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曾经的童趣(23)
他环视四下，小声地嘀咕道：“这个卧室还是金子的呢。”他将自己的脑袋藏到翅膀底下，准备开始休息。就在这时，冷不丁有颗大水珠砸到了他身上。他叫道：“怎么回事？今晚星辰密布，天空中连一丝云彩都没有，居然也能下雨。北欧的天气简直太恐怖了。下雨天深得芦苇的欢心，但也只有像她那样从来不为别人考虑的家伙才会喜欢下雨。”
随即，第二颗大水珠也砸了下来。
燕子说：“这座雕像真是没用，连雨都遮挡不了。我不如去找个烟囱更好。”他打定主意要离开这里。
然而，第三颗水珠就在他还未将翅膀张开的时候砸了下来。他抬头仰望，结果居然看到——天呐！他看到的是什么呀？
泪水盈满了快乐王子的眼眶，并顺着他的金面孔往下流淌。在月光的照耀下，他的面孔简直美不胜收。燕子忍不住深深地同情起他来。
燕子问他：“你是什么人？”
“我是快乐王子。”
燕子追问道：“你干吗要哭呢？瞧，我的羽毛都被你的眼泪浸湿了。”
王子答道：“当我还活在人世的时候，我拥有一颗属于人类的心。那时，我在无忧宫中居住，那里一向禁止忧愁进入，所以，我从来都不知道眼泪为何物。白天的时候，我会跟其他人在花园中嬉戏。晚上的时候，我会在大厅中，带领大家起舞。在花园的周边砌着高大的围墙。对于墙外面的世界，我从来都没有产生过半分好奇之心。我沉醉于墙内这个无忧无虑的美好世界中。臣民们都用‘快乐王子’作为对我的称呼。要是娱乐就等同于快乐的话，那我确实是非常快乐的。最终，我便在这种快乐中度过了自己的一生。当我死后，我被他们安置到这里，居高临下，俯视众生，整座城市的贫穷与丑陋被我尽收眼底。尽管我只有一颗铅做的心，但我还是忍耐不住，哭了起来。”
燕子喃喃道：“啊，他的身体并非全都由金子打造的？”他是一只很有礼貌的燕子，大声议论他人的隐私是他所不齿的。
王子用婉转而低沉的声音说道：“在那条遥远的小巷子里，有一座破旧的房屋。透过那扇打开的窗户，我看到房间里摆放着一张桌子，桌子旁边坐着一名女士。她瘦削的面颊一看就是病态相。她有一双粗糙泛红的手，作为一名裁缝，她的手指上到处扎满了针眼。此刻，她正给一件缎子礼服绣西番莲花。这件礼服是为皇后最宠爱的宫女而做的，在皇宫里最近举行的一次舞会上，那名宫女将要穿着这件礼服亮相。女裁缝的孩子这时正病怏怏地躺在墙角的一张床上。他正在发烧，嘴里一个劲儿地呼喊着要吃橘子。可是他的妈妈除了能喂他喝几口水之外，什么都给不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在那里不停地抽泣而无计可施。燕子啊，燕子，亲爱的小燕子，你能帮我取下剑柄上镶嵌的这颗红宝石，给那位母亲送过去吗？我自己根本就动弹不得，因为我的双脚被固定在这根柱子上了。”
燕子说道：“可是我的伙伴们正在埃及等我过去呢。这时，他们正在尼罗河上空飞舞，与盛放的莲花相谈甚欢。很快，他们便要去法老的墓穴中休息了。墓穴中摆放着色彩斑斓的棺材，法老就在其中安眠。为了妥善保存他的尸身，人们用黄布将其紧紧包裹起来，并在其中填满了香料。他的脖子上还挂着一条淡绿色的翡翠项链。他的双手干瘪得仿佛枯叶一般。
王子恳求道：“燕子啊，燕子，亲爱的小燕子，莫非你连陪我一夜，帮我送一次信都不愿意吗？那位妈妈看到自己的孩子渴得要命，简直就要愁死了。”
