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一七七一年(7)

我曾向你提起过好几次，站在栗树下可以饱览周围所有的风景，两排高耸入云的山毛榉就像卫兵一样守候在山路两旁，小路的末端是一块掩盖在观赏树林里面的幽静空地，像世外桃源般存在，初次来到那个地方时，我心里一阵战栗。我意识到，自己以后的快乐和悲伤也许都将发生在这个幽静的地方。

半小时中我一直忧心忡忡，想着即将离开这里。我听到下面传来他们的声音，连忙下去迎接，我克制着颤抖，牵起绿蒂的手吻了一下。当我们一同上来站在栗树下时，月亮已经羞答答露出一部分脸庞，躲在山后面。我们散漫地走着，聊着天，不知不觉来到了凉亭。绿蒂顺势在凉亭找了一块地方休息，阿尔贝特和我也挨着她坐下来。但我坐不住，心里有一团火在燃烧，我在亭子里来回踱步，心情有了些许平复后才又坐下。我对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做没了主意。月亮已经完全升上天空，银白的光辉给所有景色披上了一件漂亮的外衣，绿蒂赞叹的同时让我们仔细感受月光带来的宁静，实在是美极了，天地万物都变成银色，月亮在其中显得格外耀眼。我们静静地看着月亮，一直沉默着，最后绿蒂开口了：“不知为什么，我总会在有月亮的夜晚想起已经不在人世的亲人，而这个时候我对死亡也更加敏感。我知道，每个人都会死去！不过死去的人在另一个世界还能相见吗？维特，如果我们在另一个世界，我们会不会相遇？还能记得对方吗？你觉得呢？”

我的眼睛突然一热，眼泪滚了出来，我抓住她的手说：“绿蒂，不管在什么地方，我们都会相遇！”原谅我，我的声音已经哽咽，无法再开口。威廉，我的朋友，她不知道我的心在挣扎，我就要离开这里了。

“死去的人们知道我们在想念他们吗？虽然我们快乐地生活着，可我们还是会思念他们。夜晚来临的时候，弟妹们总喜欢围坐在我身边，就像他们以前坐在妈妈身边一样，这时我总会在朦胧中看到妈妈，她微笑着。我多么渴望她能看到我的辛勤付出：我已遵照她的遗言，精心照料着弟妹们。我对着天空呐喊：‘妈妈！我最敬爱、最亲爱的妈妈！我会竭尽全力抚养弟妹们长大成人，若是他们觉得我的努力远没有你那么多的话，我会再接再厉！请您放心，我们的相处一直很融洽，我将创造更好的家庭环境，让他们茁壮成长，教会他们爱和责任。妈妈，你一定在感谢上帝，感谢他听到你临终前的祈祷，保护你的孩子平安成长。’”

啊！我的朋友！她的语言多么美妙，声音多么甜美，谁也不能说出像她这样动人的话语！她的情绪十分激动，阿尔贝特也说：“绿蒂，我亲爱的，把你的心情平缓下来吧，您总是思考着家庭方面的事，不过我希望您……”“阿尔贝特，你是知道的，”绿蒂说，“爸爸外出的晚上，我们经常一起哄着孩子们入睡，然后你拿着一本书，但并不阅读，我们就那么静静地坐在小圆桌旁边。母亲是一位温和、贤淑、智慧的女性，我总在入睡前向上天祷告，希望自己也能成为一位像母亲那么伟大的女性。”

听完后我激动地跪在她面前，握着她的手和她说：“亲爱的绿蒂！我相信上天会保佑你的，你是多么善良的姑娘，你母亲也会在天堂里注视着你，你并不是孤身一人！”绿蒂的手覆盖在我的手上，温柔地说：“我真希望您能和我母亲相识，您一定不会失望的。”威廉，我有生以来还没接受过如此高贵的赞扬，我兴奋地快要窒息了。随后她又说：“妈妈得病的时间不长，死时也不痛苦，她是那么年轻。唯一让她放心不下的就是孩子们，当时，最小的弟弟连六个月都没到。临终前她要我把孩子们都叫到床边，我带着他们站在母亲面前，稍小的孩子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大孩子个个手足无措，妈妈挨个亲吻他们，替他们向上帝祈求祝福，随后便留下我一人。她拉着我的手说：‘辛苦你了，替我照顾他们吧，做他们的母亲！’我向她发誓，一定会好好地照顾弟妹。母亲又说：‘你知道自己肩上的重担吗？成为一名合格的母亲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是我知道你具备成为一名优秀母亲的潜质，你是那么善解人意，对待弟妹永远是友善和睦的态度。用你的仁爱去关心弟妹，用你的真诚去抚慰父亲的伤痛。你会成功的。’随后母亲问我，父亲去了哪里。我说父亲已经伤心欲绝，在外面暗自垂泪。”

