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一个女人引发的群殴(8)
越想越恨,恽毓鼎将男人的妒忌、红眼都揉到灵感中,现在是从里到外发自内心地彻底痛恨瞿鸿禨,哪怕不收钱,也要弹劾他。
钱可以不挣,但正义不能丢。
想通了,恽毓鼎开始计划未来。过段时间租个好点的房子,给夫人买几匹好的布料。她跟了我这个没用的书呆子,操劳了大半辈子,现在总算能享点清福了。
一想到家人,恽毓鼎就暖意融融,外面风雨大作,他却无比安心地睡着了。
一边是金钱、一边是良心,大家都是普通人,都要为稻粱谋,只不过恽毓鼎是以正义的名义。
恽毓鼎想通了,接下来就是瞿鸿禨想不通了。
有多少爱,可以重来
丁未年农历五月初七,北京普通的夏天,蓝天白云有微风,这是一个让瞿鸿禨刻骨铭心的日子。
军机大臣们早早来到办公室,等着紫禁城的诏书。不一会儿,诏书下来了,上面写着“协办大学士外务部尚书军机大臣瞿鸿禨暗通报馆,授意言官,阴结外援、分布党羽……着开缺回籍,以示薄惩”。
泄露国家机密给境外敌对势力(《泰晤士报》),光这一条就可以走人了。现在勒令退休回老家,算是轻微的惩罚,赶紧谢恩吧。
瞿鸿禨略一扫视,一言不发,这几天的风风雨雨已有耳闻。他束带整冠,按惯例入内谢恩。
慈禧也是不发一言,高层人事变动小道的消息早已传遍京城,外国公使天天都来问,奕劻天天都来叩头,四格格天天都在哭,瞿鸿禨不走不行了。不过这么多年的感情,真有点舍不得。良久,慈禧叹了一口气,只说了一句话:“你年纪也不小了,回家好好休息吧。”
瞿鸿禨回到了办公室,环视同僚,似有无限伤感,忽然向大家一抱拳:“诸位,别了。”
回到家里,依旧是两杯小酒,猪蹄就免了,没心思吃。嘴里只是不停地念叨:“败了、败了,我们一开始就败了。”这个结果其实应该早就料到了,瞿大人,早点醒悟不就好了?这么多华南虎你不打,偏偏要打为主子看家护院的真老虎,注定这是一个无言的结局:默默离开。
记住了,贪腐从来不能决定国运,屁股永远决定脑袋,屁股坐对了正确方向,你的思想就正确,你就永远不会落败。
现在两个人都要搬家了,瞿鸿禨搬回了老家,恽毓鼎搬到了新家,当然对外说这是福利保障房。
瞿鸿禨临走前还想再见老太太一面,还想再陪着她哭一次。可老太太这次铁了心,不想哭了。见面徒增伤感,相见不如怀念。老太太用诗意的话语送别了让自己这辈子流泪最多的“儿子”。
对瞿鸿禨的处置,有人不服气。
他的老部下林绍年上疏,如此草率罢免一个军机大臣,何以服人?要求重新查案,彻查瞿鸿禨到底有没有违法乱纪的行为。
慈禧冷笑着:“林某要查,我不知如何查法?”
不服是吧?好,你也给我走,林绍年立即被外放到河南。
还有人不服吗?
瞿鸿禨早就服了,他知道慈禧决定的事没有谁能改变,何苦自讨无趣。
好了,既然服气了,那就上路吧。
瞿鸿禨准备动身了,先别急着走,读一封信,袁世凯的慰问信:
瞿大人,我知道朝廷对你期望太大,不允许你出一点差错。爱之欲深,责之欲切,所以贬你。我知道大人淡泊功名,视富贵如浮云,你不怕贬,不会在意。但是我在意,非常的在意。从此在京城失去了一个时时帮助我的良师益友,你一走,我怎么能应付波谲云诡的恶政局?唉,痛苦,相当的痛苦。万语千言化为一句话,一路走好,保重身体。
袁世凯这段时间怎么改行玩纯文学了,而且玩得这么好?文字功力突飞猛进,信是一封比一封写得感人。
不过要善意地提醒袁世凯:那可是瞿鸿禨的老本行。人,不要做得太绝,纯文学还是留给瞿鸿禨吧,不然他退休在家做什么呢?
