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社区人的故事(2)
“后来他醒过来后,他就再也没有间歇性精神病了。到他半年以后去世,他都没有再犯过一次病。他很少说话,后来见到我,只是温和地对我笑一笑,看我的眼神十分清亮。我看得出,那次的飞行成为了他永久的记忆之一。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看见了大地上的那些脸,那些在他的幻觉中出现的脸。但他因为这一次飞行而获得了安详,他扼杀了他体内的另一个自己,那个使他间歇性发疯的自己,现在,他可以安心地生活了。半年以后,他平静地去世了。曾妮和我都知道,因为那次飞行,老人摆脱了他内心深处的恐惧,甚至是对死亡的恐惧。这使他得以真正地面对死亡。”陈明洋对我说。在他家的露台上,我们可以看见更多的飞机在起降,它们挟带着巨大的轰鸣,离开大地或者被大地收回。
“曾妮的父亲去世以后,她就不再做海洋馆的蛙人了。因为她说她每一次下潜,都会觉得气短,即使是有氧气瓶,她也觉得闷。后来她做了海豚训练师。又过了一年,我们结婚了。”他说完,看着我。
“是啊,我知道你们结婚了。”我笑着说,“一个蛙人和一个飞机驾驶员的爱情与婚姻,你想告诉我什么呢?”
陈明洋把目光移向首都机场那边:“我想告诉你我对一个人的认识。对曾妮的认识,是由表及里,由第一次见到她像一个小美神一样的蛙人,到她为有一个患精神病的父亲伤心欲绝,我试着一步步走近她,走进她内心。她其实是一个非常平常的女人,但是,就像一粒沙子实际上就是整个宇宙,曾妮对于我,的确成了唯一的亲人。我们结婚以后,日子过得很平淡,但这正是我们想要的。我们从渴望神奇的相遇,走过了现实的折磨,理解了承担生活的意义和真谛。就像飞机总要落到大地上,我们相互找到了大地。”
飞行员陈明洋有时候像个哲学家。但这一回,我有些听懂他在说些什么了,其实任何一个人,讲述他的生活都是极不可靠和不可信的。我企图窥探他们的生活,但我却收效甚微,因为生活幕布下的尘土所覆盖的秘密,谁也无从察觉。我们在露台上看见社区班车开回来了,曾妮在人们中间,她回来了,看上去她很普通,但她和陈明洋都是对方生活中的核心。
我告辞了。我觉得我了解他们这一对儿了。在门口,我和曾妮打了一个招呼。我真的了解他们了吗?
飞行的处女
他第一次看见她是在公共汽车上,他看见她佩戴了一枚红色胸牌,这枚戴在她左胸前的圆形小像章上写着“fly virgin”,意思是“飞行的处女”。等到他把目光再移到她脸上的时候,他的眼前不禁一亮。
她真的就像是一个“virgin”,一个明亮、美丽的处女。她有着黑亮的睫毛很长的大眼睛、坚毅的前额、小巧的嘴唇和柔和的脸庞。他先是看到了她的大半个侧影,然后他借车身晃动之机又把她看全了,这时他觉得自己已经喜欢上这个扎长长的马尾辫、佩戴“飞行的处女”的徽章的女孩子了。
那时候他还是大学心理学系的副教授,还没有在这个社区买下房子,也还没有和这个叫杜燕的女孩子结婚,也就还没有在社区里认识我。不过,这一切从马非在公共汽车上第一次见到杜燕,事情就开始这么顺序发展下来了。
“我当时看到她的时候,心想我一定会发狂地爱上她。不为别的,就为她的圣洁的气质。我一开始看见她的时候,我觉得她不光是飞行的处女,她就是一个天使。没有谁不会为她的美丽动心,我更是如此了。于是在她下车的时候,我就也跟了下去。”
马非升任他所就职的大学心理系的正教授是后来的事,而他后来名气越来越大,不仅经常举办心理学巡回讲座,在电台电视台开办心理咨询节目,而且还办有一个私人心理咨询诊所。这几个方面的工作使他财源不断,所以,当他和杜燕的关系到了非结婚不可的程度时,他就在这个社区买下了一套房子,然后他们结了婚。
但是三年以后,他和她就有了一个悲惨的结局,这是当初谁也没有料到的事。连我听说了这件事都感到很吃惊。