“阿尔贝特，母亲在房里听到了外面的脚步声，知道是你后便把你叫了进去。我们并排站在她的床前，她的眼神很慈爱、温和的，她说我们在一起一定会幸福终老……”此时，沉着冷静的阿尔贝特也激动起来，搂着母亲不停地亲吻，并且喊道：‘我们会幸福的！一直都幸福！直到老去！’看着他激动的模样，我心里真不是滋味。”

绿蒂对着我说：“亲爱的维特，上天真是残忍！母亲是多么优秀的女性，他居然舍得让她离开人世！母亲的逝世给孩子们的打击是最大的，我仍然记得他们在母亲离开很久之后还在耿耿于怀——葬礼上穿黑衣服的人把他们的母亲抬到一个找不到的地方去了。”

说完后她站起身，我从悲伤中缓过神来，但保持着坐姿没动，也没放开她的手。她对我说：“时间不早了，该回去了。”说着她想抽出自己的手，我反而更加用力地抓着。我说道：“亲爱的朋友，不管在什么地方，不管我们换了另一副面孔，我们都会相遇的。现在，我走了，真的要走了，真舍不得和你们分开，又不得不这么做。绿蒂，再会！阿尔贝特，再会！期待我们的重逢！”绿蒂咯咯笑着说：“明天就是重逢的日子。”她怎么会知道此刻我心里在想些什么呢？她完全不知道。我站在原地看着它们的背影渐渐远去，绿蒂穿着白色的衣裙，在树林里轻巧地穿行着。我忍不住趴在地上痛哭起来，随即又跑到栗树下，看到绿蒂的身影只剩一个小白点，越来越接近花园出口，我打开双臂想再次拥抱她，小白点已经完全不见了。

十月二十日

我和公使已于昨天到达这里，因为公使身体欠佳，他得在家里休养一阵子。我想这次发病和他的脾气有关，要是他不那么严厉，情绪也就不会有太大的起伏。现在我知道上天正在锻炼我，我必须坚持住，完成他给我的一道道难题。只要保持良好的心态，心情愉悦，没有什么困难不能克服！真没想到我也会写出心情愉悦之类的话，看来人都会变。幸福要靠自己争取，好的心态会让幸福更早到来。我有着不俗的天赋和能力，但是别人为什么还要在我面前炫耀他们自己那少得可怜的才华。造物主啊，你的权力至高无上，请允许我用一部分天赋和能力来交换一些自信吧！

急躁成不了大事，你说的没错，我的朋友。每当我看到劳动人民做着一件又一件农活时，我感到自己的生活是多么美好。人们总喜欢攀比，把自己和别人比较，评论着别人和自己的快乐与悲伤，无所事事的人才会这么做。书本和人类原始的想象力影响着我们的思想，我们不自主地产生一种想法，自己总比别人落后，每个方面都比不上别人，仿佛世界上每样事物都是完美无缺的，只有自己是残破的。我们把自身的缺陷放大无数倍，把别人的优点也放大无数倍，并且试图把别人的优点移植到自己身上，或者是我们全力拥护某一个人，把他当作神一样对待，而他也适时露出心安理得的笑容。其实没有一样东西是完美的，我们认为他完美，只不过是我们一厢情愿的想法。归根到底就是我们对自己没有足够的自信，不相信自己的能力。请不要盲目地追随在别人背后，勇敢地迎接暴风雨吧，当你来到胜利的终点时，你会发现那些你以前认为是神一样的人们已经被你远远地撇在身后。

十一月二十六日

我正在学会适应这里的生活，前期肯定会有些不习惯。所幸我可以在这里找到不少事情做，还有很多人等着我去认识。

C伯爵就是我在这里认识的一个人，他不像人那样思想呆板，总能跟上社会潮流，并且心怀理想，这一切都让我对他崇拜不已。他是一位随和的人，知识丰富，待人热情。他对每个人都赋予足够的爱心和关怀。

有一次我因为工作上的事去拜访他，在聊天过程中我们都发觉对方和自己兴趣相投，作为一个有地位的人，他不可能向每个人都袒露心胸，但我是个例外，他和我相谈甚欢，很快我们便成为知己。他的直率是我从未料想到的，因而也让我对他的崇敬更近了一步。结交到像他这样了不起的人物，真是人生一大幸事。

