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柏拉图与理念论(4)
人的本质即对存在的呼应,“人本来就是这种呼应的关联,并且只是这种呼应的关联”,“在人那里有一种对存在的归属,这种归属倾听着存在,因为它被转让给存在了。”那么存在呢?存在之为存在并能持续着,也只能是由于呼应着它的人的呼应,因为只有为存在而敞开的人才让存在作为在场而到来。于是,我们开始对同一性,或者说思想与存在、人与存在的同一有了更深入的领悟,它们真正成为一一对应的,成为“一”。“人和存在相互转让,它们相互归属。”
而且,对这同一的归属应该且必须被理解为“共属”。“共”(Zusammen)是一种共同的秩序和多样性中的统一性,是人与存在内在的更高的规定性,这一规定性来自思与存在在自由中的让渡自身,超越自身,或者说敞开自身,深入自身,回到并呈现自身,在各自的自身中的呼应为“一”;“属”(Gehoren)是使这让渡与呼应成为可能的“成为着”,或者说使这让渡与呼应为“一”者。“共”是从“属”得到规定的,但它们本是“一”,本是“共属着”,要紧的是,这种共属性不可视为对思存同一性最终的、惟一的解释,任何这样的解释都是一种凝滞和滑离,因为标识世界上最活现、最本真的“思”与“在”之最高,亦即最质朴天性的同一性之“共属”,正是一种时刻不停、生生不息的“相属活动”,这同一的、惟一的“活动”之中才同时存在着“思”、“在”、“同一”。
这共属的“活动”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从我们而来,从思而来,从自由而来。
因为,在这共属的活动中,我们要思到、沉浸到和投宿到,“那就需要我们自行脱离表象性思维的态度。这种自行脱离是一种跳越(Sprung)意义上的跳跃(Satz)。它跳离,也就是说从把人作为理性动物的流行观念中跳出来;理性动物在现代变成了对其客体而言的主体。这一跳离同时也从存在那里跳出了”,即跳出视存在为存在者基础的谬误。“如果跳离是从基础(Grund)中跳出来,那么它跳到什么地方去呢?
离开了基础就是深渊(Abgrund)!”
对于思者来说,跳越不但需要思的觉悟,还需要思的勇气,它首先是一种“选择”,也是一种“决断”。我们知道,这正是自由的勇气。能这样去思,敢这样舍弃安逸而投身于无底深渊的只有自由。
我们经“自由”的指引,重新回到《同一律》中的那个问题:“如果跳离是从基础中跳出来,那么它跳到什么地方去呢?”我们知道,这跳不是外在的行为,而是内在的举动,因为跳到了“思”之中,并在自由的光景中使思与存在相依为命,倾心相属,从而跳到了世间仅有的一处实在基础上。“跳往何处?跳到我们已经被允许进入的地方,即对存在的归属之中。但是存在本身也归属于我们,因为只有在我们这里存在才能作为存在而成其本质,也即在场。”
纵身跳入“思”,也就是跳进了Ereignis,跳进了“自在悠动的领域”,跳进了“不是现成的,而只能在一种相互牵引、来回交荡的缘构态中被发生出来”的“缘发生”中。
至此,“自由”概念在“思想与存在”同一关系中的本质地位为我们所确立,也就是发现了在这种同一性中的中介地位。而且,根据海德格尔的理解,这种自由的中介不是一种确定的现成的东西,而是一种不断生成的活动和行为,其意义仅仅存在于为未来所拥有的对曾在(Gewesen)的持续的保持,保持为一种生生不息的选择和创造。自由是一种创造,或者说,是一切创造的本质,但这种本质决定了,对自由的生命和思想来说,不存在一劳永逸的解决,必须永远处于选择之中,处于创造之中。这样真正意义上的人的生命和历史,才属于哲学、属于思或者属于信仰,否则,你将从这人的存在中随即滑落,落入永恒的黑暗与虚无的自然,落入浮士德的归宿。
一旦思与存在的关系为我们所确立,一旦我们把自由置于存在和理念之中,我们也就把存在和理念摆置进了相属的活动、创造与生成中,这是形而上学(以及神学)中极其重大的事件。但我们却不能说,存在和理念是生成的。
五、知识与意见
在柏拉图的哲学世界里,“知识”和“意见”有着很大的区别。首先,知识没有犯错的可能性,而意见却有;其次,意见则与存在和不存在事物的精神有关。