还是得从他在公共汽车上首次遇到了杜燕讲起。他仅仅看到了她的大半个侧面,就为她的美丽惊呆了。
后来我在社区里也见过杜燕。我承认,那时候和他结婚时间不长的杜燕的美丽仍旧把我也惊呆了。
他跟她下了车:“我当时感到浑身发热,我想对她说话,我想认识她,可我就是开不了口,于是我就只好跟着她。我都不知道走了多远的路,她来到了一家体育用品商店,这时她回头看见我正在看她,就冲我粲然一笑。我想我当时一下子就昏了头。”
他的心当时怦怦乱跳,语无伦次地说:“我想认识你,我叫马非,在一所大学任教……可能我太冒失了……”
她咯咯笑了起来:“我总觉得有什么人在跟着我,看来就是你呀。我叫杜燕,现在在北京舞蹈学院学习。我是吉林歌舞团的。”
“原来她是一个舞蹈演员,怪不得我会为她所吸引。你想想看,有几个男人不会为女舞蹈演员动心?”
他那天和她一起走进了那家体育用品商店,她到那里是为了买一种特制的护膝和护肘,那是一种很薄的、透明的进口制品。她找到了,而他已抢先为她付了账。
她生气了,她当时一点儿也不喜欢他的那种越俎代庖的劲头,她还和他不熟悉呢。她还是把钱给了他:“你要是不收下钱,我就把它扔了,自己再去买一套!”
他这才明白她那是当真的,就只好收下了钱。她又笑了。
“我从来也没有见过这么纯洁、明亮的笑,单纯、善良,仿佛没有受过任何污染的笑容,我又一次昏了头。”他后来对我说。
能让一个心理学家在一天之内两次昏了头的女人,肯定不是一般的女人。
“漂亮女人有很多,可是称得上是圣洁的女人则微乎其微。我过去对舞蹈演员没有什么太好的印象,认为她们只有肢体没有大脑,而且在生活中物欲很强烈。但是,杜燕就像一块还没有雕琢好的璞玉。这样的女孩真是太难得了。”
我暗地里嘲笑他,他不过和大多数男人一样,都希望他人老婆是个可随意勾搭的荡妇,而自己的老婆则是个没人碰过的处女。但我也知道,在舞蹈演员里要找一个十分纯洁的女孩,现在并不容易,这一点,真是他的运气了。
一个才华横溢的心理学教授和一个美丽纯洁的舞蹈演员的结合,无非是新时代上演的又一出“郎才女貌”的戏罢了。
可对于他们个人来说,可能并不是这样。按照他们两个人的叙述,我肯定他们彼此都十分爱对方,在感情方面,双方都有呼应,于是他们之间爱的火焰熊熊燃烧。
她本来是从吉林来北京舞蹈学院进修的,而且,她是吉林省歌舞团的台柱子,已经连续五年参加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的舞蹈表演了。进修一年期满以后,他就给她在附近的一所航空学校找了一个对空中小姐们进行形体训练的工作,把她留了下来,然后,他们就结婚了。
“你和她结婚的时候,她还是处女吗?”后来那个事件发生以后,我问他。
“当然是。不过,结婚那天不是,在此之前,我们已做过爱了。她的确是处女。其实这并不重要,重要的在于当我爱上了她的时候,她这一点会加深我对她的爱,使我觉得更应该好好地爱她。”
杜燕看上去像一只快活的小鸟,在社区的游泳池、网球场、中心喷泉广场、超市、酒吧和西餐厅里,后来我常看见她和马非在一起。他们总是在一起,如影相随,而她更像是小鸟依人一样挽着他的胳膊。看见了我,杜燕会调皮地用手做一个猫抓动作,和我打招呼,十分动人。我想他们彼此之间一定非常和谐,就像所有生活幸福的夫妻一样。但是,就像所有的夫妻都有他们的问题一样,这一对,马非和杜燕,他们之间存在的问题是什么?我嗜痂成癖一样想着这个问题。
实际上他们之间的争吵已经发生过一次了。那一次马非外出到四川去讲学,那是一个周末,杜燕有点儿想家,她有两年时间没有见到自己的父母了,而马非又不在身边,所以她的心情十分郁闷。这天,她有一个男同事要请她看电影。是晚上十一点开始的夜场,《泰坦尼克号》的首映式。她给他打了一个电话。
“我今天的心情有点儿烦。有个男同事要请我去看一场电影,我该不该去?”