十二月二十四日

真是受够了公使的婆婆妈妈，他简直是个思想老套、极度苛刻的长舌妇，和他相处前我就猜测到这个结果了。我想再没有第二个人会像他这样。他不但对自己要求严厉，对其他人也是如此。我不喜欢拖泥带水做事，该怎么做我就怎么做；他却总会在审查我的稿件后对我说：“写得很好，不过还是有些小瑕疵，仔细修改下应该会更好。”——实在让我气愤。省略一个“和”字或者一个连接性质的词语都会被他拒绝；他极度讨厌倒装句，可是我有时会写几句出来；至于复合性的长句子，如果不是按照规定的顺序来写的话，他完全无法理解。和公使相处在一起真是非常辛苦。

让我感到欣慰的是，冯·C伯爵对我并不像公使那样。不久前，他真诚、坦率地告诉我，他也十分不满公使在做事时的拖拉和畏缩。他说：“像他那样的人，总喜欢对一件事情无休止的纠缠，给自己带来烦恼，也让别人讨厌。但是，我们不得不努力适应他的存在，并学会如何与他和睦相处，就好像你是一位旅行家，前方有座高山是你无法避开的，只能攀爬过去。我们会想着要是这座山不出现的话，路会好走很多，但它已经出现了，我们就得征服它！”公使发觉伯爵对我十分友好，为了打击伯爵，他时时在我耳边说一些诋毁伯爵的话。我不可能任凭他侮辱伯爵，于是对他的话进行反驳，这也让他大为恼火。昨天他的话简直让我火冒三丈，他说伯爵空有华丽的外表，却没有真才实学。说完后他的脸上露出嘲讽的笑，仿佛在无声地问：“我的话让你不高兴了？”但是他的激将法对我没有效果，我从骨子里讨厌他这种做法，这只会让我更加看不起他。我用最锋利的话语回击他，告诉他伯爵是一位不可多得的人才，不管是品德或智慧，少有人能比得上他。我说：“迄今为止，我还没遇见过像伯爵这么伟大的人，他精明的头脑不但可以解开任何学术难题，还能一丝不苟地安排好日常生活。”说完后我感到一阵轻松和解气，不过我知道顽冥不化的公使不可能听进去半句，和他理论简直是浪费我的精神，于是我离开了。

若不是你们总要我寻一份正经工作，我又怎么会如此受气。工作就有那么重要？在田里耕作的农夫都比我自由许多，他们的劳动才是正经工作，如果我说得不对的话，我情愿你们把我抛在公使身边，再痛苦十年。

这里到处都有和公使一样让我感到厌恶的人，他们只知穿衣打扮，从不注重自己内心修养。为了自己的利益和地位，每个人都在跃跃欲试，同时防备着别人对自己的打击；对欲望的追求不再偷偷摸摸，反而大张旗鼓，放眼四周都是一些贪婪的人。我在这里看到一个女人，总是对别人说自己的身份有多高贵，家产有多庞大，骄傲自大的她在人们眼中就是一个疯子，大家都在嘀咕：以为自己有地位、有金钱就能高人一等？真是愚蠢！更让我吃惊的是，这个女人的父亲其实是隔壁城镇的一位文书。她的家庭并不像她所说的那样富裕，在她大言不惭吹嘘自己时，有没有感到一丝羞愧呢？亲爱的威廉，我知道别人的想法我们永远也捉摸不到，我们也不能妄想可以用自己的思想去引导他人。周围的人和事总会引得我情绪波动，而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罢了，让他们折腾去吧，只求他们不要来烦我。

普通百姓的表现也让我感到悲哀。阶级分层是每个国家不可避免的，在某种层面上来说，它的出现对人们的生活有积极的作用，每个人都被安排在适合自己的位置上，各自追寻自己的幸福，不被他人影响也不会影响他人。前不久我结识了冯·B小姐，是在散步时遇见的，她很惹人喜爱，生活的沉闷没有让她失去活力。我们聊得很愉快，分别时，我询问她是否可以允许我去拜访她，她没有拒绝，这让我十分高兴，迫不及待想再和她相见。她是外地人，姑妈的家住在这里。我的大多数时间都陪着她的姑妈聊天，不到半小时，我差不多了解了她家的全部情况，随后B小姐也和我说起她的姑妈：可怜的老人一直过着清贫的生活，撇开祖先留下的家产，她可以说一无所有，姑妈最大的爱好就是趴在楼上窗户边看着街道上川流不息的人群。年轻时的姑妈是一位美丽的小姐，无数年轻人都拜倒在她裙下，但没有一个小伙子能得到她的爱情。她一直孤傲地生活着，直到中年才和一位脾气温顺的军人结婚。他们的感情一直很甜蜜，步入老年后，丈夫先她一步去世，她只好孤身一人挨过漫长的岁月，现在除了这位可爱活泼的B小姐，老太太再没有其他人可依托。