终于动身了,还是北京车站,瞿鸿禨遥望着紫禁城,似有无限留恋。他整整衣冠,向着紫禁城一跪三叩首:“皇上、太后,老臣不能效力了。”抬起头来已是泪流满面。
他知道,自己要永远离开这片热土了,永远离开老太太了,永远永远,不要问永远有多远,总之今生就这样一直永远下去。
伤离别,离别虽然在眼前;说再见,再见真的太遥远。
快走吧,大伙儿眼眶都酸酸的呢。因为瞿鸿禨的故事就要永远结束了,他再也不会出现在政治舞台上。这么多天来,他的奋斗、他的眼神、他的泪水陪伴我们一同度过,让我们如此难忘。
围观的人群中有人微微叹息:清官啊。
清官?!瞿鸿禨怔了怔,苦笑着,似有无限感慨、无限伤感,满腹衷肠,却又不知从何说起,良久良久,才吐出八个字:清官上路,天下太平!
瞿鸿禨走了,岑春煊还在上海傻傻地等,等着下一次撒娇,再次走进紫禁城。
岑三不走,大家心里过意不去,袁世凯发动了更猛烈的攻势。
有人弹劾岑春煊了,也是个御史。说岑春煊恃宠生骄,屡次调动都不去,公然违抗最高指示,为大清两百余年所罕见,而且举了岑春煊四大缺点:贪、暴、骄、欺。
慈禧笑了笑,岑三我最了解,四大缺点我最清楚。
贪:岑春煊不是那种人,要什么奇珍异宝我都会给他,何必偷偷摸摸冒着判死缓的危险私设小金库呢?
暴:官场上称他是屠夫,只要不是辣手摧花的雨夜屠夫就行了,打华南虎还是他的快刀管用。
骄:我宠着他,当然娇气一点,可以理解。
欺:只要不欺负我就行了。
老规矩,折子留中不发,御史挨了一顿臭骂。
岑春煊得意洋洋,谁都扳不倒我,你们就在那儿折腾吧。
看来不动真格的不行了,最厉害的枪手来了。
还是恽毓鼎,他向瞿鸿禨射出的一枪,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以小臣一言,不待查办,立予罢斥,自来所未有也”。历史竟这样容易创造。现在他要再接再厉,射出最犀利的一枪。
袁世凯的密使又带来两个信封,一个装银票、一个装奏折。恽毓鼎这次心里却有点紧张,能扳倒慈禧这辈子最感激的人吗?但既然处女的第一枪已经射出去了,后面的也只能跟着射了。
折子递上去了,恽毓鼎一直都在忐忑中煎熬。
没几天,结果下来了,恽毓鼎看了一眼就跪在地上,轻轻吟唱:感谢天,感谢地,自从做了枪手,奇迹天天发生,岑春煊终于倒了。
谕旨只是简单的几句话:岑春煊前因患病奏请开缺,迭经赏假,现假期已满,尚未奏报起程,自系该督病尚未痊愈。两广地方紧要,员缺未便久悬。着岑春煊开缺安心调理,以示体恤。钦此。
你不是整天嚷着有病吗?好,太后、皇上体恤你,现在回家好好休息个够。
恽毓鼎到底写了什么,有如此神奇的功效,一夜之间将岑春煊彻底扳倒?通常免职谕旨都要说明罢免的原因,这次却只字未提,非常罕见。
遍查清宫档案,既找不到原奏折,又找不到副本,军机处的各类档案册也不见登记。
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慈禧不想让人知道,这是个不能说的秘密。
岑春煊也在那边苦苦思索。这是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呢?好歹也要让我清楚是怎么趴下的,早知道先写张请假条啊,家里现成放着好多呢。说变就变,老太太对我一向可不是这样啊。
大家都哄传起因是一张相片,说好听点,岑春煊的玉照。
当相片送到紫禁城时,慈禧很感动,岑三临走不忘送个纪念照给我啊,没想到大男人还挺细心的。
岑春煊笑眯眯地站在照片中间,再往两旁一看,老太太差点没背过气去。戊戌变法的主角康有为、梁启超笑眯眯地站在岑春煊的旁边,他们现在正遭通缉流亡日本。
照就照了,竟然还笑得这么开心?开心也就罢了,竟然还送到我的手里?竟然还一起笑眯眯地看着我?你伤害了我,却没有一笑而过,依然留在照片中伤害着我,看样子想给我送终!