“去吧,你可以散散心嘛。”他十分爽快地答应了。
“可我怕他有那种意思,而且那是晚上十一点开始的夜场电影,有三个半小时。”
“唔……”他有些迟疑,“还是你自己决定吧。你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我没有别的意见。”他觉得她如果和一个男人去看夜场电影,是不会特别令他踏实。但他爱她,她的任何要求他都不会拒绝,所以,他仍旧没有反对。
“看一看吧,我也觉得时间并不是特别好,主要是太晚了。到时候再说吧。”
这天晚上十点多钟,他的漫游寻呼机上打出了一行字,这是她留言给他的。她说,我还是决定去看电影、散散心……
其实当他答应杜燕去看这场电影的时候,内心已是七上八下、忐忑不安的。他根本就无法容忍他爱的女人、他的妻子和任何一个异性共同看一场夜场电影,他内心深处是期待她不要去了。因此,收到了寻呼机上的留言,他开始变得怒不可遏了。
他没有睡觉,等到午夜2点30分左右,他估摸着她从电影院里出来了,立即呼她,让她给他打电话。就在电影院的门口,她给他打了电话,还没等她说话,他就说:“我非常生气!我其实根本就不想让你去看这场电影,而且,这还是一场讲生死恋的爱情电影!你怎么这么耐不住寂寞,你怎么能这么做!我告诉你,我非常生气……”他立即挂断了电话,胸中怒火万丈。
“她立即意识到自己错了。”他后来回忆这件事时对我说,“她第二天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说她买了飞机票,要马上飞到我身边来,和我吵架。她果然飞来了。一见面,一切都好了,我们甜蜜得如同初恋的情人。第三天,我们从四川一起飞回了北京。”他说。
但是这件事在他内心深处引发了一个过去他从来也没有想过的问题,就是他开始怀疑她了。为什么自己深爱的妻子,会在心情不好的情况下,接受一个显然企图把她弄到手的人的追求性建议,去看《泰坦尼克号》?这是妻子的感情不稳定的表现,还是人性中的普遍的弱点?
他就从那一天开始了对杜燕的怀疑。他依旧像过去一样爱她,但是他却觉得已经降低了一些温度。虽然他们看上去仍旧很好,可他内心深处因为看电影事件而蒙上了一层阴影。他预感这个像美丽的小鸟一样的女人,有一天会像不贞的鸟儿一样飞离他了。这种预感是如此强烈,以至于到了折磨他的神经的地步了。
“我开始很在意是谁在喜欢她。这时我才发现我的脾气很急躁,我准备好了像决斗者那样,好好地揍一顿纠缠她的人。我确实不能忍受另一个男人挑战我的自尊。我查清楚了,那是一个空港工业区A区——离咱们这个社区不远——中的一家中日合资企业的一个中方雇员,他姓穆——我承认我查她的寻呼台了,那小子每天都在呼她。我一方面知道有人缠着她;另一方面,我在悄悄地观察着她的反应。我发现,她那一段时间似乎也十分浮躁。我从来没有看到她心情那么糟糕的。于是,我就问她是怎么回事。”他后来对我说。
“你怎么啦?我发觉你最近似乎有些心神不宁的。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什么,只是觉得心情不好。”
“为什么会心情不好?在单位工作不顺心?”