在柏拉图的哲学世界里,“知识”和“意见”的区别是很大的。首先,知识没有犯错的可能性,而意见却有,因为知识是与存在事物的精神有关的,没有了事物就没有了知识;其次,意见则与存在和不存在事物的精神有关,倘若意见与存在事物有关,它就成了知识,若是与不存在事物的精神有关,又似乎很矛盾——不存在事物是不应该有意见的。在这里面,的确有些道理,因为事物大都具有特殊性,坏的事物在某些方面是好的;丑的事物在某些方面可能是美的;正义的事情可能变成不正义,这就是矛盾的两面性——普遍性和特殊性。柏拉图认为,感觉世界复杂多变,容易朽坏,正因如此,它便既是存在也是非存在的。毋庸质疑,柏拉图在此参照了赫拉克利特之言,“我同时踏入又不踏入同一条河流;我同时踏入同一条河流又不是同一条河流。”官能世界适合作为意见的对象,即不是知识的对象,属于知识范畴的只有那些固定常在的静态世界。洞见绝对的、永恒不变的真理就是哲学家的要义,他们不只是像世人一样局限在意见领域,而是有知识的。
柏拉图的结论是,意见是可感知且多变的官能世界,而知识是属于感觉的且永恒的世界的内涵。
这样说似乎是很有道理的,因为我们经常被事物中蕴藏的矛盾多样性弄得疲惫不堪,设想一下既是好的又是不好的、既美也丑的事物会有许多,因此在那个时代,智者派的普罗泰戈拉树起了“人是万物的尺度”的大旗,但这却从根本上抹杀了评价标准。柏拉图首先确立了存在与不存在、真实与非真实的绝对关系,并在上面建立了自己的客观哲学体系,这是他的伟大贡献。
六、理念论的责难
哲学家叔本华在一次谈话中说:“柏拉图的理念所犯的最可笑的错误是他声称所有理念是一次制造出来的,那么父亲和儿子的关系如何解决呢?宇宙间必然同时存在着他们的理念原型,这样父亲和儿子就难以分先后了,儿子甚至比父亲存在的时间更长。”
由此,理念论就被创造出来了,逻辑与形而上学的双重含义包含其中。比如,我们说“一只猫”,很显然是一个个体的动物,它与其他同类动物不同;而柏拉图所说的“一只猫”,首先是有一只猫的理念原型存在于超感觉世界里,其次才是在感觉世界中存在着一只个体的猫,它是理念的猫的衍生物和摹本。“猫”之所以被称为“猫”,是因为它具有猫的一切属性,因此“猫”代表的是普遍的性质,而不是具体的猫。当我们提到一件物体,文字衍射的逻辑概念是我们首先想到的,而不是单一的个体。所以对普通人而言,说到“猫”,想到的就是猫的共性,只认识这只“猫”而不认识那只“猫”的现象是不会出现的。这种猫的共性(柏拉图所谓“理念的猫”)是不会因为一只猫的消亡而消失的,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它都会一直存在,因为它没有时间和空间的定位。
从形而上学的角度讲,“猫”意味着被宇宙中伟大的原则“至善”驱动下创造出来的理念原型——惟一的、理想的“猫”。个体的“猫”都具有着理念的“猫”的共质,但又有其特殊性在里面,正是因为这种特殊性在起作用,才有很多个不同的猫(这一点永远是正确的,尽管现代克隆技术已有很大发展,还是无法制造出两个绝对一样的生物体);理念原型是真实的,是知识,而存在于官能世界的特殊的,则是意见。
对此,柏拉图作了深入的解释,凡是共同享用一个名字的许多事物都共享同一个理念,接着,他以“云中床”为例,解释说床虽有千奇百怪的样子,但理念上的床是惟一的。在官能世界中存在的任何工匠制造的床,都不过是理念的摹本,仅仅是现象而非实在,只有理念的床是由神创造出的惟一存在的床的真理——对于理念和现象,一个相当著名的比喻便是把它们描绘成实物和镜像的关系。柏拉图解释道(关于理念的床的理论是伴随着他的《国家篇》哲学于治国理论提出来的),对于理念造成的差异,我们只能对缤纷缭乱的现象和意见感到惊讶,然而对于真正的哲学家而言,他的“洞见真理的天性”能使他直接了解事物的理念,而不是被其他的映像和摹本迷惑。“高明的心灵会为世上和一切时代的真实存在吸引,不会因为简单的人生而驻留。”因此,柏拉图便描绘了他心目中适合作为卫国者的理性哲学家的形象——年轻能“洞见真理”,高雅、闲适,天生具有和谐质朴的心灵且聪明,成为将来理想国的支柱。然而,也有许多极大的问题隐藏其中,即柏拉图所谓的理念的不确定性。首先,我们来看刚才的“猫”例,假设我们承认神所创造的“猫”是惟一的存在,是一切官能世界“猫”的原型,但一旦我们知道得更多一些,就会产生疑惑,照这样说,“波斯猫”、“泰国猫”、“俄国蓝猫”是否各有一个惟一存在的理念原型呢?