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解码:犀利说民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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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一个女人引发的群殴(5)

朝廷任命了十四位编撰官负责其事,由奕劻、瞿鸿禨和领班大学士孙家鼐主持,十一位协助的编撰官都是皇族、大学士、军机大臣、各部院尚书,唯一的一位地方督抚就是直隶总督袁世凯,连张之洞这样的老臣都没沾上边,可见上面对袁世凯的信任器重。

袁世凯踌躇满志,准备轰轰烈烈大干一场。他有一揽子规划:裁撤军机处,设立责任内阁;接着召开国会,正式确立君主立宪制。

袁世凯一向是个稳扎稳打的人,现在为什么这么激进?难道他还没吸取康梁戊戌变法的教训吗?袁世凯当然知道,他很清楚现在“激进”的代价。

首先是自我炒作的需要。什么最能拿来炒作?当然是潮流。立宪是潮流,任何时候,挺立潮头当然名利双收。

其次,就是进入最高决策圈。根据袁世凯的估计,责任内阁成立后,凭自己的实力,副总理大臣那是唾手可得;和奕劻一正一副,朝廷大半个天都能遮下来。

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这是一个不能说的秘密。慈禧现在很宠自己,可毕竟年纪大了,万一哪天走了,光绪重新掌权怎么办?现在有内阁掣肘,国会顶着,到时候光绪也会有所顾忌,君主立宪制度下,不敢随便拿自己怎么样。

现在袁世凯得先去拜访一个人——瞿鸿禨,他负责全盘操作官制改革,有否决大权,必须去他那儿探探风声。

对袁世凯的突然登门拜访,瞿鸿禨显得非常惊讶,惊讶过后是热情,特意和袁世凯长谈,两人越聊越投机,推心置腹,瞿鸿禨最后终于吐露了心里话。太后一直都想变法自强,以前让康梁倒腾黄了,现在决心很大。为了永保大清基业,只能改革,没有回头路可走,而这所有的一切还要仰仗宫保大人。

有了这话,袁世凯就放心了,他在京广通声气,拜帖子、办party,摆酒席,会见新闻记者,俨然是京城中最活跃最闪亮的一颗星、晚清政改的总设计师。

几天后,瞿鸿禨负责起草上谕,系统精辟地阐述了改革的大政方针。

首先必须要说立宪很好,好得很,符合世界潮流,这是大家的共识。

接着就要说问题了,最大的问题出在老百姓身上,“民智未开”,也就是老百姓的综合素质不高,他们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新政,什么是立宪。立宪不能急,不能轻许诺言,必须要务实,全面提高老百姓的综合素质才是关键。所以目前只能是“大权统于朝廷,庶政公诸舆论”。大权还是在上面,全盘掌舵操控。底下吗,可以让他们充分发挥想象力,把立宪想得像花儿一样。

一步一步,先从改革官制做起。

和权力无关的改革:全听。

和权力有点相关的改革:先不听,说了后再听,充分重视舆论。

和权力重要相关的改革:听了,研究研究。

和权力极为密切的改革:听了,不表态,能拖则拖;拖不下去了,再听,再拖。

总之一句话,你说,我听;你说你的,我做我的。

这孩子,说得好啊,太好了,越来越善解人意了。慈禧一边读奏折,一边感慨,说出了多少人憋在心里而不敢说的话。母子情深,心有灵犀。

新政,多么迷人的糖衣炮弹;瞿鸿禨,多么迷人的制糖高手。

谁会首先被糖衣炮弹放倒呢?

糖衣炮弹对准的往往都是最厉害的角色,袁世凯,就是你了。

袁世凯此时正站在舞台之巅被无数耀眼的聚光灯照着、烘着、烤着。

我知道聚光灯下的感觉,有过一次真实的经历,曾被一只聚光灯长时间地聚焦。

那是照身份证大头照,灯光一亮,我就开始迷糊了,心潮澎湃,不知所以,这感觉,太奇妙了。先是紧张,后是兴奋,接着是浮想翩翩,把自己想象成对着下属讲话的领导,想象成接受万千歌迷膜拜的巨星,想象成一本正经的CCTV播音员。想法多了,这表情就不知道怎么摆了,似笑非笑、似哭非哭,折腾了大半天,还是摄影师提醒,放松点,像平时一样。我这才恍然大悟,把自己想象成什么都不是,才最轻松,才能进入最佳状态。