因为戊戌政变,造成慈禧、光绪一辈子隔阂,慈禧这辈子最恨的就是康、梁。
良久,她叹了口气,岑三竟然也负我,天下还有说理的地方吗?他负我,我不负他,不是早就说身体不好吗,现在,真正地回家养病吧。
岑春煊会这么傻,专挑和慈禧最痛恨的两个人合影吗?
答案是不会。
至于那张笑眯眯的照片,你懂的,现代术语叫PS,袁世凯一手导演的PS。岑三,认命吧,谁叫你赶上了第二次工业革命的浪潮?挺立潮头的高端科技将你无情卷走了,就算为现代摄影技术的发展做点贡献吧。
不过,又有一个问题出来了。既然岑春煊不会这么傻,那么慈禧会这么傻,天真地相信一张照片吗?
当然不会。
她是统治中国半个世纪的铁腕女人,她一生放倒过无数的英雄枭雄,而且慈禧晚年最好照相,对所谓的合成技术应该会有所耳闻。
解铃还须系铃人,要想解开所有的秘密必须要从枪手恽毓鼎入手,他的日记终于揭露了所有的秘密:
九点钟到馆,未初归寓,闭户自缮封奏,劾粤督岑春煊不奉朝者,退留上海,勾结康有为、梁启超、麦孟华留之寓中,密谋推翻朝局,情迹可疑。……康、梁自日本来,日本以排满革命之说煽惑我留学生,使其内离祖国,为渔翁取鹬蚌之计,近又迫韩皇内禅,攘其主权,狡狠实甚,余惧岑借日本以倾朝局,则中国危亡。不得不俱实告变,冀朝廷密为之备也。
这就是恽毓鼎弹劾岑春煊的原文,仔细分析,恽毓鼎,你这枪手也太毒了。
恽毓鼎特意铺设了一内一外两条线来放倒岑春煊。
内结康、梁,和国家A级通缉犯康有为、梁启超一直偷偷摸摸暗中来往。和康、梁在一起,没多大关系,许多大臣都和他们暗中来往。最致命的是“岑借日本以倾朝局”。康、梁长期流亡日本,和日本朝野关系密切。甲午战争后,日本成为对中国最有威胁的列强,它有这个实力干预甚至改变中国的政治格局。
而最近日本干了什么?“近又迫韩皇内禅,攘其主权,狡狠实甚”。刚刚迫使朝鲜国王“内禅退位”。是不是又要故伎重演,迫使慈禧归政放权退休?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恨和怕,慈禧最怕放权,最恨康、梁。枪手射出的最厉害子弹终于引爆了慈禧心中所有的恨和怕。
聪明的你,现在该明白了瞿鸿禨所谓泄露国家机密,只是个幌子。关键原因是他曾保举过康、梁,现在又和岑春煊结盟,这不能不让慈禧产生种种怀疑。
在政治上搞倒一个人有很多种办法,比如贪污,比如腐化,比如不着边的泄露门、照片门甚至艳照门等等,原因却只有一个:你不听话了。
一个女人引发的群殴终于以两个男人的倒下而结束。
还有一点补充,那个风头很劲的杨翠喜后来又重操旧业,继续漂泊红尘。可怜的女人,你的名字虽然上了最高指示,但照样漂泊在风尘中。
女人啊,无论你的名字镌刻在哪儿,都比不上被男人记在心窝里。
一切都结束了,这场群殴没有真正的赢家,因为大家都累了。
慈禧累了,这个七十二岁的老太太再也不相信外人,只相信家里人,家里人贴心。从此,年轻的贵二代们历史性地被推上政治舞台。
奕劻累了,年纪大了,身子骨禁不起这样的折腾,主动递上了辞职信。
袁世凯也累了,他在给密友的信中评论这场政潮:“人心太险,真可怕也。”当一个人感到害怕时,他的心就开始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