燕子说：“我并不觉得小孩子有多么可爱。去年夏天，我在河边休息时，磨坊主家的两个坏小孩总是朝着我扔石头。当然，我并不是担心会被他们打中。要知道，燕子一族一向动作敏捷，而我们一家的好身手更是远近闻名。但是他们这样做，到底是非常不礼貌的。”
燕子望着快乐王子悲伤的神情，心头不由得一阵酸楚，于是改口说道：“虽然这里实在不怎么暖和，但我还是会答应你的要求，留下来做你的信使，并陪伴你度过这一整夜。”
王子说：“小燕子，真是太感激你了。”
燕子随即将王子剑柄上镶嵌的那颗红宝石叼在口中，朝远方振翅飞走了，一路上掠过无数座房子的屋顶。
当他从大教堂的顶端飞过时，一尊用大理石雕刻的天使塑像出现在他眼前。当他从皇宫上空飞过时，有舞曲声传到了他的耳朵里。美丽的姑娘与自己的恋人走上阳台。恋人对她说道：“瞧，今晚的星星多亮啊，我们的爱情多美啊！”姑娘说：“希望我的衣服能及时送到，不要耽误了我参加舞会。我吩咐裁缝在上头绣上西番莲花，不过那些懒懒散散的女裁缝，动作实在是太慢了。”
当燕子从河流上空上飞过时，许多盏悬挂在船的桅杆上的灯笼映入他的眼帘。当他从犹太人聚居区上空飞过时，只见有些犹太老头儿正在讨价还价地做买卖。他们用铜制的天平来称钱币的重量。总算到达了王子所说的那间破旧的房屋，他看到有个发烧的孩子正在房里那张床上不停地翻身，而孩子的妈妈因为疲劳过度，这会儿已经睡着了。燕子从窗户里进入房中，将红宝石搁到那位母亲的顶针旁边。然后，他围着床轻缓地飞行起来，在孩子的额头旁边扑打着自己的翅膀，为他扇风。孩子说：“我感觉好像凉快了很多，看来我很快就可以康复了。”说完，他就甜甜地睡着了。
燕子飞回快乐王子身边，告诉他自己刚才所做的事。燕子说：“今天明明很冷，不知道为什么，我却感觉非常温暖。”
王子说：“原因就是你刚刚做完了一件好事。”燕子回过头去思考起这件事来，很快便进入了梦乡。他一向都是如此，一思考就会犯困。
第二天早上，他在河里洗了个澡。有一位专门研究禽鸟的教授从桥上经过时，望着这一幕说道：“燕子居然会在冬天出现，简直太不可思议了！”他将此事写入一封信中，寄到当地的报社，并发表在了报纸上。虽然信中有很多词句叫一般人难以理解，但这并不妨碍大家引用其中的话语。
燕子说：“今天晚上我就去埃及。”他对自己幻想中的前景感到心花怒放。他逐一访问了这座城市中的所有公共纪念物，又在教堂的顶端逗留良久。他去到何地都会见到一群麻雀在叽叽喳喳地议论：“这真是贵客临门啊！”这叫他在游玩的过程中一直都很开心。
当月亮爬上来的时候，他再度来到了快乐王子身旁。他说：“我马上就要去埃及了。你想让我在埃及帮你做什么事吗？”
王子说：“燕子啊，燕子，亲爱的小燕子，你再陪我一晚好吗？”
燕子说：“可是我的伙伴们都在埃及等我过去呢。他们明日就要起程去往尼罗河上游的第二瀑布了，那里的河马在纸草丛中休息。门农神在花岗岩宝座上静坐，彻夜与星星为伴。每次看到星光闪烁，他便会兴奋地大喊一声，之后便恢复沉寂。黄色的狮子在中午的时候会成群结队地来到岸边喝水。他们的眼睛跟绿柱玉一般闪亮，叫声甚至压过了瀑布发出的巨响。”
王子说：“燕子啊，燕子，亲爱的小燕子，在这座城市的遥远的另一端，我看到有个住在阁楼之中的小伙子。他的书桌被稿纸占据得满满当当，而他正埋首其间奋笔疾书。在他身边摆放着一只硕大的玻璃花瓶，里面插着的几枝紫罗兰已经萎谢了。小伙子这时候已是睡眼迷蒙，他有一头蓬乱的棕发，嘴唇的颜色就像红石榴一般。他打算将手头这个剧本写完，然后交给剧院的老板。但是，他现在连一个字都写不出来了，因为他实在是冻坏了。炉火早就熄灭了，而他又被饥饿折磨得就快晕倒了。”