·0··0·“不是。”
“那是为什么?”
“我不知道。也许我应该换个环境了,或者,我想出国了,去美国的航空学校去学习。”她说。
“你听她当时这么对我说的,我们可是在一种婚姻的关系里的啊!她过去一直像一只小鸟一样依附着我,什么时候她的脑袋里萌生了出国的念头?我感到很奇怪,一定是有人,很可能是那个姓穆的小伙子让她产生了这个念头。我不动声色,什么也没说,准备听其言,观其行了。”他后来对我说。
“不信任导致了你们关系的崩溃。”我信心十足地下着断语。
“我的确是不信任她了。于是我就假装出差,可实际上我没有出差。这又是一个周末,我准备看一看她会怎么样。我这时觉得她的性格太软弱了——女人的性格过于软弱,而人又有些姿色,那是架不住男人的死缠烂打的,情况往往是这样。果然,那天那个姓穆的又呼了她。而且,他打车来到了社区,就在我家门口等她出来。我躲在你家阁楼上看着他们一同离去,你能想象出我当时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吗?”
“怪不得你那天脸色铁青,原来,你非要上我的楼上书房,假装说是为了看我的藏书,实际上是为了监视你老婆!”我恍然大悟。
“对,我那天是为了监视她。我立即出去,借了你的车去跟踪他们。”
“对。我想起来了,那天你像疯了一样,从我手中抢了车钥匙就跑。”
“我跟在他们的车后面,不让他们察觉到我。他们来到了一家餐厅,开始吃饭。这一顿饭他们从七点钟吃到了十点。期间我一直坐在车里,透过车窗又透过餐厅的窗户可以看见他们在吃饭,说话。那是一家西餐厅,所以,他们吃完了饭,又在喝咖啡。看样子那个小伙子在竭力做她的工作,并向她表白自己的感情,而她则摇头,并且在说服他。我十分激动,也十分气恼,嫉妒这时已使我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我看了看表,在车内用手机呼了她,我看见她在看寻呼机,然后,他们起身离开了餐厅。”
他告诉我,他一直跟着他们,看着他们在他家门口告别。那小子还企图拥抱她,但她在一刹那间推开了他。那天晚上,他把车还给了我时,说和老婆吵架了,要在我这里过夜。于是,我就让他睡在我的书房里了。
“我第二天回去,告诉她我出差提前回来了。我已经压抑不住内心的怒火,我觉得自己很冲动。我告诉她,我早就知道有人在追求她,这个人姓穆,而且,我实际上并没有出差——我忍不住又说了实话——我在监视她,我看见她和他在餐厅吃饭。她竟然背着我和其他人约会,我当时已经接近暴怒了,我请她立即收拾好她的东西,离开这里。她说——”
她说:“我和他去是去解决问题去了,我已经给他说得很明白了。你怎么能不信任我呢?你还查我的台、跟踪我?!天哪!”她也生气了,收拾好她的东西,离开了他们的家。
“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第二天我开始有些后悔,我觉得我太急躁了,像个初恋的中学生。我不该让她离开我们的家,这一点很重要。要知道,她可是从长春来的,我知道她在这座城市里没有更多的亲人,她会跑到哪里去呢?我非常着急,每天都试着和她联系。一周以后,我和她联系上了,我哀求她回来,我告诉她我非常爱她,一切都是我的错,我请她原谅我。她回来了。”
“她回来了?”我问他。
“回来了,但显然她变得憔悴了。她扑到我的怀里哭了。她说我让她离开这里的当天,她就去和那个姓穆的过了夜。她说她对不起我,她说还是离婚,让她走吧。我觉得即使那样,也同样是我的错。我就坚决地把她留了下来,我说我能谅解她,我们之间会重新开始的。我的确也是这么想的。”他说。
“你是心理学教授,你当然懂得人的心理了,你当时真的又接受了她?要是我,我无法接受我的妻子在没和我分手的情况下和别人发生关系。”我十分肯定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