它们如何与“猫”这一原型区别呢?它们毫无疑问都属于“猫”这一范畴,但如果细化一下就完全可以看作极不同的类别,相信柏拉图本人也会承认应该把它们划分为三种不同的理念原型。当一个小小的个体分享一个理念的时候,必然存在着一个大大的群体共享这个概念的外延,这个大大的群体必然和小小的个体有性质上的相似关系,这样一来,理念就越变越多,直至无穷无尽,因为亚种或变种(这在科学上也被认为是普遍存在的)存在于任一种类之中,那么“理念的书册”厚得就像词典一样了。另外,以进化学的角度来看,我们了解到任何生物都不可能永远不变,按照柏拉图的理念说便又遇到了问题,如果理念是一成不变的,是被神一次性创造出来的,那必定有一些过去不叫“猫”,而现在被叫做“猫”的东西存在于永恒的宇宙间,它们既然是永恒的,为什么现在看不见了呢?如果感觉是存在和不存在的,那这问题也可以简单地敷衍过去,然而,柏拉图的理念词典将有更多的“无关”内容被加入。
哲学家叔本华在一次谈话中说:“柏拉图的理念所犯的最可笑错误是,他声称所有理念是一次制造出来的,那么父亲和儿子的关系如何解决呢?宇宙间必然同时存在着他们的理念原型,这样父亲和儿子就难以分清先后了,儿子甚至可能比父亲存在的时间更长。”
相比较而言,对于神创造了一个床之类的话理解起来就更容易些了(历史知识让我们明白,床也是经历了漫长而烦琐的过程才演变至今的,这同样存在上述“猫”的进化问题),但创造了三角形和圆形的原型就变得匪夷所思了,因为他至少创造了三条互交的直线和无数个同样的点——柏拉图的理念是惟一的,就无法解释为何在一条直线之外又创造三条直线,一个点之外又创造无数个点(创造一张床,他至少创造了无数根木头和铁栏)——如果三角形和床必须被看作一个整体,那必然在许多地方存在着很多相似的理念,作为材料(这是和创造惟一理念不符的),如果是可分割的,那一定不存在小,只有“绝对小”,这是荒谬的——幸亏这个问题是柏拉图考虑过的,他认为几何学是在纯理智的范畴之外的,认为它只能研究对象,就这样轻描淡写的带过了。
无论在《国家篇》还是其他的名篇文字中,我们都能明显的看到柏拉图一直努力给他的理念论系统化。但任何人一接触到他的理念学说,都会被它其中关于表象、概念、存在、感性的内容弄得晕头转向,甚至最后指向虚无主义(虽然柏拉图本人是坚决反对虚无主义的,但他的作品却晦涩得令人怀疑)。他的辩证法是令人沮丧的,因为其中包含着大量的不可知因素和难以表明的称谓,“好似一本哲罗尼教派的经文”(马丁路德语)。理念的内容几乎出现在柏拉图的每一篇对话中,他似乎把这个概念运动化了,即力图在各个篇章中勾画出“理念”在各个认识层次和不同存在范畴中的形态,但这只能使这一概念更加含混,甚至出现了许多前后相异的逻辑错误。
在柏拉图的“理念论”中,如何把“理念”从表象中揭示出来是最困难的,即我们前面说过的“猫”的问题。毋庸置疑,表象的存在使人类能更加清晰明显的认识,但对于这种认识方法柏拉图是持蔑视态度的,他认为对官能世界的观察的作用只能是接受意见,最多只能达到认识层次。
七、知识的纯化
柏拉图的“理念论”更加纯化了真正的知识,认为它只存在于一个固定且非表象的世界,它的面貌在我们这个与之并存的世界里是根本想象不到的,只有通过哲学世界才能获得知识,获得到达那里的资格,这是惟一的方法。
由此,再次提出了一个根本性的问题,假设我们以肯定柏拉图为前提,认定存在理念世界,并认为真正的知识是属于理念的范畴,我们就会发现,一切对现世的认知热情都为我们所杜绝,因为根据理论,理念仅在理念世界运动,只有肉体与灵魂分离才能得到知识,柏拉图对知识和认识的分解使人们更困难的认识世界——知识只在一个不可得到的世界运转,只有死亡才是惟一可以去那里的方法。但就另一方面而言,柏拉图的“理念论”将更大的虔诚感给予了其追求者,因为将更加纯化真正的知识,它只存在于一个固定且非表象的世界,它的面貌在我们这个与之并存的世界里是根本想象不到的,只有通过哲学才能获得智慧,获得到达那里的资格,这是惟一的方法。柏拉图的“理念论”的知识意义比基督教的“救世论”、道教的“出世论”、佛教的“渡世论”,更加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