燕子的心地非常善良，他说：“好，今晚我会留下来陪你。你需要我帮你送一颗红宝石给他？”
王子说：“可惜我已经没有红宝石可送了，现在我只有一双蓝宝石做成的眼睛。这两颗蓝宝石产自一千年前的印度，非常珍贵。麻烦你帮我取下一颗来送给他。等他将宝石出售给珠宝商以后，便可以用换得的钱购买柴火和食物，这样他就能把自己的剧本写完了。”
燕子说：“不，亲爱的王子，我不能这样做。”说话间，他的眼泪都掉下来了。
王子说：“燕子啊，燕子，亲爱的小燕子，你尽管照我的话去做就好了。”
燕子只好将王子的一只眼睛取下来，飞往小伙子所住的阁楼。要进入阁楼其实并不难，因为在屋顶上面有个洞，燕子就是从这洞里进去的。小伙子并未听到燕子拍打翅膀的声音，因为当时他正用双手捧着自己的面孔出神。当他把头抬起来的时候，便在那几枝萎谢的紫罗兰上发现了那颗华美的蓝宝石。
他惊叫起来：“终于有人肯欣赏我的才华了！送这颗宝石给我的人，肯定是我的仰慕者。我终于能把我的剧本写完了。”他简直开心极了。
翌日，燕子来到了码头上，在一艘大船的桅杆上停了下来。只见水手们正用粗大的绳索从船舱之中将大箱子拖出来。每拖出一只箱子，他们便会发出一声大叫：“嘿呀！……”燕子叫道：“我就要去埃及啦！”但是无人理会他。当月亮再度升起时，他便又返回了快乐王子身边。
燕子说：“我要向你辞行了。”
王子说：“燕子啊，燕子，亲爱的小燕子，再陪我一晚好吗？”
燕子说：“冬天已经来了，用不了多久就要下雪了，不像在埃及，这个时节，温暖的阳光洒落在深绿色的棕榈树上，懒散的鳄鱼舒舒服服地在泥塘里躺着，不时东张西望。我的伙伴们正在太阳城的神庙中建筑巢穴，旁边围绕着一些浅红色以及纯白色的鸽子在与他们谈情。亲爱的殿下，我必须要离开这里了，但是我会一直记得你的。你把自己的两颗宝石送给了别人，明年春天我会带着两颗精美的宝石回来补偿你。我会为你带回一颗红过玫瑰的红宝石和一颗蓝过大海的蓝宝石。”
王子说：“有个卖火柴的小女孩正在我脚下的这座广场上。她的火柴被她不小心掉进了沟里，全都不能再用了。她正在哭泣，如果她没有赚到钱就回家的话，一定会遭到她爸爸的毒打。她没有帽子戴，也没有鞋袜穿。你将我剩下的这只眼睛拿下来给她吧，这样她就不会被爸爸责打了。”
燕子说：“今晚我会留下来陪你的，可是我不能把你的眼睛拿下来送人。要不然，你就成为瞎子了。”
王子说：“燕子啊，燕子，亲爱的小燕子，请照着我的话去做吧。”
于是，燕子将王子余下的那只眼睛也取了下来，带上它飞到了卖火柴的小女孩身边，小心翼翼地放到了她手中。小女孩叫道：“这块玻璃多美呀！”说着，她便欢快地朝家里跑去。
燕子返回王子身边，对他说：“你已经看不见东西了，我将一生一世陪伴在你身边。”
可怜的王子说道：“这不行，小燕子，你该起程去埃及了。”
燕子说：“我会一生一世陪伴在你身边。”他在王子的脚边进入了梦乡。
翌日，他在王子的肩膀上坐了整整一天，将自己在别处的见闻讲给王子听。他说起那些红色的朱鹮，在尼罗河畔排成长长的队伍，伸出长喙来捉金鱼。他说起与天地同寿的斯芬克斯，它在沙漠中居住，对世事无所不知。他说起那些生意人，拿着念珠缓步跟在骆驼身后。他说起月亮山的大王，他的皮肤像乌木那么黑，对一块巨大的水晶尊崇有加。他说起一条住在棕榈树上的蟒蛇，它以加了蜜糖的点心为食，给它喂食的工作由二十名和尚负责。他说起那些小矮人，他们在过河时用巨大的树叶做船，他们还经常跟蝴蝶打架。
