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个故事：病房里的两个失明者
（一）
傍晚的微风和煦的吹着，把云朵吹得不停地移动着，越聚越拢，拢了又渐渐的散开，化成一丝一缕如清烟般的稠锻，围绕在夕阳旁边，一切都和谐而宁静，仿佛大地也沉睡在这片暖暖的红霞中。
晚风轻轻拂着，拂过湖面，湖面便荡起淡淡的波纹，拂过窗帘，窗帘也被掀起了一个角，在网中乱摆。
他缓缓地抬起右手，慢慢移到窗台旁边，傍晚的阳光是轻柔的，照在他的手上，他感觉很舒服，像母亲的长发轻轻掠过他的皮肤。他的手开始一张一翕地做着运动，仿佛在抓着什么东西，也许是阳光吧。
他知道现在必须起来了，他已经在病闲上躺了一整个白天，再这么倒下去，连他自己可能都不知道怎么办了。
他用左手慢慢地揭开窗帘，一小串阳光就跳跃着钻进了这个病房，他贪婪地嗅着阳光的芳香，这可比医院刺鼻的药水味好闻多了。
身上的暖意如此清晰，他的手又不住颤抖着，要是能亲眼看一看这缕阳光就好了，他暗暗地想着，鼻子又酸涩起来。自从那次车祸以来，他知道，自己将永远与这多彩的世界无缘了。他重新抬起手，重重地将窗帘拉上，直拉得一堆灰霾在空中飞舞，一小点阳光透过窗帘钻了进来。
“103号病房，你们就住这儿吧”。住院楼的过道里突然起一阵嘈杂的声响，一个护士的声音驟然响起。
一定是有新病人搬进去了，他暗自想着。
“是，谢谢护士。”那个人的父母一边应和着护士，一边又对着那个病人说：“好了，选个合适的位置吧”。
那个病人应该年纪和我差不多，他又暗自想象起来，这也许是他唯一可做的事。由于那个人一直没发出过声响，他一时间竟分不出那人是男是女？
一阵嘈杂声又响了起来，似乎那个病人正在和父母搬着东西，也许那个人已经选好了位置，而这位置又好像离他很近。
“怎么选了一个靠窗的位子”？那人的父母抱怨起来，“不怕晒么”？
“不怕”，那个人的声音终于第一次传到了他的耳朵里，甜美而又亲切，“我要看夕阳，这里是个好位置”。
“唉，你这个孩子，明明..”大人的声音再次响起，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在刹那间止住，像是有谁按住了这场人生剧幕的暂停键，一切归于宁静，而这宁静终究以一个响亮的关门声结束。
是个女生。他静静地想着，他长得怎么样呢？真想看一眼。他望向那隔着窗帘的房间，尽管一片漆黑，真想看一眼哪！这种欲望越加强烈，但当他终于意识到这是不可能时，转过头去，觉得自己无聊。
他不再想这件事了，他知道想了也是无用。
他慢慢地再度合上眼，窗外的最后一缕霞光，骤然消失了。
（二）
他再度睁开眼睛，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阳光温暖而强烈，一个晴天。
然而他却没有什么好心情，因为他是被一阵沉重的推门声吵醒的。
他不用睁眼也知道来的人是谁，他也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来。
“儿子，医生说你康复得差不多了”。一个女声骤地响起。
他没有回答什么，只是在心里想着：“差不多了”？
气氛一时间内显得沉闷而压抑，病房药水的气味仿佛更浓了。
“好了，我不想多说什么，你必须上学”。他的父亲严厉地说道。
“就在明天”。他母亲又接着补充。
“不去”。他淡淡地答道，语气生硬而冷淡。
“为什么”？他母亲显然十分不解，“你的伤已经好了”。
刹那时，这句话仿佛一根钢针硬扎进他心中仍未愈合的创口上。“好了，亏你们说得出来”，他发怒地吼道，“我的这双眼睛从此再也看不见东西了，你觉得我能好么？你知道每天生活在黑暗的世界里是一种什么滋味么”？
这一串言语几乎是他用颤抖的声音喊出来的，他感觉自己的脸颊滚烫滚烫的，四肢仿佛已无知觉，只剩下一推发麻的躯体，他的声音之大，一时间自己都吓到了。也许她听到了，他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了这样一丝想法。
整个病房又恢复了往的死寂..
