了。她还惊讶于少年的语文水平之高,信里运用了许多修辞手段,那文笔好像报纸上看到的专栏。
不过,她从来就没想过给他回信——看来他是自作多情了。
反正受伤的骨头已经痊愈,额头的伤疤也全部消退,除了打着石膏上学留下的羞耻,她似乎确实不需要再恨他了。
然后,她就把他遗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