可袁世凯不能把自己想象成什么都不是,虽然他一直不想过分显摆,但慈禧已经把他推向前台。无数聚光灯照着他,烤着他,让他从里到外都热起来,沸点沸起来了。

当达到沸点时,预示一切就要开始降温了。让袁世凯降温的还是那个女人:慈禧。

在官制改革进行得如火如荼之际,慈禧特意单独召见袁世凯,几句鼓励的话后,直接切入正题。

“近来有许多弹劾你的折子,我都留在宫里未给大家看。”慈禧淡淡地说。

按惯例,太后说这话,袁世凯应当磕头,不说话只磕头,诚惶诚恐地磕头不止。

不过这次也许给聚光灯照恍惚了,袁世凯竟未听出真意,不假思索地冒出一句“此等闲话,皆不可听”。

慈禧面露不快,挥挥手叫袁世凯退下。

温馨提醒:在官场上,无论什么时候,都要分清主次,分清大小,弄清楚自己是谁;和领导相处,金钱可以暧昧,主次、大小绝对不能暧昧,必须不能把自己当人看。

记住了,本事用在刀刃上,但绝对不要用在领导身上。

官制改革终于出来了,考虑到军机处是重要行政中枢,依然保留不变,至于责任内阁,慢慢来。

什么都没变,那叫什么改革?别急,既然是改革,肯定是会有所改革的。

户部变成度支部(财政部);

兵部变成陆军部;

刑部变成司法部;

工部变成农工商部;

增设了邮传部,主管电信邮政、铁路运输。

为了显示新政的公平、公正、合理,不让少数人垄断改革的成果,瞿鸿禨建议军机大臣不得兼任各部最高长官,很快得到慈禧的批准。

于是军机大臣徐世昌、荣庆退出了军机处,专心他们本部的工作,他俩都是袁世凯的铁哥们儿。

鉴于外务部的特殊性,经常和洋人打交道、熟谙洋务的外务部尚书瞿鸿禨继续以军机大臣兼任此职。可瞿鸿禨打报告说自己忙不过来,顺便保举秘书林绍年进入了军机处。

这还不够,新成立的陆军部要统一全国练兵大权,原来统辖北洋六镇的练兵处也一并划归陆军部。袁世凯做了改革的表率,北洋六镇拿出四个镇交给了陆军部。

新成立的邮传部又开始说话了,要收归全国的电信、铁路,于是袁世凯督办电信邮政、铁路的差事也顺理成章地交给了邮传部。

将最厉害的角色推到最闪亮的舞台,让他充分地表演,然后聚光灯全灭,最亮的星成为最暗的星,这就是慈禧老太太的“阳谋”。

当然,老太太知道大清国最有才干的还是袁世凯,朝廷不能没有他,只不过挫挫你的锐气,让你长个记性,再厉害,也只是我手里随时可以轻轻捏死的一只小蚂蚁而已。

沸点终于降成了冰点,正好冬天也到了,袁世凯全身拔凉拔凉的,没有一处不凉,尤其是心,凉透了。

无官一身轻,可袁世凯是无官一身重,这打击也太大了,他做出了艰难的决定。上楼做宅男,只吃饭发呆,不见客聊天,一个冬天都没下楼。

不会想不开吧?要患了抑郁症,不慎坠楼那麻烦就大了。

放心,袁世凯先天没有抑郁症的基因,现在好好地在楼上冬眠、蛰伏、反省、养精蓄锐。对于他这个级别的天才,永远都不缺机会,缺的只是等待。

冬天快要过去了,春天还会远吗?

官制改革,瞿鸿禨占得先机,袁世凯输得窝囊。现在他终于借杨翠喜扳回了局,还将瞿鸿禨的得力干将赵启霖整垮了。

瞿鸿禨可不会这么容易给整垮,赵启霖走了,总裁江春霖在瞿鸿禨的指示下,又发了一炮重磅炸弹。

这又是一篇洋洋洒洒的雄文。

江春霖吸取了赵启霖的教训,首先是摆事实讲道理,不是说查无实据吗,那我就一条一条找证据。此时王益孙改口说杨翠喜是自己买来的使女,江春霖抓住这一点,犀利反击。

杨翠喜是天津名妓,王益孙是天津富商,大家都近在咫尺,天津当地的报纸会误登?难道真验证了那句名言,最近的距离就是最远的误会?