“不行，你必须去”。他父亲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宛如雄狮般的一声怒吼让人心惊悸起来。
“你觉得这样很有意思么？把一个瞎子送进光明人的世界，受尽一切屈辱与嘲笑”？他又爆发了。“这难道就是你们的真实目的”？
“无可救药的人”，他的父亲生硬地吼到，随后摔门而出。
他的母亲还算和善，放下一张装着钞票的信封，丢下一句：“你好好想想吧，想好了给我或你爸打电话”。说完也离开病房。
病房又安静下来，而他却没有那隐士般的情怀去享受这片宁静，而是转身躺倒在病床上，闭眼，妄想抛弃一切烦恼，渐渐的，几串泪珠终于串不住了，像散落珍珠项链一般，沾湿了病床洁白的床单。
时间仿佛又在一时间内停止了，只剩下隔壁窗边，倚着窗户看阳光的身影，微微在清风中摇曳了一下。
（三）
迷朦之中，他又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今天是个苦闷的日子，他勉强支撑起虚弱的躯体，一下子扯开窗帘，拉开那扇窗户，一个人盯着那夕阳出神，渐渐地，他感觉自己眼前那片漆黑的世界突然有了光彩，那是一片灿烂的金色，继而又变成了鲜艳的红色。
要是能亲眼看看该多好啊！
他微微叹了口气，心中却痛不欲生，一瞬间，他想到了自杀、
“一起去看夕阳吧”！
一个声音突然响了起来，吓了他一跳。他抬起头来望望四周，四周空无一人，死一般的沉寂再一次涌上他的心头，憋得他喘不过气来，但更大的疑惑，在跟我说话吗？也许不是在跟他说话吧，他思索着。
“一起去看夕阳吧”。
这个相同的声音再一次打断了他的思考。循着声音的来源，他把头转向窗外。
窗外，是另一个打开的窗户，那扇窗户后面，是一个可爱的小脑袋，正睁着一双大眼睛朝这边看着。
他打开窗户，朝对面看着，尽管他什么也看不见。
“喂，你是聋子吗”？小女孩不高兴地嘟起了嘴，“我说一起去看夕阳吧”？
“为什么？我又不认识你”？他显然不以为然。
“你是喜欢看阳光的吧”，她说：“我听到你那边的窗户打开了好几次”。
他的心咯噔地跳了一下。
“那又怎么样”？他的声音低了。
“今天的夕阳很美，不去看一看么”？她用带着希望的证据请求道。
在听到“看”这个字眼时，他的心骤然收紧。
她这是在向我炫耀呢，他心里愤愤地想着，于是他狠狠地甩下一句话：“不去”。
听到回答后，她只是摇了摇头，缓缓叹了口气，声音无力而失望地了声：“那好吧，明天再约你”。便不再说话。
而这些对他没有丝毫触动，也许他的心早被生活煮硬了。
夕阳渐渐消失，而对面的窗户，也悄悄关上了。
（四）
这一天他醒得很早，实际上配得早对他来说是一种痛苦，因为他将面临着一整天的无事可做，这种感觉度日如年。
而一上午的时间又巧合似的过得那样快，似乎一切，都在等待下午时刻的到来。
“一起去看夕阳吧”。
这个声音再度在他耳边响起，他已经见怪不怪了。
“今天太累了，我不想去”。他想敷衍一下了事，毕竟他不想再被揭伤疤。
女孩却会心一笑：“没关系，我给你描述吧”？
他背过头去，不想再理会女孩。
女孩自顾自地描述起来：“今天傍晚的夕阳真漂亮，经红的，像一块燃烧着的炭，还有太阳旁边的红云..
她描述得真好。他心里这么想着，有一瞬间，他的灵魂仿佛脱离了这个累赘似的躯壳，飘移到医院前的那块小山坡，而眼前，正好是女孩描述的夕阳，那么美丽，那么温柔。这种情况，从他住院里来就从未出现过。
突然的，他的心中不名地涌起一阵渴望来，他是多么希望自己重拾光明，再来看一看这世间美景啊！他不由地握紧了拳，他最讨厌这种感觉了，这感觉，便是美好之后的悲哀，正所谓希望越大，在得知希望无法成为现实后，所带来的痛苦也就越大。
“说完了，明天再说吧”。女孩说完了，转过身去，不再说话了。
病房恢复了平静。
“她在炫耀她的眼睛”。猛地，一股憎恶之情在他心中油然而生，“有一双眼睛有什么了不起的？拼命在我这个盲人面前炫耀很有意思吗”？
当他发泄了一阵后，他不禁用异样的眼光重新审视了一自己。
我，究竟怎么了？
（五）
尔后的几天，女孩陆陆续续都会来为他描述，而他只能捂住耳朵背过身去。因为每一次的描述，无疑会增加他心中的痛苦。
偶然的一个下午，像以往的下午一样平静无奇，医院的住院处走着寥寥的几个人，默默无语地面对而行。
然而这天的天气却不是很好，从中午开始，云就越积越多，而且多半呈乌云，黑压压地盖了过来，他只觉得眼前越来越暗，窗户被风吹得剧烈摇摆着，仿佛一个惊慌失措的人。
“要下雨了”。他心里这样想着。
本来下雨天对他来说，是个令他烦燥的天气，但他的心里却多了一丝欣慰，因为下雨的话，夕阳是很难看到的，这样，就不会在傍晚时分有人不停地自言自语，增加他的痛苦了，想着想着，他竟然睡着了。
渐渐地，梦里隐隐约约地响起一个声音，这个声音反复地向他描述着：傍晚的夕阳很漂亮..。他的眼前渐渐地也浮现出一幅副面，在医院南边的山坡上，铺满了绿草，草地的尽头，可以俯瞰整个小镇，而夕阳仿佛就在眼前缓缓落下..