王子说：“亲爱的燕子，你说的这些事都非常不可思议，然而，世人承受的苦难才是天下间最不可思议的事。有什么能比贫穷更可怕呢？燕子，你在这座城市绕行一周，回来把你看到的东西都告诉我。”
燕子于是开始在城市之中飞行，见到富人在华丽的房子中花天酒地，流浪汉们却在他们的门口饥寒交迫。他来到幽暗的小巷子里，见到孩子们由于饥饿而面色惨白，他们身体瘦弱，精神不济，正对着肮脏的路面发呆。有两个孩子躺在一座桥的桥洞里，为了让彼此能稍微暖和一点，他们只好紧紧抱成一团。他们说：“好饿呀！”看守大声叫道：“马上滚出去！”他们无奈地起身，来到了外面的雨幕中。
燕子回去之后，向王子讲述了自己见到的一切。
王子说：“我身上贴满了金叶子，你将它们逐一揭下来，送给那些可怜人吧。人们都觉得有了金子便能得到快乐。”
燕子将金叶子逐一揭下来，直到快乐王子的身体变得一片黯淡。燕子带着那些金子给穷人们送过去。小孩子们的脸上泛起了红晕，在大街上开心地笑闹起来，并嚷道：“有面包吃了！”
下雪了，酷寒的天气终于到来了。街道上一片雪白，闪闪发光，就像是用银子雕成的一样。屋檐上悬挂着修长的冰柱，仿佛水晶做成的剑。大人们全都穿上了皮草，孩子们戴着红帽子，跑出去溜冰。
小燕子觉得越来越冷了，但他实在太爱王子，无论如何都不愿从王子身边离开。为了能让自己暖和一点，他常常拍打着自己的翅膀。另外，他还会在面包师傅不注意时，偷一些面包店里的面包碎屑吃。
尽管如此，他还是明白自己活不了多久了。他用仅余的一点力气飞回到王子的肩膀上，低声说：“再见了，亲爱的王子！我能吻吻你的手吗？”
王子说：“燕子，你终于要起程去埃及了，我真开心。你在这里停留的时间太长了。我是这样的爱你，请你吻吻我的嘴吧。”
燕子说：“我不是要起程去埃及，我是要去见死神。死亡与睡觉不是很相近吗？”
他在王子的嘴唇上亲吻了一下，随后便死在了王子的脚下。
有一声古怪的爆裂声从王子的体内传出来，像是有一样东西碎掉了。王子那颗铅做的心碎成了两半。这个冬日真是冷得骇人。
翌日一早，市长在市参议员们的陪同下，来到这座广场漫步。在经过这根柱子时，市长抬头望着快乐王子的雕像，说道：“这真是一座丑陋的雕像！”
参议员们马上异口同声地附和道：“确实如此！”他们一向都是市长的忠实拥趸。随后，众人一起上前仔细观察起快乐王子来。
市长说：“王子的眼睛和剑柄上的宝石都不见了，身上的金叶子也全都消失了。他现在这副模样，跟乞丐又有什么两样呢！”
参议员们附和道：“的确没什么两样！”
市长说：“看，还有只鸟死在了他脚下！应该发个公告，严禁鸟死在这里。”秘书急忙记下了这个提议。
他们拆毁了快乐王子的雕像。大学中的美术教授说：“他失去了美丽，也就失去了一切价值。”
他们将雕像放进熔炉里化掉了。为了讨论这些金属日后的用途，市长组织召开了一次会议。他说：“我们要重新建造一座雕像，不如就以我为原型好了。”
市参议员们纷纷说道：“还是以我为原型吧。”众人开始争辩不休。我听说他们的争论一直延续到了现在。
铸造厂的工头说：“真奇怪，我们无论如何都熔不掉这颗破碎的铅心，看来只能扔掉它了。”于是，那颗铅心便被扔到了垃圾堆里，死去的燕子恰好也在同样的地方。
上帝吩咐一名天使：“将这座城市之中最宝贵的两样东西拿到我面前来。”天使于是将铅心和燕子的尸体拿了过来。
上帝说：“你的选择很正确。因为在天堂的花园之中，这只鸟儿可以永远自由自在地歌唱，而在黄金铸成的城堡之中，快乐王子可以无拘无束地给我赞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