天津买一个使女通常几十两,最多不超过百两,哪有身价超过平常几十倍的使女?王益孙就算是挥金如土,也不会这么傻。

杨翠喜是天津一等一的歌妓,会自降身价做丫鬟?白居易《琵琶行》说“一曲红绡不知数”者,无数男人为她砸钱。只有老大才会嫁作商人妇,圈两个养老钱,杨翠喜正是出来混的年纪,怎么会自甘做使女?

既为歌妓,粉泽不去手,罗绮不去身,杨翠喜会做什么家务?她又能做什么家务?她现在又到底在做什么家务?

这最后一问更犀利,直指王益孙的sex(性)。

“坐中有妓,心中无妓”,从古至今只有程明道先生一个人做到了,其余都是伪道学先生。而王益孙竟将娇艳欲滴、风情万种的歌妓买回家做保姆,人可欺,天可欺乎?

人可欺,天可欺乎?说得好啊,除非王益孙不是真男人,否则这情况太反常了。

不是有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吗?

柳下惠怀中的是良家妇女,对男人的杀伤力远不如风情万种的妓女。

折子递上去了,江春霖紧接着要做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到保定车站接一位贵客。他们对这位贵客充满无限期望,相信他必将玩转北京,让它一次底朝天。

京城恶少的奋斗史

这位贵客是晚清最厉害的角色之一,瞿鸿禨的政治盟友,也是慈禧的心肝宝贝,岑春煊。尊敬的称为岑三爷,熟悉的称为老三,对手轻蔑的称为岑三。岑春煊也是个爽快的人,叫啥都可以,只要不叫小三就行。男人什么都喜欢大,岑春煊自小气魄就很大,自小就是个狠角色。

为什么狠?很简单,他老爸岑毓英也是个狠角色,有其父必有其子。

岑毓英是土司出身,长期任云贵总督,镇守西南边陲,威名赫赫。一天,父亲把五个儿子叫到身边,问他们将来的志向。兄弟们都回答得很精彩,只有岑春煊默不作声。

岑毓英很奇怪:“小三(只有父亲可以这么叫他),你怎么不说话?难道没有鸿鹄之志,满足于做一个官二代吗?”

岑春煊仰首望着天,半晌才放出一句狠话:“志向是做出来的,不是说出来的。”

“好,够狠!不愧是我老岑的儿子。”岑毓英大喜,不久就将岑春煊送到北京深造。

官二代岑春煊在老爸羽翼之下一路顺风顺水,在北京幸福地成长着。“自负门第才望,不可一世;黄金结客,车马盈门”,敢作敢为,尤其喜欢打抱不平、更喜欢动手,玩儿命的动手,京城人送外号“癫三”。几年下来,混出了小小的名气,名列“京城恶少”之首。

父亲去世后,岑春煊慢慢改掉少爷脾气,收敛了许多。凭着父亲的余荫,做着不大不小的京官,很快就做腻了,又运动关系,调任广东布政使。

没想到刚刚上任,就发生了一件大事。他和上司之间,不得不说的故事。

这位上司是两广总督谭钟麟,一位老态龙钟的老官僚。

谭钟麟也不是盏省油的灯。他出身进士、翰林,仕途顺畅,官场老油子。平时极为痛恨洋务,但又要和洋人打交道,所有的涉外奏折都由师爷起草。

一次,师爷请谭钟麟口述奏折“命意”。谭钟麟生气了,什么命意不命意,照老规矩办,写几句世界人民大团结的套话。

写好后,谭钟麟看到文中有“日斯巴尼亚(西班牙)”字样,迷惑不解。用笔将“斯巴尼亚”四字抹去,在“日”字下添一“本”字,并在旁边用小楷批注:“东洋,即日本岛国也。《唐诗三百首》中,有钱起《送僧归日本》五言一律,可证明。《唐诗注解》,日本一名东瀛,并无斯巴尼亚之别号。”

写完,谭大人得意洋洋地将奏折交给师爷。

师爷一看,哭笑不得,可哪敢顶撞自己的衣食父母?没办法,重新誊写一篇,将“英法德美奥比日意”连在一起写,这下谭大人改不了了吧?