他突然惊醒了，从病床上坐了起来，他发现，所谓的声音，跟本不是在梦中幻化出来的，而是切切实实地响在他的耳边。
她又来了？他这么想着。
他伸手推开窗户，窗外的风越来越大。病房内灯开了，而她却仍在不停地描述着那不可能出现的画面，他的心里不禁闪过一丝疑问，她到底想要干什么？
渐渐地，他似乎想明白了，她这么做，不是完全在向他炫耀她的眼睛么？一股仇恨在他心里油然而生，有一双眼睛了不起吗？在阴雨天也不肯让我安静一会儿吗？他愤愤不平地想着。
而那女孩，仿佛是越说越起劲了，竟一直谈到她小时候父母带她去看夕阳的情景。不知怎的，他突然感觉她的语气中略带着一丝悲牙哀，但此时的他已经无心去顾及这些了。
他愤怒地拉开窗户，对着对面大声吼道：“你是瞎子吗？今天是个阴雨天，哪里有什么夕阳？你瞎描述什么呀？把戏弄一个失明的人当作好玩吗”？
窗外，暴寸骤然而至，一粒粒如针的雨点狠狠地扎了下来。
女孩沉默了片刻，不知该如何回答。
“以后，请不要再向我描述了”，男孩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生硬而冷淡。
“还有，以后不要再向我提出那样的要求，我是不会去看夕阳的”。
“希望”。女孩平白无故地冒出一句。
“唉”？他似乎被这样的回答吓了一跳。
“一直相信着的吗”？女孩突然间吼了出来，夹杂着些许哭声。
窗外的雨下得更大了，一滴滴地打在他的心坎上。
“我们应该互相鼓励，不是么”？女孩丢下这么一句话，就重重地关上窗户。
随后，他便听见对而的病房里传来了嘤嘤的哭声，仿佛这淅沥的雨声，两种声音互相应和，仿佛悲伤的交响乐，一拍一拍震撼着他的心灵。
他就这么呆呆地趴在窗台上，任凭雨点打湿他的头发。
我，是怎么了？
他再一次向自己提出了这个疑问。
窗外的雨，仍淅淅沥沥地下着。
（六）
第二天（也记不清哪天了）他醒来时，已经经过了傍晚时分，对面病房什么声音也没有了。他不禁叹了口气，这口气里，不知包含着不舍还是欣慰。
连续的几天里，女孩再没找过他，原本寂静的病房，此时更是变得更加寂静。他的内心弥漫着几丝愧疚，而且渐渐地，他竟怀念起女孩向他描述夕阳的日子来，一句对不起，他一直说不出口。
一直到一天的晚上，对面的病房突然传来嘤嘤的哭声，他才突然意识到情况的不对，他想想急忙跑到对面的病房去一探空间，但是他没有这个勇气，也没有这个能力。他真想狠狠地骂自己一顿，却只能无能为力地等待。
翌日，他在早晨醒来，昨晚对面病房的嘈杂让他一晚上都没能睡着，而今天，对面好像清静了许多，只听到几个护士整理床铺的声音。
“唉，这么年轻的女孩竟然去世了，太可惜了”。他听见一个护士说。
“没办法啊，脑癌的存活率很低的啊”。另一个护士接过话头。
“是啊，因为肿瘤，让她的眼睛也失明了呢”。
“真不幸啊，生命的最后几个月都生活在黑暗里”。
“唉”，两个护士同时叹了一口气，推着小推车走了。
这一切，男孩子听得一清二楚，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心被割成了无数碎片，直叫他喘不过气来，他两眼呆呆地望着天花板，一阵炫晕。他突然感觉自己的生活少了些什么，他的心从未这么沉重过。
原来她一直是个瞎子。
（七）
这天傍晚，他让人推着他的轮椅，推到山坡上，太阳正从西边倾斜地落下，四周都融进了这一片暖暖的金色中，几个老农驮着马驮铃声消失在山坡深处，晚霞深处飞来无数只蜻蜓，在你逆光的视野里抖出万片金光，这金光，也令他本来漆黑的视野里有了几点暖色。
他仿佛看见了眼前，有一轮巨大的落日，近在咫尺，那么美丽，那么温暖。渐渐地，他的心一酸，眼睛模糊起来，在这一片模糊之中，他似乎看见一个身影从夕阳深处走来，和夕阳一个颜色，一直地静立不动，仿佛她就是永不落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