第二天,奏折退回来了,“日”字下又添了一个“本”字,旁边还是密密麻麻的批注:“东洋,即日本岛国也……”

你可以作践自己的智商,但不要侮辱我的智商。

师爷忍无可忍,愤而铺盖没卷就走人。

谭钟麟有个亲信任职于广州海关。海关,你懂的,油水很大的单位。油水大、胃口也大,黄金白银呼呼地吞进来。岑春煊刚来,就收到一大沓检举信。查明实情后,岑春煊主张立即革职,谭钟麟当然不同意。

没想到第二天,岑春煊拿着起草好的奏折找到谭钟麟,要求立即法办那位海关大蛀虫。

岑春煊胆子够大,竟公然和总督较劲。谭钟麟虽然没有入军机处,好歹也是独霸一方的南天王,什么时候受过人这样顶撞。但岑春煊更是个不怕事的主,两人开始顶起来了,越顶越凶,谭钟麟开始拍桌子骂人。

你拍,我也拍;岑春煊年轻,手劲大,拍得更响。

突然,谭钟麟的老花镜掉在石桌上,摔得粉碎。这可是他的宝贝,正宗的瑞士进口货,但看来质量也不怎么样,不禁摔。谭钟麟老羞成怒,豁出去了,看不见就闭着眼睛骂。

正骂得起劲,睁开眼一看,岑春煊早溜了。

岑春煊当然不是害怕,他要先下手为强,连夜起草奏折。我和总督在办公室谈公事,谈得正起劲,他竟骂我,拍桌子骂我,堂堂朝廷命官,成何体统?骂也就算了,竟然还用凶器攻击我。

凶器?

就是那只摔得粉碎的老花镜,到处是碎玻璃渣。别小瞧它,进口的玻璃,锋利无比,真会出人命的。

既然要出人命,那就不是小事情,朝廷下旨了:谭钟麟年纪也确实大了,回家休养吧。

老,不是问题,关键是你拿着凶器。

说句公道话,谭钟麟,你虽然年纪大点,但不应该倚老卖老,先开口骂人。岑春煊,你也有不对的地方,人家毕竟是老年人,就算拿着凶器,完全可以空手夺白刃嘛,相信你有这个能力。撒腿就跑算什么爷们儿?亏你还是将门之后。

这么一闹,岑春煊在广州也待不下去了,调到偏远的甘肃,官衔还是比从二品的布政使略低——正三品的按察使。长个记性,留个教训。

岑春煊并不在意在哪儿做官,他倒很喜欢塞外的风光。长河落日,大漠孤烟,策马驰骋,男儿意气,这样的人生,一个字:爽!

如果不是一场国难,岑春煊也许这一辈子都在大漠戈壁漫看云卷云舒了。

1900年八国联军攻占北京后,慈禧带着光绪帝一路狂奔,对外面说是西狩(打猎)。

这个六十五岁的老太太千万次地问,谁来陪我一起打猎?

谁相信呢?饱一餐饥一顿,人都瘦得皮包骨头似的,还打猎,不被猎物吃了就算万幸。远在西北兰州的岑春煊仿佛感应到了慈禧绝望的呐喊,他马上向总督请示要去打猎。总督不同意,要钱没钱,要人没人,北京都给洋人攻下了,谁还有心思管老太太?

岑春煊急了,没钱,我自筹经费;没人,我自带卫队,不用公家一分钱。

于是,岑春煊带着他的几十人卫队出发了。

漫漫戈壁、千里黄沙,千万里,我追寻着你。岑春煊和他的士兵们冒着生命危险穿沙漠、过草地。无数个白天、黑夜,他们和恶劣的生存环境搏斗,和疲惫不堪的身体搏斗,和薄弱的意志搏斗。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黄沙万里长,京城快点到。

岑春煊盼着,到了就跪下,老太太,我来报到;士兵们也盼着,到了就倒下,奶奶的,我要睡觉。

经过两个月的长途跋涉,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老太太。

岑春煊趴在地上,泪水涟涟:“太后,微臣来看您了。无论是西狩、东狩,还是北狩、南狩,总之天之涯、海之角,老三永远跟着您。”

轻轻的一句话,胜过千万次的吹捧。

慈禧哭了,真的哭了。

伤心的哭,这么多天,没有一个人理我;感动的哭,这么多天,终于有一个人理我了;高兴的哭,这么多天,终于有个人可以依靠了。

慈禧也是人,只要是人,就有脆弱的时候。尤其是女人,在最绝望无助的时候,只要一句轻轻的问候,就会触及心灵最柔软处。

更感动的还在后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